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大結局
大結局
藏劍山莊,公孫大娘初次見藏劍大少爺。
他束冠,高馬尾,鬓角一朵梅花開。花樹下,葉英抱劍觀花,不言不語。
公孫大娘驚為天人。
聞名江湖的俠女公孫大娘,對當時的藏劍山莊莊主葉孟秋說道:“此子,日後必定名冠天下。”
葉孟秋暗自驚奇,目光少有地看向自己那不成器的大兒子。
憶起素日長子的木讷笨拙,半信半疑地,最終搖了搖頭。
而葉英只是立在花樹下,仰着頭,眼睛望向更高遠更廣袤的天際。落花萦繞其身側,無人知曉的寂寥。
那一年。
同在江南道的長歌門,楊青月陷入瘋癫之夢裏。
待醒來,面對一地狼藉,仆人驚惶眼神,他默然坐在一旁的琴臺旁,手撐着額頭,沉默不語。
等弟弟楊逸飛攜着阿娘趕來,阿娘再三呼喚,披散長發的楊青月才扶額擡頭,雙眼明澈:“阿娘,我想要死。”
唰的一下,楊氏扇了長子生平第一個巴掌。她旋即怔楞當場,然後撲到長子懷中哀哀哭泣,求他看在娘親以及弟弟份上,将這尋死的念頭泯滅。
楊青月烏發散落,末梢沾着那晶瑩無色的水珠。良久,阖目嘆息,自此不提。
又是一年。
劍冢,已是藏劍山莊大莊主的葉英閉關而出。
“大哥!”耳畔聽見四弟葉蒙焦急的呼喚,“你的眼睛怎麽了?”
這時的葉英,雙目已眇。
他緊閉着雙眼,感受到在場衆人小心翼翼的屏息聲,只是啓唇道:“四弟,我安好。”
葉蒙看着閉目的兄長,心中焦急萬分,待要上前詢問,卻聽見素來沉穩寡言的大哥難得再說了一句。
“心劍已成。”
他語氣輕緩,一瓣落花飄落。
寂靜中,衆人悟出大喜。
二弟葉晖拉住莽撞的四弟葉蒙,鄭重道:“那就恭喜大哥了。”
“唔。”只一聲,葉英整個人又沉寂于自己心劍世界。
他整個人立着,不需旁人襯托,便已經是玉山風采。二弟葉晖攜着衆人回去時,回首望去,看見立在花樹下的兄長,這歲月沉靜,明黃衣衫亮得晃人,竟有幾分寂寥滋味。
葉英仰頭,目盲的他再看不見那天。然心中早已經将天空風景描摹無數遍,早已經知悉于心。
孤獨的天,恰如此時的人。
春光和暖,景色放晴。長歌門的桃花開了。
落英缤紛,繁花燦爛。那百年老樹上,楊青月挪開一簇爛漫的桃花,往下望去。
長歌門弟子青白的服飾,宛如春日柳,在日光下熠熠發光。他們整齊地站立好,簇擁着新任的長歌門門主。
這一天,是長歌門新任門主楊逸飛的繼任儀式。所有的眼神都凝向他,而青年身姿挺拔,竟有春日柳的風姿,又有百年柏樹的沉穩姿态,安然承載着所有人的希冀。
無數目光中,楊逸飛察覺到不遠處的一束異樣目光。待他擡頭望去,只見枝上桃花,不見人影。
楊青月慢慢行到河岸邊。
這一天似乎是個重要日子,但沒有人邀請他去參觀,便也不重要了。腳步拐到河邊的蘆葦濕地,撥開雪白蘆葦蕩,楊青月拖出其中的竹筏。
說是竹筏,實則十幾根竹子并排綁好,不成模樣。
是某次,楊青月閑來無事避開人,偷偷制作的。後來簡單完成,卻又不知往何處,便擱置下來。
可今日,楊青月怔怔地望着自制的竹筏,嘴裏念叨着:“明朝散發弄扁舟……”
前一句,他忘了。
他用盡力氣将竹筏抛擲河上,再撿起一旁的撐杆,載着自己而去。
竹筏幽幽蕩到河中心,楊青月念叨着那句,忽然想起前面的那半句:“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他念着,忽然大笑起來。
旋即,腳下竹筏散落,整個人墜入水中。
在水底,楊青月睜開眼,看見了所謂的太陽。
黑色的,邊緣隐隐有着光的白暈。何等真實又夢幻的造物。
本來放棄掙紮的楊青月,忽然奮力向上游。他想擁有這一刻的太陽。
最後一年。
多年前,葉英就鬓發皆白,到了現在,卻也是雞皮鶴顏。
多年前他心劍初成留下的隐疾,如今因年事已高迸發,纏綿病榻半載,終是撐不住了。
一衆親人哭泣中,老五葉凡湊上前,小聲問道:“大哥,你如今可有什麽心願未了?”
