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令

第3章 下

下

花朝眼睛亮晶晶的,十分憧憬:“真好啊,人間可真美好。”

人間如此鮮活，百花谷祥和安定，也不過是一座虛假的幻境。

我不想對人間的印象變得荒蕪空乏，人間有惡，那亦是人間。

我知道人間有戰争殺伐,血腥殘忍,也明白人類自私貪婪，欲壑難填。

當年那個老伯伯送他的鐵劍,是他用滿身的財寶換來的。

被人騙過,逃得狼狽,一路磕磕絆絆。

可他還是好喜歡人間啊。

就像他初生靈智時,稚嫩懵懂。孩童笑容天真送上了一束花,信仰純粹,如暖流慰熱他的心。

只一眼,他便喜歡上這孕育出他的人間。

那日春風溫暖,百花同慶。

他從此覺得世間美好,萬般蹉跎不懼。

*

謝秾言去了許多地方,終于尋到了上古真靈之血,他将古劄随身攜帶,數次翻閱細細品讀,使它有些破損了。

這似乎是本游記。

【……皇城喧嚣,宵禁前極為熱鬧,吾與友品桂花酥,醉青衿酒,倒也不墜“第一美酒”之名,然于吾,不及挑花釀之味也，感許久未飲矣。】

【沙海無垠,吾憂其風暴，幸不曾逢……】

【……吾嘗聞世有諸神遺址,黃昏之際，陰陽變幻,天地之交,滄海桑田,吾不知在何方矣,可嘆!可惜！】

"師父。"謝秾言看看花朝:“我想送你一個東西。”

"禮物嗎"花朝興致勃勃的問。

謝秾言遞給花朝一顆暗紅的石頭,他說：“只是徒兒的一點心意。”

花朝眸光閃了閃:"很漂亮,我一定會随身攜帶的。"他笑道:"可不能白費了阿言的心思。"

謝秾言垂眸,也勾唇笑了。

【上古真靈，化血為石,其色暗紅，通體澄澈,或于諸神遺址可得。

--《異聞錄》】

*

花朝不像從前那樣拘着謝秾言了，他常常勸謝秾言出谷，去游歷，去玩樂，去快意江湖，去覽遍山川。

謝秾言卻是不願，只道之前已經經歷了人間，如今便該好好陪着師父了。

花朝無奈笑嘆，你見識過皇城繁華，卻沒感受過煙雨江南的朦胧婉約，行過沙海浩渺，怎知春色如許，肅穆于古戰場蕭索，可曾體會百姓的凄苦，滾滾紅塵無邊，哪裏是那麽容易看破，碌碌俗世，又有多少缱绻故事。

他說，從前是因為你修為尚淺，無力破除禁制，你如今正當青春，又有足夠的能力去闖蕩，何必學着我囚困一方，再見不得世外的模樣。

謝秾言沉默良久，才應聲好。但他不願匆匆離去，仍是想多陪伴在花朝身邊。

花朝沒有再催促着謝秾言離開，兩人仿佛又忘了這件事，沉浸在百花谷靜谧的時光裏。

*

花朝不再嗜睡，和謝秾言舞劍賞花，只是花雨蹁跹中，掩下了花朝愈發疲倦神情，墨發漸漸染上了梨白，一舉一動中劃落滄桑的痕跡。

謝秾言還是選擇離開了。

他對花朝說，他會把他的所見所聞記錄下來，這是他們下一次相見的期待。

謝秾言眸光漣漣，柔聲道：“你在百花谷中，與我同游。”

花朝笑了，一瞬間百花齊放，将春色滿園的景象深深烙入謝秾言的心底。

*

清明走進藏書閣。

花朝正靜靜地看着那副畫，畫中人滿頭白發，笑意璀璨。

清明默然不語，眼中交錯着複雜的情緒。

良久，花朝率先開口：“阿言離開了。”

“他不是靈，你早該趕他走的。”清明聲音淡漠。

花朝輕柔地說：“阿言送了我一塊石頭。”

清明眸光一閃：“他對你确實不錯。”

花朝淺笑：“阿言本身就很好。”

清明沒有回複，兩人之間的氛圍突然冷了下來。

清明低低的說：“你如今又有了塊神血不是正好嗎？讓那小子離開，再加固陣法……”

花朝打斷他：“不過是再拖延幾年罷，該結束了。”

