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88章
牧喬的帳設在遠離部落中央的地方, 沒有篝火的映照,周圍漆黑一片,只有今夜朦胧的月色, 勉強照亮了路。
她回了帳,便合衣躺在行軍床上。
阿缇遠遠站着, 看見牧喬進了帳中。
她不想按照莫日極的安排, 進牧喬的帳。
牧喬出現在草原上的無時無刻,都在提醒她,上一次牧喬是如何羞辱她的。
她如何在牧喬的身下勾引, 牧喬又是如何對她無動于衷的。
阿缇看見西邊另一處亮着燈的營帳, 一位衣着華貴,梳着婦人發飾的女人,身姿婀娜,袅袅婷婷地從帳中走出。
阿缇認出那是她二哥的寵妾, 柳夫人。
今日阿拓勒迎接霁國和親公主, 唯獨柳夫人稱病躲在帳中, 不願出來相迎。
阿缇譏諷地望着她,眼裏輕蔑, 覺得柳夫人是因為嫌自己委身給的她二哥, 在阿拓勒茍活丢人了。
阿缇盯着柳夫人, 忽然閃過一息念頭, 她走到柳夫人面前, 頤指氣使道:“你還在這裏做什麽?二哥讓你快去那一頂帳篷伺候。”
阿缇手指着牧喬的營帳。
柳茵茵微蹙起煙眉, 問道:“伺候的是誰?”
阿缇瞪她一眼:“你管是誰, 好好伺候就行了。”
柳夫人雖然曾經寵極一時, 但阿缇的二哥,呼延厲卻有一個更厲害的妻子, 知道柳夫人獨寵,不鬧也不争,反而從其他小部落裏找來更多的美人,很快呼延厲就應接不暇了。
柳夫人的手段再高,也抓不住草原浪蕩成性的男人。
呼延厲廣交好友,各部落有能力的戰士都被他納入阿拓勒,常常将柳夫人送上那些戰士們的枕席,以此籠絡軍心。
柳夫人雖不似過去那樣,最低劣的兵也能欺辱她,如今上的都是草原上有頭有臉的人物的床,但說到底,不過還是一個軍妓。
既受男人們的賞玩,也受那些人物們的妻妾排擠。
阿缇鄙夷柳夫人,如果是她,受這樣的屈辱,早就一死了之,求一個幹淨清白,哪像她這般茍活,在敵人的身下逢迎。
柳茵茵知道她在阿拓勒是什麽樣的底下地位。
柳茵茵已經習慣了夜裏被叫進不同男人的帳中,這樣的日子和她過去在妙玉閣時,沒有什麽太多的不同。
她能忍。
“愣着幹什麽,還不快去!”阿缇不耐煩地催促。
柳茵茵垂下眼,乖順地從阿缇身邊繞過,往她所指的帳中去了。
帳內沒有點燈,一片漆黑。
柳茵茵掀開帳簾,踟蹰不前。
一陣微風穿過帳簾進入帳內。
牧喬察覺到有窸窣的動靜,立即睜開眼。
“什麽人?”她沉聲問。
柳茵茵聽見熟悉的,純正的,不帶一點殷奴口音的霁國語,愣在那裏。
她轉身就要逃。
牧喬眉心一擰,飛身躍起,落在人影的身後,摁住了她的肩膀。
牧喬以為是殷奴人派來的刺客,手裏的力道不輕。
柳茵茵疼得發出一聲叫。
牧喬聽出是女人的聲音,一怔,手裏的力道輕了。
她從袖中摸出火折子,将一旁的燈盞點亮。
明滅的火光照亮了帳內。
柳茵茵的臉色蒼白,忙用袖子遮住了臉,不想讓牧喬看清她的樣子。
柳茵茵身上穿着的是殷奴女子的服飾,靛藍色的長袍,搭配華麗的珠串。
牧喬以為是莫日極在耍什麽花招:“你是什麽人!膽敢夜闖霁軍營帳!”
牧喬一把扯開女子的手,露出她的臉,待看清女子的容貌時,瞬間愣在那裏。
她以為自己看錯了,映着燭光要去細看。
柳茵茵別過臉,想要躲開,好像一只怯怯的負鼠,迫切地要藏進黑暗裏,不叫牧喬看見。
但她的力量自然是扭不過牧喬,牧喬掰着柳茵茵的臉,轉過來面對她。
感受到牧喬溫熱的指腹碰到她的臉,柳茵茵的眼睫顫抖,眼眶瞬間泛起了紅。
她恰和牧喬的目光對上,仿佛被灼燙一般,立即移開了視線,不想要從牧喬的眼裏看到對她的鄙夷。
柳茵茵是該受到鄙夷的。
牧野是抗擊殷奴的将軍,是英雄,而她現在卻以取悅殷奴人茍且偷生。
牧喬終于認出她:“柳茵茵?”
她還有牧野的記憶,記得柳茵茵是誰。
當聽到牧喬喚出她的名字時,柳茵茵再也忍不住了,淚珠從眼角滑落。
她渾身無力,軟了下去,跪在地上,仰頭望向牧喬。
“将軍,你殺了我吧……”
牧喬将她扶起,“你在胡說什麽?先告訴我,你怎麽會在這裏?”
