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父子
父子
次日天剛蒙蒙亮，選手們已經收拾完畢依次登上前往賽場的大巴。
關于特意趕來觀賽的家屬，俱樂部本來是特意安排了車去接，但辛眉怕他們面對陌生人緊張不自在，有什麽需求也不好提，索性自己去接了。
溫久把這事告訴了易東，易東置若未聞，只是一動不動盯着窗外看，眼神空洞充斥着死寂。
沒人知道他昨晚幾點回來的，只知道今天早上再見到他時，他整個人已經是這幅半死不活的狀态。
還未開賽，已是殘血。
直到葉盛帶着隊醫親自來找他，他才艱難地說了沒事兩個字。
易建中這一趟不虛此行，吃喝玩樂品質上乘，還住在幹淨的民宿美美睡了一覺，醒來吸上一口電子煙，吃完早餐去天臺胡亂打上幾招太極拳，精神抖擻。
一路上辛眉同他聊天，聊比賽，聊莊稼，還搜了他喜歡聽的相聲演員合集，觀衆捧哏的掌聲和歡笑不絕于耳。
易楠則全程沉默，她雙目紅腫神情滄桑似是一夜未眠，但面對辛眉的詢問也只淡淡說了句沒睡好。
下午到達比賽場地，觀衆席已是人山人海。
今日這場比賽是季後賽常規賽的最後一場，也是确定最後一個世界賽名額至關重要的一場，全國無數名召喚師都會通過線上或線下進行觀賽，見證為國出征的四強誕生的那一刻。
易建中第一次參加這種場合，也第一次見這麽大場面，更是第一次看到這麽多打扮新潮時髦的年輕人，嘴裏說着他說聽不懂的話，比着他看不懂的手勢，在他身邊來往穿梭。
而他，雖然已經換上了最幹淨的衣服，卻仍遮不住黝黑年邁的臉龐，以及身邊的那副顯眼的拐杖。
“這些人……都是來看東子比賽的？”易建中不可置信地問道。
辛眉點頭道：“是。”
易建中感慨道：“親娘咧這麽多人看啊……”
辛眉笑道：“網上還有更多人在看呢。”
易建中擔心道：“東子要是打不好，該丢人了。”
距比賽開始還有一段時間，期間易建中不停地左顧右盼，忽然眼睛一亮，指着一個方向說：“呀，是東子！”
辛眉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一衆米楷與溫久的粉絲中，有個男粉将應援牌随手靠在座椅邊，上面有易東的定妝照和一句應援口號：Yid，Carry！
“是易東的粉絲。”辛眉道。
易建中驚喜道：“東子還有粉絲呢？”
辛眉微笑道：“有很多。”
“诶嘿！這小子可以啊！”易建中喜滋滋地打量着那應援牌，又問道：“辛經理，後邊那個，那個字母是什麽意思啊？”
辛眉稍加思索道：“CARRY，就是……獨當一面的意思。”
“獨當一面……”易建中喃喃重複了遍，眼睛再次明亮：“凱瑞，獨當一面，這個詞好啊！”
見易建中頻頻回頭，辛眉低頭發了個短信，不一會兒就有IF的工作人員送了個一模一樣的應援牌過來。
易建中從辛眉手中接過，撫摸着塑料板上易東穿着隊服的定妝照愛不釋手，甚至有模有樣地學着年輕人在空中揮了兩下。
“走的時候，我帶回去！”老漢喜滋滋道。
比賽開始，大廳內燈光驀地變暗，雙方十名選手伴随着震耳欲聾地歡呼依次入場，在解說慷慨激昂地致詞中入座，調整外設開始準備BP。
易楠隔着易建中看向辛眉，只覺得那抹側影似乎比她還要絕望，她既沒看手機也沒看屏幕，視線空洞不知落在哪個方向，盡顯憂郁無助。
IF跟VEG勢均力敵，博弈各有來回，前兩場分別取下一勝。
第三場選手們主打一個穩，但不知是不是因為穩的太過頭變成了慫，三路中塔很快告破，游戲進行到快三十分鐘時，易東開團失敗被敵方C位成功逃脫，從而導致了IF的團滅，再複活已是無力回天，只能眼睜睜看着敵方拆掉基地水晶。
“呀，東子他們輸了啊。”易建中事先跟辛眉了解了點比賽規則，當即開始焦慮。
辛眉勉強笑了笑，“沒關系，還有機會呢。”
易楠面無表情道：“下把再輸就是徹底輸了，你還是做好準備吧。”
