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穿過兩條新修水泥的矮面圍牆,巷口第一棟頗有年代感的老樓門口堆積着歪斜軟塌的煙花紙盒。
經過寒冷冬日的霜雪,又熬過春日漫長潮濕的雨季,終于迎來了曝曬的盛夏。
廉價的水晶涼鞋烙在熾熱的水泥地面,燙出一股股刺鼻的塑料焦臭味。小毛頭成群地跑進巷子裏,尖銳刺耳的嗓音帶着興奮地叫喊:“有大哥來啦!有大哥來啦!”
段景隅盯着巷子,摘下限定醒獅頭盔,挂在摩托車把手上,撕開手套膠帶,咬着手套摘下,勁瘦且長的腿從機車上翻躍下,拔了鑰匙圈扣在中指上,大步往巷子裏走去。
那股塑料膠臭和衰敗潮濕的味道在這個地方釋放出巨大的威力。
清俊的眉頭越擰越緊,皺出一個兇悍的“川”字。
今年開春還大放厥詞要賺筆大的讓家人刮目相看的舅舅住到了這個鬼地方。
段景隅心裏複雜得很,既嫌棄又唏噓。
從近處的第一棟樓開始看起,他眯着眼睛,用力瞧清那布灰掉色的樓棟牌子。
90棟1單元。
他低頭從褲兜裏掏出手機,點開和“舅媽”的聊天框,翻了翻聊天記錄,上寫着地址:99棟3單元602。
再擡頭對一下樓棟號,又點開導航确認一遍導航目的地是99棟。
這尼瑪的,90棟能和99棟也能挨着邊?
悉悉索索聲讓他若有所覺地擡頭往樓上看去,隔着蜂窩煤似的镂空樓梯間,他瞧見一堆小毛頭蹲在洞後盯着他。
敵在暗他在明,真适合打伏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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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了精神,“嘿”一聲,朝着那群小毛頭喊道:“小孩,你們能帶個路嗎?我找99棟……”
他話還沒說完,那群小孩哄地一下争前恐後跑上了樓,比被人逮着的蟑螂還驚慌。
沉默片刻,段景隅留定了對這個鬼地方的最初印象——住着一群老鼠的老鼠洞。
明明是熱夏,走到樓梯口還有一陣陰風,堆疊如山的垃圾比垃圾投放站還髒亂。
想深吸一口氣,聞到一股難以言喻的酸臭腐爛味時他驟然屏住了呼吸,臉色鐵青。
要到錢他就走。
這鬼地方他絕對不會再來第二回。
越往裏走,他越震驚。
錯綜複雜的電線在頭頂高低錯落地搭出一片“網”,但凡是一根直的、長的,不管是柱子還是杆子,随處可見的晾衣繩,甚至還有衣服晾在電線上——
在這鬼地方跳樓都不一定能成功自由落體,說不定幾根電線晾衣繩一擋,頂樓跳下來只崴了腳。
他發現人無語到極致莫名其妙會想笑。
開了眼界了!
段少爺拍了幾張新世界照片發到狐朋狗友群裏,驚出了一片潛水的魚。
[跟你叔去扶貧了?]
[應該是參加變形計了]
[這是哪]
[工業區城中村]他側頭躲過晾在路中間的綠毛巾,繼續敲字[這鬼地方,連人影子都看不到]
話剛發出去,打臉就來了。
隔着重重廉價衣褲,他看見了一雙細瘦的小腿。
風吹起耷攏的粉色碎花床單。他不動聲色打量着,看見一頭長長的、過腰的披發,一條單薄的不合身的碎花裙。
她穿着一雙黑色的高跟鞋,拽着不合身的裙擺,站在一片層次不齊,随風飄蕩的衣被中間,如墜蛛網。
他最後注意的,是她的臉。
稚氣、小巧、圓潤的眼睛帶着懵懂的天真,分明還是個孩子。
一滴汗從額頭流至短睫,像下了一場幽暗春雨,心頭起了風。
熱風拂過,她肩膀一瑟縮,驚惶踩着踉跄的步伐逃進了昏暗的樓道。
太熱了。
嗓子發幹。
堵住了想問的話。
見她逃走,段景隅只能認命,擡腿無頭蒼蠅一樣繼續在錯綜複雜的巷道穿梭,一棟樓一棟樓地找99棟。
他按規律在腦子裏排列重組了幾次,大致拼湊出了這個地方樓棟排布規則,是一個從外延向內的“回”字型布列。
外側是90棟,繞一圈回到最裏層的後側就是99棟。
天才鬼打牆設計。
目标近在咫尺,他忍下了熊熊燃燒的火氣。進了老鼠洞一樣陰暗的樓梯間,轉着圈往樓上走。
發黃發黑帶煤漬的內牆,綠色生鏽掉漆的統一房門,千奇百怪花樣百出的門口裝飾。
二樓門口貼滿了開鎖和通下水道的廣告紙;三樓門窗頂上挂着的紅鏡子對着對面的八卦圖,隔層中間擺着死成“幹屍”的綠蘿;四樓堆放在門口的鞋架;五樓壘出“金字塔”的外賣垃圾;六樓最幹淨,兩扇門外什麽也沒有。
段景隅停在602門口,擡手重重敲了敲門。
裏邊傳出一聲:“誰呀?”
聽見女聲,段景隅手一頓。
他又對了下地址,确認是602無疑,怒上心頭,他暴躁大吼道:“老舅!”
裏邊沒人應了。
行,跟他裝死是吧!
