第17章
曙光初露之時,天際還泛着淡淡的藍色。兩山夾道,幽僻無人之地,這時遠遠地駛來一輛馬車。
馬蹄擡起又放下的速度越來越慢,仿佛十分疲倦。空谷裏蕩開長長一聲“籲”,那馬方停了。自車中走出一名男子,又抱下一小童,那人卸了馬車又牽着馬徑直往河邊走去了。
車內,只餘兩人。
顧枳實輕柔地用帕子擦拭着溫曙耿的臉,他昏迷了已有十多個時辰,尚未醒來。
昨夜顧枳實與宋子玉達成共識,趁夜離開木霧寨,盡早送沈雲去到昌州,不再耽擱。
顧枳實稍稍擡起窗邊的車簾子,往後頭瞧了一眼,恐怕此刻吞雲教教衆已上木霧寨了。
成珺既已生異己之心,顧枳實豈能容他?他早早地修書一封,送去沛洲分舵。分舵主是由吞雲教最先培養的一批人,忠誠可靠,不比成珺這等被迫歸順的。信中顧枳實直截了當地下了命令,打。
成珺可笑至極,無知又荒唐,非武力不可使其折服。楊長老曾經打得他歸順,顧枳實便故技重施。這等蠢材,打便打了,簡直懶得同他周旋。
然而這樣的寨子不在少數,徹底整治已迫在眉睫。這些天裏,顧枳實思量許久,一套完整的管理方案已成雛形,但尚還需與諸位長老商議。
只是,成珺說方始影瞎了眼之事,雖有捕風捉影的嫌隙,但顧枳實實在擔憂。方始影外柔內剛,極為了解他,知他尋到師父必定不會叫他分心。若真出了什麽事,那堅韌的女子也并非沒有瞞着他的膽量。
顧枳實看向雙頰微微泛紅的溫曙耿,一時有些躊躇。他仰賴諸位長老,才得以一步步走到今天,于情于理,都不該不聞不問。
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師父,難道就舍得與他就此分開?否則,要用什麽理由,再度走到他身邊?
他心思轉個不停,陡然聽得被子裏那人一聲輕哼。他急忙俯身,輕聲問一句:“醒了?不舒服?可是哪裏疼?”
溫曙耿緩緩睜開眼,視線還有些模糊,剛清醒便冷不丁聽他問了一連串問題,一時無從答起,怔忪片刻竟笑了。
顧枳實覺得自己像個絮叨個沒完的婆子,也微微不好意思起來,又放心不下,再問了句:“餓嗎?”
溫曙耿聞言,像想起了什麽似的,目光在慌亂地馬車內掃了一圈,又掀開被子,仔仔細細翻找了一圈。無果,他止了動作,茫茫然地看着衣角。幾乎有點兒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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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枳實一見他這模樣,比他更急,幫着他翻找了一圈,懊惱道:“我昨夜替你收拾東西的時候,明明都看了許久的,還是弄掉了你的要緊物什嗎?”
誰知溫曙耿埋下頭,小聲地嘟囔了句什麽。
顧枳實自責不已,心裏又害怕失了他的歡心,看他這般慌得厲害,竟大着膽子用手去擡他的頭。把那小小的下巴捧在手裏,像捧着了不得的瓷器一般,顧枳實着急地問他:“是什麽?我即刻回去幫你尋來。”
溫曙耿忽地心髒一顫。那溫暖的手掌貼着下巴,叫溫曙耿仿佛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包裹住了,有種分外安心的感覺。為什麽,這麽緊張我?
顧枳實還在焦急地看着他,目光坦誠,溫曙耿輕輕張嘴。
順着手掌心的顫動,那聲音一點點流竄上去,像不安分的撩撥,傳至顧枳實的耳中。那聲音既輕又慢,帶着點不明顯的沙啞:“你送我的柚子,不見了。”
明明是手臂震顫着,偏偏顧枳實覺得渾身都酥麻了,從後頸上泛起一層火光,再燒着了耳根。
目光相接,顧枳實移不開眼睛。方寸天地中,他話也不會說了,愣着、與那人對視着、心亂着。
紛紛的情思,鋪天蓋地,似一場大火燎原。
顧枳實的聲音也啞了,這不谙情/欲的男子婉轉不起來,便只好直白:“我再為你去摘一個。”
溫曙耿卻把臉埋進了他的手中,一頭烏發披散,微涼生彩,雲緞般覆在他臂上。
溫熱的吐息淌在顧枳實手心裏,他僵直了身子,那雙握慣了長劍的手,這時竟忍不住微微發顫。
師父的臉,是煙霞麽?柔若無物。
仿佛流雲,剎那間變作溫曙耿的模樣,擦着他的手心飛過去了。又恍惚月光,撒下一點心上人的投影,将之印到了手掌上。
總之,太不真實了。
顧枳實好似在一葉扁舟之上。上下沉浮,晃晃蕩蕩。
他甚至想撫摸那柔軟的臉頰,想将它捏紅,想知道他會是怎樣的反應。
忽地一陣馬蹄聲響起,陡然驚醒了顧枳實,他荒謬的想法就此被撞散。
溫曙耿也在瞬間擡起頭,匆匆掩飾着方才的意亂情迷,故作鎮定地撩起車簾,問:“成珺追上來了?”