辛眉看了眼易楠，覺得小姑娘大概是對游戲不感興趣，才會表現的如此冷漠篤定。
易建中渾濁地眼神黯了黯，随即一咬牙将手中的應援牌高高舉起，大聲道：“東子會贏的！你們等着瞧吧！”
辛眉掃視了圈觀衆席，在上次相同的位置發現了寧彥輝的身影，此刻正面帶微笑跟助理說着什麽，眼鏡下自信的光仿若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第四場，IF紅色方，在喪失優先選邊權的情況下，中野仿佛達成某種默契，直接開啓合體模式，配合上輔助，三人聯動效果出奇的好，如此做的代價便是易東跟林文通必須茍住，二人各自陣亡幾次影響完全不大，游戲進行到中後期，溫久與米楷等級已經遠超對面四級，裝備更是所向披靡。
單憑他們兩個已經足夠令VEG無力回天。
贏下對局的那一刻，全場都在高呼溫久與米楷的名字。
易建中環顧着四周震耳欲聾的喊聲，讪讪地放下了手中的應援牌，眼中滿是羨慕：“還是年輕人打得好啊，東子年紀太大了……辛經理，這個字母，怎麽，怎麽讀的來着？”
辛眉又耐心地教了他幾遍，看着老漢學會後開心的模樣，眼神柔和。
“凱瑞，凱瑞……”易建中喃喃重複着，忽然好像被什麽東西卡住喉嚨，當即劇烈咳嗽起來，易楠大驚失色連忙拍着他的背幫他順氣，順便輕車熟路地從包裏摸出紙遞給他。
易建中接過捂住嘴又咳了一陣，等緩過來之後，辛眉清楚地看到附着于紙上的大片血跡，當即臉色一白：“我們去醫院，現在就去。”
“不不不！不礙事，哎呀我真的沒事！”易建中連忙擺手神情滿不在意：“不信你問楠楠！”
辛眉看向易楠，後者沉默幾秒後無力地擺了擺手，扶着易建中重新坐回座位。
辛眉知道，上把IF本不該贏，易東操作有明顯的瑕疵，但中野發揮的太過優秀，充分地将他的失誤掩蓋住了。
而寧彥輝坐在暗處，臉上笑意已然盡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盡冷厲。
下把決勝局，這意味着易東必須創造出更大的失誤，将IF的最後一線生機徹底斬斷。
挨罵也好，被處罰也好，反正今年都是他的最後一年，而這一場，也是他職業生涯的最後一場了。
“我馬上回來。”
辛眉丢下一句話，起身向IF的休息室飛奔而去。
在決勝局即将開始的前三分鐘，辛眉對溫久說：“阿久，別C了。”
溫久一怔：“……你确定？”
她努力了那麽久，就是為了這一刻，她很清楚現在放棄意味着什麽。
辛眉看向正捂着臉坐在角落沉默不語的易東，艱難地點了點頭：“……我們必須保他。”
溫久：“那IF呢？”
剎那間，辛眉眼中浮現出千絲萬縷的情緒，溫久能讀懂其中一部分，另一部分藏在濃霧之中，他辨認不清。
幾秒後，辛眉再次堅定道：“保易東。”
溫久：“……好，聽你的。”
決勝局，戰歌起。
定生死的一局，雙方将穩健發揮到了極致，幾乎是和平發育度過了前二十分鐘，直到大龍團的一波，IF打野阿久R閃失誤送掉人頭，雙方經濟才稍稍拉開。
這把雙方上單都帶的傳送，敵方上單主打一個打團支援，易東主打一個單帶推線，三路加野區通吃後裝備格外豪華，已然成為隊裏的大核心。
“東哥這裝備無敵，下波小龍可以來團了啊！”常家樂在耳機裏喊道。
易東淡淡應了聲，心不在焉地盯着屏幕補兵。
此時此刻，有很多人在看他比賽，有人在現場，有人在直播間，有人在歡呼，有人在敲鍵盤發彈幕，有他的至親好友，也有與他素不相識的網友，他在IF待了三年，操作就跟他的相貌一樣平平無奇，在天才雲集的賽場毫不起眼。
他也沒多少粉絲。
之前常規賽勝利後，主辦方會安排粉絲上場跟選手合影并領取禮物，那些粉絲都是被要求假扮成他的粉絲，然後合影的時候拿着他的禮物，一個勁的往米楷身邊湊，這些他心裏都清楚，也毫不在意。
他打職業，從來不是為名。