段景隅往後退一步,擡腳直踹了一腳門。
門裏有腳步聲,他隐隐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你外甥啊?”
“噓,別說話。”
喊門沒用,段景隅趴鎖眼處研究了一下鎖。老式原子鎖,開鎖不難,用鐵絲能撬開,但他沒做這個準備,現在手上什麽也沒有。
眼看硬的不行只能來軟的。
段景隅放緩了語氣,“老舅,開個門,問你個事,你跟我說了,那六萬塊錢就不用還了。”
裏面沒人應,段景隅也知道裏面有人豎着耳朵聽着,他接着道:“老舅,你不是神算嗎,你給我算一卦呗。”
拉鎖響了,段景隅當即推門,在他老舅反應過來前就一把蹬開了門,橫身卡在了門口,大吼一聲:“老登!”
“得得得!”
還想垂死掙紮的男人沒法,只能拉開了門放他進來。
酷暑炎熱,室內像個大蒸籠,段景隅滿頭熱汗直往下淌。他瞪眼看着他舅——一臉倒黴衰樣的五十多歲老男人,打着赤膊,只穿了條褲衩,胳膊上一條大青龍,腰上一條大蜈蚣,不高也不胖,渾身透着一股“積澱”多年的混合酸臭味。
段景隅有時候真不明白,這麽個不講究又沒出息,坑蒙拐騙混一輩子的男人怎麽會是他那精致老媽的哥哥,他的親老舅。
他擡手重敲了一下牆,怒道:“你什麽時候還錢?年初說5月,5月說7月,現在都8月了!你不能騙小孩錢啊!”
老舅那鼠眼一瞪,“這話忒難聽了,一家人,說什麽騙?那叫投資入股!何況你這少爺,還差那萬把塊錢?”
要不是嫌這地髒,段景隅都想往地上一坐,跟他撒潑了!
“六萬塊錢,我不讓你帶利,本錢你得還給我啊!我一年的壓歲錢,兜裏還沒捂熱你就給我騙走了!你不能這麽缺德啊!”
“沒有!”老舅巴掌一揮,梗着脖子,勢要無賴到底,“你有本事你把我殺了!”
他一個還沒出象牙塔的孩子哪見過這種社會上滾成老油條的無賴手段,氣得臉紅脖子粗,“你這是詐騙!我要報警!”
“你報!你多出息!為了幾萬塊錢你能報警抓你舅了!”
段景隅當即拿出手機就要打110了,從房間裏“欻”地鑽出條黑影。一只塗着紅指甲的手擋在他手機上,連聲道:“不能報警!不能報警!”
他打眼看去,是個穿着黑色超短裙的女人,她一彎腰,肉色盡顯,段景隅哪見過這樣的女人,吓得連退兩步拉開距離。
“小帥哥,你們舅甥之間的事你們自己解決,別把我扯進去,等我走了你們慢慢算賬。”
廉價刺鼻的香精味沖得段景隅血色盡褪,劍眉緊皺。
她一扭頭,大波浪一甩,沖馬習彖道:“給錢!500!”
“老子連碰都還沒……”
當着外甥的面,馬習彖囫囵把話咽回去,回了房間,很是不痛快地扣扣索索從錢包裏抽了三張紅票子給女人,“就這點了,沒了!”
“錢比兜還幹淨,窮鬼還出來泡妞!”女人拿起手包,把鞋一換,“噔噔”地就往外走了。
段景隅蒙圈讓開道,見她推門揚長而去。
反應過來,他像吞了只蒼蠅,心裏膈應死了,“馬習彖,你是不是有病?你離婚到底圖什麽?”
外甥罵到老舅頭上了。馬習彖沒好氣:“你一小屁孩你懂個屁!”
在外甥面前丢了個大臉,馬習彖反正臉皮厚,也沒點不好意思,倒還問他:“還有沒有事,要在我這吃飯啊?”
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他這房子都是誇大了,灰撲撲的家具,用手一擦都能随便抹一把灰,站這裏面呼吸都覺得pm2.5超标了,待久了段景隅都怕得粉塵肺。
不跟他瞎扯,言歸正傳,他正色:“你手上有多少錢,還一萬是一萬!”
“別說一萬!一百都沒了。”
他把錢包翻開了給外甥看,兜比他的老臉還幹淨。
段景隅拿不準他是真沒錢了還是跟他玩心眼,他對老舅的信任無限接近于0,猶豫了會兒,還是再退一步,“那你去上班,下個月還我五千,明年年底前要把這六萬塊錢還給我!”
“得,就這麽說好了。”
馬習彖這會兒只想把這狗皮膏藥的瘟神請走,拖一個月是一個月,反正下個月這少爺就要出去留學了,他往門外一指,“少爺請,不留你一塊吃飯了。”
段景隅光溜溜來又光溜溜走,一分錢沒要着,倒還貼了兩趟油錢。
他剛踏出門,猛地又一回頭,“對了,老舅。”
馬習彖剛準備關門了,又被他吓得眉頭一抽,“又怎麽着?”
“你們這……”
他想起了來的路上瞧見的那個違和的小姑娘,想了想又沒想好問什麽,只好作罷,“算了。”
“行行行,走吧。”
段景隅腳步一定,一轉頭又一回頭,狐疑問:“你下個月還住這嗎?”
馬習彖一臉晦氣,“在這!你有話說完,一驚一乍!”
“沒了。”他擺出兇狠表情,粗着嗓子警告,“老舅,我下個月還要來的!你至少還五千給我!不然我真要大義滅親了!”
門一關,裏邊傳出一聲嚣張的,“行,你小子有種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