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
上
花朝近日越發嗜睡了,沉醉在往日的夢境,思念着不知何時才歸的徒弟,掙紮着,怕一夢不醒。
*
百花谷處處花海,沒有四季。
時間仿佛被定格在那一刻,繁花最美的時期。
花朝在這裏待得久了,總覺得太過空蕩,沒有人氣。
他很喜歡熱鬧。
那日他正閑着,忽然察覺到了一絲陌生的氣息--或許一切終于該結束了。
*
"咦小孩,你是怎麽進來的"
映入眼簾是花海無限,少年擡頭,只覺得那人一笑溫柔。
仿佛一場繁花似錦的夢。
倒底是太過疲憊,他緩緩合上了眼。
花朝貌美,眉眼秾豔,甚至美的有攻擊性,壓迫般得淩厲,倒不是不夠柔麗,而是豔得太過,更比春色風流。
他以繁花作衣,拈枝為簪,烏發似瀑,膚白如雪。
百花谷整日無事,花朝醉飲桃花釀,淺嘗山間水,随手起個劍勢,賞花雨翩翩,嫌枯枝伶仃,亦能一劍生花。
少年有幸,離開茅屋後,見到百花齊放的盛景以及花朝一劍驚鴻,花瓣翩跹,花落如雨。
世上有仙人,遠居蓬萊島。
少年恍惚,以為入了仙境,窺見了仙人。
"醒了"花朝笑着看向他:"這一場花雨便當作見面禮,贈君一觀。我名花朝,你呢"
少年讷讷地說:"我叫謝秾言。"
謝秾言從來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受過那麽多坎坷,甚至于後來,也多數是不如意的。
但每每他想起同花朝的初見,總會感謝上天垂憐,拿他的道運去換得一段良緣。
哪怕……有緣,無份。
"你可願留下來,拜我為師"花朝笑着問。
謝秾言一怔,一時沒有接話,表情顯得空白。
花朝微微蹙眉,有些失落和恍然:"你不願意啊。"
是了,怎會有人願意囚于一方天地呢。
"不,"謝秾言忙道,"能拜前輩為師是小子的榮幸。"
他雙膝跪地,結結實實地嗑了三個響頭,十分恭敬近乎度誠:"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花朝笑了:"好。"
謝秾言感受到一道柔風将他托起身。
花朝揉了揉謝秾言的頭:"小徒弟真可愛。"
他打量了下謝秾言破舊碎裂的布衣:"為師贈給你一身衣服吧。"
花朝擡手微拂,清風卷落花瓣,仿若流光,襲卷着層層疊疊地落在謝秾言身上,以布衣為基,化花為布錦,一瞬間如換新衣,美景如畫,攏得清香滿懷。
謝秾言睜大了眼。
"不錯,"花朝滿意地稱贊,"可真俊俏。"
花朝身穿一襲花衣,若是旁人便顯得有些喧賓奪主了,但他完全壓得住,花團錦簇亦不得他分毫。
同是花錦為裳,謝秾言穿起來卻是不同的風格,再豔再輕浮的色彩都被他沉了下來。
謝秾言面上猶帶稚氣,但眉宇間已初見鋒芒。
劍眉淩厲,風眸清寒,薄唇淺淡,棱角分明。
他身板筆挺,更顯傲骨,哪怕黑發淩亂,風塵滿面,倒也不顯得狼狽,依然掩不住他骨子裏的修雅。
花朝覺得謝秾言越來越合他心意了。
一時意氣之舉,倒也不顯得拙劣。
雖然有時悶了些,但逗起來還是挺有趣的。
畢竟少年人嘛,總有被逗到面紅耳赤的時候。
謝秾言修行很認真,時常在花海裏練劍。
花朝便在一旁觀賞指點,偶爾興起時也舞上一二招。
劍氣蕩起花瓣,春光柔軟。
*
夜幕低垂,星羅棋布。
兩人候着夜昙花開,把酒言歡。
花朝散開靈光,如螢火蟲一樣飛舞,仿佛身邊閃着星星。
偶爾幾點靈光落到花朝身上,如同點綴,璀璨閃亮。
"阿言,"花朝飲酒如喝水,"我留你在這百花谷,你怨嗎"
謝秾言面色通紅,眼神迷離"不啊,我很開心。"
"我也不知你是如何進來的"花朝有些歉意,"這百花谷被下了禁制,本應不會有外人出入的。"
謝秾言問:"那師父,你怎麽不離開這裏呢"
花朝笑了下:"這禁制本身就是為我而下的,我如何走得掉。況且……"他搖了搖頭,止住了話語。
花朝仰頭喝了口酒:"你呢我早該問的,呆在這裏,家人不會擔心嗎"
謝秾言學着他的樣子,卻被嗆得直咳。
花朝忙拍了拍他的背:"慢些喝。"
“沒事”謝秾言搖了搖頭,他擡頭看向花朝,眼晴水潤,亮晶晶的,"我沒有父母。"
花朝一怔,慢慢放開了手:"抱歉…我不知道…"