“葉某這一生,護得家宅平安,山莊無恙……”葉英微微喘着氣,慢慢說道,“已是滿足。只是……”
“只是……”他頓了頓,似胸中終有意難平之事,卻沒有說下去。
在藏劍山莊親人與弟子們的哭聲中,葉英溘然而逝。
許久以後,老五葉凡忍着悲痛,親自整理大哥遺物,發覺年少時自己偷藏的武俠話本,《大唐雙X傳》全本。
幼時自己偷藏該話本,藏來藏去竟不知道去哪,原來是在大哥這。看那殘舊的話本,想也是翻過無數遍。
在葉英死後,老五葉凡才窺得他少年時一絲人氣。
“五莊主,這一束,是什麽花?”将大哥遺物鄭重安置于書案上,有弟子詢問道。
已經沒有了花。一截光禿禿的枝幹罷了。
但老五葉凡還是認真看了看,回答道:“是桃花。”
藏劍山莊沒有桃花,想必這桃花是長歌門而來。這一點,也是葉凡想不通的。他尋着大哥生平蹤跡,竟是不知他有長歌門的友人送花。
在最後一日,楊青月的身體也算健朗。
命仆人焚香,他彈奏一曲,琴弦卻驟然繃斷。仆人小女童驚呼,他卻只是坐着,良久一笑:“好夥計,你竟是要與我同去。”
陪伴他三十餘年的琴,明了他的死期。
楊青月抱起了這弦斷音缺的古琴。這世上,他沒有伯牙子期的知音流水,所幸還有這一架琴,肯随他而去。
于是,他狠狠砸毀,再暢快大笑。
這一次,阿爹亦不會大罵他有辱長歌門了。
死前,同樣鬓發須白的弟弟楊逸飛來陪他。楊青月瘋癫大半生,此時卻靈臺清明,兄弟二人敘話間,他說起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一年,藏家葉家那大莊主名聲初顯,拜訪長歌門。我有點好奇,等着人少時藏着暗處去看。一看,天下英雄誰敵手?好一個少年氣魄。
“他有意無意走到無人清淨處,支開身邊領路的弟子,詢問暗處的我是誰?我沒有說話,他便沒有再問,只是看着長歌門滿山桃花,輕聲道,此處桃花甚好,竟是藏劍沒有的風景。
“藏劍一行人留宿一晚要走,翌日清晨,我便折了一束桃花予他,置于他窗臺前。他帶走了。”
多年前的一件小事,不知為何,在記憶的盡頭再次翻湧。
于他這一生痛苦、不被人理解、父親的不認可比起來,是何等渺小的一件事。然而楊青月還是嘆息一聲:“是我一生中,最接近于知音流水、伯牙子期的……”
“一件事。”
說着,他聲音漸小,終于阖目。
楊青月恍然驚醒。
出現在他面前的,卻是那道士沈劍心。
“我說,你終于醒了。”
沈劍心伸出一只手,拉他起來。楊青月起身,望向周遭,竟是夢時那般的空白天地,白茫茫的天地間,又不斷漂浮豎着的黑色蝌蚪文字。
不管他,沈劍心向前走去,每一步都在那白色中蕩起漣漪,似行在水面。
“誠然,楊青月你只是我們造出來的人物。”沈劍心頭也不回地說道,“我們這群人創造你的時候,沒有傾注太多感情,更沒有太多資源,因為打心眼認定你不會是故事的主角。”
他手一揮,左邊一處便出現畫面。面目模糊的青衫人,身背古琴。一旁有人念叨着:“又要表現病容,又要表現瘋癫,這怎麽搞,這怎麽搞?!”
畫面更換。
青衫人有了面容,是那張最熟悉的臉。楊青月自己的臉。幾個人圍攏着他,拍拍手道:“好了,就這樣……不對,我覺得他的眼睛應該更狹長點,嘴唇再蒼白點……”
于是幾個人意見不同,當場吵翻天。
楊青月看着,不覺怪異,也不覺奇怪。他想,大約是這逍遙游般的天地,給予了他游歷的好奇心,也抛卻了多餘的恐懼。
“比起你,葉英我們傾注了更多的感情。”沈劍心開口道,大手一揮,右邊的畫面浮現。
明黃衣衫,俊美的眉眼。身旁立着幾個女性,有一個捧着心口道:“他真的好好看哦……”
另一個卻說,“好看得沒有特色,我們應該加點什麽。”
沉思片刻,她定奪道:“鬓角一朵梅花吧。”
楊青月停住腳步,微微睜大眼,知道那是葉英在這裏的出生。
“喂繼續往前。”前面的沈劍心似背後長了眼睛,腳步不停,只管催促道。
他手再一擡,于是楊青月看見葉英鬓角的梅花浮現,仍是那般無雙風華。那個葉英睜開眼,眼睛幽深如如銀色下弦月照進深夜山谷的那一瞬。
他看着他。
楊青月沒有留戀,他跟上沈劍心。
“怎麽跟上了?”沈劍心問道。
“這裏,是假的。”楊青月簡短道,“我的葉英,并不在這。”
他死了。
為了藏劍山莊,葉英死了。
沈劍心腳步初次停頓,他扭過臉看向楊青月:“你倒清楚。”
說着擡手拍拍額頭,笑着誇贊道:“當時是我寫的人物小傳,設定你為那種看似瘋癫實則內心存有清明的角色,果然不錯啊!”