柳茵茵對上牧喬的眸子,一如即往的清朗明澈。
她搖搖頭,什麽也不肯再說。
當時殷奴人打來燕北時,有一隊人馬來到牧府,帶牧青山離開。
柳茵茵知道牧青山不喜她,是因着牧野的緣故才收留她住在牧府。
牧青山問她要不要走時,柳茵茵拒絕了,自己一個人留在牧府,等牧野回來。
柳茵茵不願意提起這些,令牧野愧疚。
牧喬見她如此反應,即使她什麽也不說,也全然明白了。
一個霁國女人,出現在殷奴人的部落裏,還能是因為什麽原因。
牧喬緊緊握住柳茵茵冰涼的手,嗫嚅了兩下,只能道出一句:“你受苦了……”
柳茵茵怔怔地望向牧喬:“将軍不怪我?”
夜裏天涼,牧喬見柳茵茵穿着單薄,從架子上扯下披風,展開,披在了她的身上。
“怪你什麽?”
柳茵茵瑟縮了一下,披風厚重,裏面還殘留着牧喬溫熱的體溫。
她苦澀而幽幽地說:“妾不知廉恥,委身殷奴……”
牧喬垂眸,注意到她袖口處露出的一截手腕,遍布青紫。
“你做得很好,能活下去便是最重要的。”牧喬張開雙臂,将柳茵茵攏進懷中,“你看現在,我不就來接你回家了嗎。”
牧喬對待柳茵茵,依然是牧野的态度,牧野的溫柔。
柳茵茵的下巴靠在牧喬的肩膀上,數月生不日死的日子裏,第一次感覺到了溫暖,燭光映在她的眼裏,她的淚如雨下。
忽然,帳外傳來衆多嘈雜人聲,帳簾被人從外面暴力地扯下,帳外站滿了殷奴人,舉着高高的火把,将帳內照得燈火通明。
柳茵茵吓得閉上了眼睛。
牧喬擡起手臂,将柳茵茵護在了身後。
莫日極見帳內的女人不是阿缇,他餘光一瞥,看向阿缇正抱着銀壺,站在帳外。
他的眼底閃過一絲不耐,皺了皺眉,徑直開口道:“牧将軍摟着我們阿拓勒的女人是什麽意思?”
牧喬的表情認真,不卑不亢道:“可汗說笑,柳姑娘是牧某未過門的妻子,近日雖多有叨擾,但如何也不會是阿拓勒的女人,待樂平公主與可汗大婚之後,她将随我回去。”
牧喬的話一出,如巨石落入水中,驚到了在場的所有人。
阿拓勒的男人誰不知道被牧喬護在身後的那個女人,誰不眼饞心動,為了得到柳夫人的春宵一夜,跟在呼延厲身邊鞍前馬後。
但他們不過是想嘗嘗滋味,嘗嘗奉镛嬌軟女子的女兒香和渾然天成的媚,卻沒有一個人想要給她一個妾的身份。
連呼延厲曾經那麽寵愛她,也不過是尊她一句夫人罷了,既不是妾,更何況是妻。
而牧野是誰,威名赫赫的天下兵馬大将軍,鎮守着燕北邊關,這些年來,令殷奴人聞風喪膽。
如今牧野竟然開口,認了一個被殷奴人欺辱幹淨的女人為妻?
所有人都在想,牧野是瘋了不成?
連柳茵茵,也是這麽想的,她的櫻唇微啓,怔怔地凝着她的背影。
阿缇手裏的銀壺砸在地上,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牧野連她都能夠無動于衷,憑什麽一個被部落的男人們玩爛了的霁國女人,竟然被牧野認作是未過門的妻子?她也配?
聽到牧喬的話,莫日極輕挑眉,又看了一眼表情扭曲的阿缇,最後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停留,半晌,他悠悠道:“牧将軍的情債可真多啊。”
“若是本王不放人呢?”莫日極的眸子攫住了牧喬。
牧喬反問:“既然是議和,俘虜自然也該送回,可汗難道是與我霁朝議和心并不誠,想與我國繼續交戰?”
莫日極勾起唇角,笑道:“牧将軍何必那麽嚴肅,不過為了一個女人,又哪至于上升到兩國交戰如此嚴重。”
“不若明日天亮,你我決鬥一場,若是将軍贏了,這個女人就随你帶走。”
“好。”牧喬想也未想,答應下來。
莫日極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将軍莫急,本王還沒說完。”
“若是本王贏了——”他頓了頓,目光放肆地在牧喬身上打量而過,“将軍便代替她,留在草原。”
柳茵茵越過牧喬的肩膀,望向莫日極。
她在草原裏的這些時日,見識過許多男人,唯獨莫日極,對她從來正眼不曾看一下,好像她是不存在那般。
柳茵茵知道,莫日極并非不好女色,只是他極為挑剔,部落裏的女人,尚沒有能夠入他眼的。
但柳茵茵最懼怕的就是莫日極,她親眼見過莫日極是如何處決戰俘,如何摔死尚在襁褓中的幼兒。
她第一次看到莫日極此時這般的眼神,陰鸷可怖,好像鎖定了獵物的狼王,瞳孔發出幽暗的光。
柳茵茵心中一涼,她扯住牧喬的衣擺,小聲道:“将軍,別管我了……”
牧喬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滾燙,她直直看着莫日極,冷冷道:“刀劍無情,要是死了怎麽辦?”
莫日極:“技不如人,死就死了,難不成将軍竟然怕死?”
牧喬面無表情道:“我怕你死了,手底下這些人輸不起,找和親隊伍的麻煩。”
莫日極大笑:“将軍放心,若本王死了,他們自會立新的可汗。”草原上,只崇拜勝利者,一個失敗的可汗,即使他沒有死,也不再會有人信服。
牧喬平靜且從容,“既然如此,何不如直接是生死決鬥。”
她一字一頓:“勝者生、敗者死。”
聞言,莫日極緩緩收起唇邊的笑意,眼眸牢牢鎖着牧喬,“正合本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