"無妨,"謝秾言反手握住花朝欲縮回的手,聲音低沉,“也多謝獅父,願意成為我的家人。"
花朝一愣,眉眼彎彎,笑容明媚:"對,我可是你師父。‘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阿言可以把我當成父親看。"
不。
不是父親。
謝秾言眸色沉沉,只覺得花朝笑得太過溫柔,太過美好。
想把師父藏起來。
謝秾言垂眼,只覺得自己的念頭十分不堪,思想龌龊。
可是……
幸虧師父被下了禁制,不能離開花谷。
謝秋言突然覺得十分慶幸。
"對了。"花朝突然抽開手。
謝秋言猝不急防,眼底是未藏住的慌張。
花朝沒有注意到,興致勃勃:"你的生辰是哪日我倒時候給你慶生。”
謝秾言說:"元月初七。"
“咦"花朝揚眉:"這不正好是我們初見的那一日嗎”
“嗯。”謝秾言平靜地附合。
前塵盡斷,遇你才算重生。
"啊,"花朝面露遺憾,"可惜了,當時沒能給你送生辰禮。"
謝秾言搖了搖頭,笑道:"不,師父,我收到了。"
無論是那花雨翩跹,或是那驚鴻一劍,還是……
謝秾言深深地注視着花朝。
還是這令人驚豔、風華絕代的人。
總歸算得上我一生收到最好的禮物了。
上天垂憐。
謝秾言伸手抓住了幾點舞動的靈光,問:"那師父的生辰呢"
"大概是二月十二[1]吧,"花朝眼中毫無波瀾,聲音平靜,"也沒多少人記得了。"
花朝灌了口酒。
這麽久了,早該習慣了。
可是為什麽心還是會像被揪起來呢
被人遺忘的難過。
謝秾言動作一頓,他認真地看着花朝:"以後我會記得的,永遠會記得。"
花朝笑了笑。
*
百花谷內有一座格格不入的藏書閣。
花朝很少去那,大約是看厭煩了,謝秾言倒是常常在裏呆着,沉迷其中,燭近晨滅。
花朝曾贊過謝秾言性子沉穩,不像他太過跳脫,耐不住寂寞。
謝秾言只是沉默,不應聲。
花朝覺得不好打擾謝秾言,便自斟自酌,像從前沒遇到謝秾言時一樣。
謝秾言倒是漸漸抽出時間來陪他了,不再整日沉浸于書山中。
謝秋言從沒有和花朝說過。
他并不是性子悶,只是愚笨,絞盡腦汁想不出讨師父歡心的話來。
曾經他無父無母,受世事蹉跎,身份低微,渾渾噩噩,哪裏有多少寬闊的眼界?
只學得一些奉承話語,也不想輕浮地稱贊師父。
師父同他說天南地北,他也只是聽着,不是不想搭理,而是接
不上話,怕一開口,便暴露了自己的無知和乏味。
翻閱過書閱,挑燈夜讀,其實初衷只為了能和師父聊得投機。
不想師父那麽孤獨。
只是自己應了一聲……
便已知足。
*
“明日會有一人入谷,"花朝懶懶地垂着眼,"他若是問你什麽,你如實回答便是了。"
"那師父呢"謝濃言皺了皺眉。
"我"花朝無奈地笑了笑,"那人估計是不願見我的。我就在屋裏罷。"
謝秾言沉默不語。
花朝繼續說,語帶笑意:"本來我想着,若是你不願留下來,我便請他帶你離開。"
謝秾言擡眼看他:“但我留下來了。”
"對"花朝笑道,"我很高興你能留下。"
"那個人",謝秾言頓了下:“他來我要做什麽準備嗎”
“不必做什麽。”花朝随口道,"他只是來看看。"
“好,知道了。”
*
謝秾言正練看劍,就見一人自花海而過,那人周身,繁花盡謝。
"你是何人為何在此"那人聲音冷冷,不愉道。
謝秾言有些淡漠:"我名謝秾言,我師父在這,我自然也在這。"
那人有些訝異:“花朝的徒弟?"
謝秾言漫不經心地打量着那人,沒有反駁。
那人面容俊逸,眉宇間滿是陰翳,眼神冰冷,眼中死寂沉沉如一潭死水,唇色蒼白,膚色慘白,看起來有些憔悴,長發烏黑,披在身後。
他穿着天青色的長褂,沒有任何花飾,顯得幾分寒酸。
他的身上帶着潮氣,有些鬼氣森森。
那人也打量着謝秾言。
謝秾言不像花朝喜歡穿豔麗的花衣,花朝知道後,給謝秾言做的衣服都是素雅的淺色系。
謝秾言烏發束起,左邊留下一縷編成細細的長辮。
氣息平和,靈力充沛。
那人突然皺眉,有些陰郁地說:"叫你師父出來。"
"呵,"謝秾言冷笑一聲,懶洋洋地說,“煩勞尊駕親自去請吧。"
"哼,"那人面色不愈,深深看了眼謝秾言,“花朝,出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