面對他的自誇,楊青月無動于衷。半晌,他只是答道:“我只是……癡,又狂。”
若非癡,他不會執迷于屬于自己的葉英。
如不狂,他不會非要自己找到那個葉英。
可若不如此,便不是楊青月。
他向來癡,藏着狂。
“……”沈劍心目光複雜地看着他,最終仰天長嘆,“看來智能型AI成長取代人類那一天,不是科幻片的危言聳聽啊!”
“你知道嗎?”他臉色忽轉嚴肅,“擱着這種情況,我們都會直接摧毀清除你這種超越了本身的……”
頓了頓,他找了個合适的詞,“人物。”
楊青月看着他,不為所動。
他早已經沒有什麽好失去的了。
沒有葉英的一生,他也經歷過了。
“……我只是在想,那本《大唐雙X傳》,也許我們年少時可夜裏挑燈偷讀……”楊青月忽然說道,閉上眼,喃喃道,“只可惜,我們從不曾在少年時有過交集……”
一束桃花。
是藏于原本故事裏,他們唯一的一次相逢。
而這故事,在偌大的游戲文本裏,也無處可尋,唯得自由心證。
沈劍心眼眸也軟了。
“好啦,剛才我是吓唬你的。”他豎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道,“說起來,我可是你們的造物主,怎麽舍得你們被銷毀?”
“要知道,現實裏多少人不能堅守承諾、情義、愛情,你可以,就足夠珍貴了。”首次脫去不靠譜的道士嘴臉,沈劍心微笑道,“青月。”
這是他第一次喚楊青月,也是最後一次。
随後,楊青月立着的地方,身後一扇漆黑的門出現。漆黑的門籠罩過來,将他帶離這個空間。
魂靈被牽扯着,漸漸游離出去。
楊青月閉眼最後一幕,看見的是沈劍心朝他招手告別。
而他,如野馬塵埃,似電光幻影,再次回到那個漆黑的地方。
這一刻,楊青月恍惚不已,他以為自己剛才做了許多夢,無望而痛苦的夢。等他站起來時,卻又清楚地看見了。
他看見了黑暗遮蔽的一切。
呼吸一滞,楊青月跌跌撞撞跑過去,跑到那處山壁面,擡手,小心翼翼捧住那熟悉的臉龐。
“葉……英。”
一束銀白月光照進來,山壁之上葉英渾身被同化,鑲嵌進那如鐵刃鑄成的牆壁,連玉白的臉也漸生出鐵鏽的痕跡。而葉英整個人閉着眼,鼻息冰涼,似了無生機。
那些鐵鏽生硬,割破了楊青月的手掌。
可青年不肯放手,他雙手捧着自己此生摯愛,眼淚也滴落下來。
他怎舍得,舍得葉英受這份罪……
血與眼淚滴落在那霜白的臉上,漾起微弱的動靜。
那濃長的睫毛緩緩睜開,銀白如下弦月的眼瞳映着眼前人:“……是你嗎,青月?”
“是。”楊青月心痛到顫抖,抖着唇角應聲道,“……是我,葉英。”
那一刻,他們彼此的眼瞳映出對方的模樣。
漆黑之中,天光突然大亮。
又是一年。
“船家,去藏劍山莊。”
游子從長歌門出發,乘船前往同為江南道的藏劍山莊。
艄公應聲,擡眼笑道:“是楊大公子,您今年又去送第一束桃花了嗎?”
将一簇桃花小心翼翼捧在懷中,楊青月應聲道:“是啊,葉英想看見第一束桃花。”
艄公那不足豆蔻的小女兒鬼靈精,接口道:“怕是想見您呢,楊大公子!”
艄公呵呵大笑。
楊青月也揚唇一笑,立在船頭,風花洋洋灑灑,飄落半空。
未有桃花的藏劍山莊,飄落了第一瓣桃花。天澤樓下,誦讀詩書的藏劍弟子們望着,眼睛看向花樹下的大莊主葉英。
有小弟子便讀錯了:“細看來,不是桃花*……”
幾個年紀小的弟子笑嘻嘻地盯着他。
而天澤樓下的葉英也緩聲問道:“是什麽?”
幾個小弟子對視一眼,默契十足:“是貴客來道啦!”
衆人大笑。笑聲震落了無數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