清明哼笑：“讓那小子再多找幾塊，估計他樂意得很。”

花朝冷聲道：“我不能綁着他一輩子。更何況神血難得，哪裏是那麽容易找到。”

清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揭過話題：“你到底為什麽趕他離開？我可不信你是想開了。”

花朝睫毛微顫：“我想托你将神血還給他。”

清明愣了一下，恍然明了，壓抑着怒氣：“你可真好心。”

花朝輕聲道：“只是作為師父，替他鋪一段路。”

清明怒極反笑：“鋪路？我說你不早不晚偏偏選在這時候，明明還可以繼續。”

“可是我不願意了。”花朝目光溫和，“我還是不舍，我依然想多陪陪阿言，再看看人間……”

“但我不想阿言一輩子被我困住。”花朝眉目疏緩，“如果我離開，還可以為他留下靈氣，可若是一直拖累着他……他上次出谷是為了給我找神血，這次是因為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最終他嘆息般道：“阿言還那麽年輕，他會忘記我的。”

清明靜靜地聽着，神情恍惚，有些悲哀：“你和寒食可真像啊。”

花朝微怔，淡淡地笑了：“是嗎？”

*

謝秾言只覺得心中一悸。

其實他并未走遠，雖然他想替花朝去不同的地方看看，但因為一種莫名的不安，這幾日一直在附近打轉。

或許是為了避人耳目，當初百花谷的陣法設在了深山老林裏。

謝秾言探了一處山谷，激流從懸崖沖出，一瀉千裏，雷霆萬鈞，墜出蕩氣回腸的氣勢。

他心裏猶覺忐忑，決心回去一趟。

*

百花谷內火光沖天，火舌席卷着花草。

謝秾言一破開禁制便被鋪天蓋地的濃煙嗆住。

“師父！”謝秾言慌亂地喊着。

他顧不上被火灼燒，急切地往裏面沖。

透過火光，隐隐綽綽看見花朝身處花叢中，雙眸微阖。

似是聽到謝秾言的聲音，他緩緩睜開眼睛，回眸看去，望着那道盈滿了絕望的身影，千言萬語最終彙成一聲嘆息。

謝秾言沖到花朝身邊，伸手欲抱，卻摟住一片散開的靈光。

明明周圍充滿了灼熱，謝秾言卻覺得渾身發寒。

他只覺得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

那場大火埋葬了此間美好,也埋葬了謝秾言未語還休的愛戀。

火光明亮,花海被吞噬,包括那個風華絕代的人。

濃煙直沖雲霄，像是誰的怨恨和不甘。

謝秾言醒來時，墨色潑滿了天空，星子稀疏。

鼻尖還萦繞着濃煙之後的蕭索，他神情茫然，有些麻木地環顧四周。

他忽然目光一凝，落在了身邊隐隐發着瑩光的暗紅石頭上。

石頭下面還壓着一張泛黃的紙。

謝秾言雙手微微顫抖，毫不在意地揮開了引得世人趨之若鹜的神血，小心翼翼地折疊的紙。

紙上的墨痕洋洋灑灑，看字跡應該是古劄的主人留下的。

【……可笑！可恨！神血霸道，引靈氣為食，吾竟誤矣。悲哉！悔哉！神血融于凡人定一步登天，煉化于器必爍爍其威，然于吾無用也。】

【吾嘗聞一陣法，囚困一方天地，蒙弊天機。吾以神血為基，反刍靈氣，或可一試……】

【……陣法運轉，神血消磨，此計亦飲鸠止渴。罷了，罷了，若厭棄，則靈火一炬，自去也。】

謝秾言雙眸含淚，似笑非笑。

他一眨眼，淚珠滾落下來。

那張紙的末尾，是新添的墨漬，只有寥寥數語，是花朝的字跡。

【阿言，對不起，我不想再撐了。】

花草堅韌，四季輪回，生生不息。

靈火一炬，焦土一片，往事…成灰。

*

“師父，這畫上的哥哥是誰啊他可真好看。”

“他叫花朝,是師父的師父……落雨,你要記住,花朝節是最美的節日。”

花落雨天真地笑了:"落雨記住了。"

江湖有一門派,名為花朝,其劍法極美，如瓊花碎玉,落英缤紛,名為驚鴻。其每以二月十二為祭典，賀百花生辰，踏青賞紅，後世謂之花朝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