成珺如今自顧不暇,自然追不上來。山道上白馬青衫,來人眉目如畫,正是師楠。
溫曙耿束起長發,高聲道:“你來做什麽?”
一個什麽物件兒被抛了過來,溫曙耿伸手接過,只見一個十分精致的小匣子,黃金鎖,深紅漆面,極有分量。
師楠止住馬,停在數尺開外的地方。他神情倨傲,冷淡道:“一點安魂香而已。既然你那假心肝兒在側,卻不能使你神魂安寧,我便做個順水人情。”
溫曙耿打開那匣子,只見滿滿一盒香料,卻是溢着淡淡的柚子香味。
那少年別扭至極,雖說性情變得乖戾,好歹本性不壞,沒被徹底改變。溫曙耿莞爾,自車窗外随手扔出一物,以作回禮。
溫曙耿懶懶的聲音又遙遙傳來:“從前往事,不必糾纏。把這頁翻過去吧。”
師楠微怔:這人嘴賤,卻也有些溫柔。
翩翩山風吹得書頁嘩嘩作響,落到師楠手裏時方定住,他目光随意一掃,只見那書頁上一副颠鸾倒鳳的豔/情/圖!
師楠頓時臊紅了臉,把方才那點感懷扔到九霄雲外,真心實意後了悔,喝道:“無恥之徒,把我的柚子香料還回來!”
顧枳實早看他不順眼,膩膩歪歪的纏着師父,煩人。他随手擲出一截枯樹枝,威力更勝飛镖,引得馬兒驚嘶,兜轉驚惶,終是絕塵而去。
溫曙耿笑着倚在車窗上,風斜斜地吹進來,散盡他身上的柚子香氣,這人狡黠道:“買話本時被那書齋老板給忽悠了,誤買了春/宮/圖,如今倒是出手了。”
顧枳實興許是還沒從剛才那情景中徹底抽身出來,竟直愣愣地問了句:“那你看過嗎?”
溫曙耿耳尖轟地蹿紅,憶起方才種種,心髒亂跳。他佯裝去嗅那香料,低頭掩過自己的異狀,暗充一副見慣風月的樣子:“自然。”
顧枳實:“唔……”
一時無話。
他這模樣分明是羞赧。溫曙耿忽地想起來,剛與顧轶相識時,他還煞有介事地同子玉說要給他念話本子呢。
驀地嘴邊浮上一層笑意,溫曙耿使壞,道:“要不,給你講講?”
顧枳實猛地擡頭看他。四目相對,溫曙耿眨眨眼,還欲逗他,卻聽到顧枳實忿忿不平道:“怎能如此輕浮?”
為人師表,豈能如此?就算忘了我,也不能……不能哄我看春宮圖,不能把臉貼在我手上……
陌生的情緒紛紛擾擾,叫顧枳實一時間心亂如麻,他突然把被子拉起來,擋住那人的臉。
隔着衾被,溫曙耿眼角更彎,輕聲問一句:“小轶,你生氣了?”
久不聞作答。馬車內溫度一點點降下去,溫曙耿有些後悔,他沒料到那少年這般臉皮薄,竟是玩笑過分了。
溫曙耿擡手,欲将那被子拉下去,再道歉一番。可手指剛碰到光滑的布料,他便被牢牢裹住——隔着被子,顧轶抱住了他。
那少年的聲音貼着布料傳進來,嗡鳴似心音:“我永不會生你的氣。”
溫曙耿心跳不止,緩緩低聲道:“為什麽?”
師徒之羁,自當如此。顧枳實于通曉□□上少了點天分,他混淆了崇敬與傾慕,也就縱容了草長莺飛的情愫暗湧。
此時此刻,氣氛正濃,他坦蕩得過了頭:“因為情難自已。”
天際一線紅光初生,溫曙耿凝眸,不覺已心房顫動。
作者有話要說: 可憐小顧,分不清師徒之情與愛情,我已經想象出他突然醒悟到的那天有多一臉懵逼了。(惡趣味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