隊友也好，辛眉也好，他們本身就足夠強大，即使IF沒了，也能憑自己過得很好。
可他不一樣，他是要作為頂梁柱，撐起一個殘破不堪的家的。
寧彥輝找到他時，他幾乎沒怎麽猶豫就答應了，對于即将退役的他來說，無論怎麽看這都是一樁無比劃算的買賣，他只需在賽場上不經意地失誤幾次，就能獲得豐厚的報酬。
這些錢本足以維持父親的治療，直到他完全康複。
寧彥輝信任他，他知道他不會将父親的命跟自己的良心放在同一架天平上，尤其這幾年他幾乎從未失誤，想來這次也能平穩度過。
故而他覺得，那些毀約後要面臨的殘酷代價，大抵與他無關。
屏幕上，第四條小龍刷新，事關龍魂，下波團注定是決定輸贏的大規模團戰，雙方早已于龍坑處集結布視野，只剩易東遲遲未到，他剛清完上路最後一波兵線，此刻正在回城。
就連解說都忍不住擔心易東買完裝備再傳送還能否趕上團戰，畢竟游戲進行到大後期，打掉一條龍不過幾秒的事。
而易東作為隊裏的大核心如果不來的話，IF這波團是必輸無疑的。
耳機裏，隊友的焦急地呼喚不絕于耳，屏幕顯示小龍已經刷新，且VEG已經肆無忌憚地開打。
而易東卻在泉水裏發怔。
幾秒鐘于他而言是那麽漫長。
場內頓時一片喧嘩，大家或不解或憤怒，七嘴八舌的議論瞬間将整個比賽場館的氣氛推向高潮。
而易東忽然怔怔看向觀衆席某個方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在周遭一衆年輕人裏，易建中拄着拐艱難起身，正高舉着他的應援牌吃力地揮舞着，笑容憨厚又天真，嘴裏還不停喊着什麽。
易東艱難辨認出他的唇形，瞬間雙眼朦胧。
“東子，凱瑞！”
再無猶豫，他果斷按下傳送，幾秒後發育吓人的上單落地，剛好趕上團戰的收尾階段。
IF陣亡三人，原本大勢已去的局面因為易東的到來陡然扭轉，六神裝的上單疾跑一開，瞬間秒掉敵方兩個脆皮，而剩下的人仍不死心地包夾過來，似乎篤定了易東必然會倒在這裏。
而易東表現的前所未有的沉着冷靜，靈巧地走位躲開了所有來自敵方的控制技能，而自身厚實的血量令他無懼傷害，勇往直前。
雙殺，三殺，四殺。
VEG最後一個人倒下的瞬間，場館內爆發出鋪天蓋地的歡呼。
五殺。
每個人都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跟着易建中一起大聲地喊：“易東，凱瑞！”
而易東置若未聞，豪取五殺後絲毫未流露出激動之态，而是帶着兵線徑直朝敵方高地走去。
随着中路水晶的告破，辛眉眼瞳瞬間睜大，不可置信地盯着大屏幕，在察覺到易東想要一波的意圖後，整個人都在顫抖。
為什麽。
快停下來。
不能再拆了。
VEG主水晶被錘爆的剎那，周遭歡呼聲震耳欲聾。
IF隊員興奮地起身，彼此擁抱，擊掌。
而易東則是扔下耳機直接沖下舞臺，徑直飛奔到易建中面前，将他緊緊抱住，随即将頭埋在他肩膀上痛哭出聲。
所有燈光聚焦于他，慘白的色調像刑場上審判的鍘刀，透出一股冷厲又殘酷的暗芒。
而易東此刻卻感到無比安心，他哭的幾乎喘不過氣，但唇角卻抑制不住地上揚。
如同兒時認知的那樣，父親的懷抱永遠最安全。
他啞着嗓子問易建中：“爸，開心不？”
“開心啊！你看看，大家都在叫你的名字，為你歡呼呢！”易建中用布滿老繭的雙手輕輕拍着兒子的背，樂的合不攏嘴，轉眼再看那麽多攝像機手機都對着自己，又忽然覺得不好意思，連忙厲聲對易東道：“哎呀，快別哭了！大家都拍你呢！都贏了還哭啥哭嘛！”
辛眉怔怔地立在父子身邊，尚未回過神來發生了什麽，忽然手機一顫。
是陸哲遠發來了一份文檔。
點開看了幾眼後，她心中大定，猛地回頭看向正怒氣沖沖準備離場的寧彥輝，當即大步追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