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2章
大殿外左右的宮人安靜默侍, 見牧野至,敞開殿門。
牧野原以為陸酩會在太極殿內召她,卻沒想到內監領她來的是皇帝寝宮。
殿內燈火通明, 金碧輝煌,只是卻冷得令人骨寒。
陸酩一身明黃龍袍, 莊重威嚴, 端坐在禦案前,禦案上壘滿了一沓又一沓的奏折,竟将寬敞禦案給擺滿了, 只餘下方寸的位置。
也不知道二皇子陸晏在執政期間, 都做了些什麽,大概是光想着怎麽對付陸酩,怎麽篡位了,奏折一件不批, 留下一堆爛攤子, 等着人來收拾。
除了南北戰事焦灼, 去年冬天惡寒,初春時, 霁國多地發生水患, 天災人禍接踵而來, 陸酩剛登基, 接手政務, 便已忙得兩日沒合眼。
陸酩好不容易騰出功夫, 出宮找牧野, 發現她倒是快活, 喝酒喝到夜不歸宿便罷,還敢真的領一個女人回府。
她倒是不看看自己有沒有能耐享用!
想到這裏, 陸酩還是一肚子的氣。
牧野踏進宮門,并不往前多走半步,就那麽停在原地。
陸酩明明知道她進來了,也不擡頭,繼續批他的奏折,好似故意晾着她。
牧野等了一刻,陸酩批完手裏的奏折,還不打算理她,拿起下一本奏折。
牧野沒了耐心,開口道:“皇上若是無事,臣請告退。”
終于,陸酩擡起眸,不鹹不淡睨了她一眼。
“過來。”他命令道,“為朕研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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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不動。
“外頭自有太監宮女可為皇上研磨,皇上深夜召臣來,可是有何要事?”
“無事便不能召你?”陸酩的語氣淡淡,聽不明情緒,“過來,要朕去請你?”
牧野還是不動。
陸酩看着她,“若是這樣,你便站到後日再走。”
“……”後日是欽天監算好的出征時間,牧野一刻也多等不了,明日就要出發,也不知陸酩是如何知道,拿準了她。
牧野不可能在皇宮裏和陸酩耗到後日,她抿抿唇,終于邁開了腿,走到了禦案前。
硯臺就放在陸酩的右手邊,牧野站過來,才發覺自己和陸酩離得極近,衣袖和衣擺相碰。
但因禦案擺滿奏折,牧野就算想移開硯臺去到遠處也不能。
牧野一靠近,陸酩就聞到了她身上的酒味,蹙起眉,嫌棄道:“一身酒氣,跟鄭國公喝了多少?”
牧野心想,她前腳與鄭國公喝完酒,後腳陸酩就知道了,如今就連她喝了多少酒,難道也要向陸酩報備了?
她不回答,反道:“皇上未免管得太寬。”
陸酩臉色不善,沉默地睨着她。
牧野亦是滿臉的倔。
如今這天底下,也就只有牧野敢這樣給他甩臉子。
陸酩沉了沉氣,冷冷道:“研磨。”
牧野拿起墨條,把半根墨條都握在了掌心裏,将墨條在硯臺裏磨。
她是個武人,不懂文墨,磨墨被她做得像是在推石磨。
墨條一滑,發出尖銳的摩擦聲,硯臺裏尚有墨汁,濺到了陸酩的龍袍上,張牙舞爪的龍紋上,留下了星星點點的墨漬,逐漸氤氲開。
陸酩微微蹙眉:“教過你的都忘了?”
牧野覺得奇怪,陸酩什麽時候教過她研墨了,她懶得反駁,坦然地看着他。
“臣只懂行軍打仗,不會磨墨。”
“不會就再學。”陸酩放下朱筆,将她的手包裹進他的掌中。
牧野頓時渾身僵硬。
她想松開墨條,從他手裏脫開,卻沒有他那麽大的力氣,她越是想掙脫,反而被包裹得更緊。
陸酩一向如此,她反抗得越厲害,他壓制得越厲害。
陸酩按住她的手,帶着她和墨條在硯臺上打轉,一下一下,緩慢地碾磨,直到硯臺裏的墨越來越濃,濃得不能再消融墨塊。
牧野的手心裏熱得滲出汗來,明明她該繼續抗拒的,但陸酩裹住她的手很涼,她仿佛浸透在山間清冽的泉水之中,将她身上的躁意竟壓下去了。
牧野覺得從頭到腳都在發熱,唯獨手上有一份來自陸酩的清涼。
她的手好像不是她的了,失去了理性,手背竟然主動往陸酩的掌心裏貼去。
陸酩問:“可學會了?”
他的聲音低啞帶磁,牧野的耳膜一陣發麻,她的眼睫慌亂地顫了顫:“會了,你松手!”
陸酩看她一眼,終于放開她。
“你繼續研磨。”
陸酩重新埋頭于批閱奏折。
牧野蜷了蜷手,指尖泛着緋紅,待回過味來時,她咬了咬牙,恨極了她方才莫名的身體反應。
難不成她是瘋了?竟然留戀于陸酩的碰觸。
大殿裏極為安靜,只有他們彼此微弱的呼吸聲。
初春時節,許是因夜裏寒的緣故,宮人擺了炭盆,火龍也燒得旺,将室內烤得滾燙。
手上的清涼消失後,牧野覺得越來越熱,口幹舌燥,後悔起今夜與鄭國公的酒是喝多了。
空氣裏散發出陳墨的清香,夾雜着一股淡淡的草藥味,卻攪得她心煩意亂。
她不知,陸酩夜裏騎馬出宮,染了寒氣,回宮時咳了血,故而請顧晚來診脈。
陸酩的傷勢和身體情況關系着時局穩定,不便洩露,因此每次都是以平安脈為由,請顧晚來。
方才在殿外發生的事情,那兩個太監的議論,祁茫在領牧野進殿前就已經禀告了陸酩。
陸酩才知道宮裏近日流言四起,原本這些流言他一向并不在意,更不會浪費精力去處理,這些編造的情愛,也只有閑人有時間在茶餘飯後去談論。
但陸酩卻很想知道牧野聽到這些是什麽反應。
陸酩問:“顧晚的事方才你聽到了?”
墨條頓在硯臺中。
牧野的目光凝着硯臺裏的那一團黑墨,黑墨油亮,映出了她的側臉。
她思忖半晌,決定趁着此時與陸酩把話說清楚了。
“顧晚是好女子。”在牧野眼裏,世間就沒有壞的女子,只有遭這世事迫害而不得已的女子。
“她獨自帶着妹妹,這些年很不容易,皇上若是真心屬意她,當好好待她,為她謀劃一條好的出路。”
陸酩靜靜地看着牧野,臉色不驚不怒。
在他身邊做事的都知道,他這樣比驚怒時更瘆人,仿佛暴雨前的平靜。
陸酩淡淡問:“你覺得什麽是好出路?”
牧野沉默了。
陸酩何其聰明,很快便領會了她沉默的意思。
她是覺得跟在他的身邊沒有一個好出路,誰跟了他都是在受委屈。
牧野的确是如此想的,以前陸酩是太子時如此,現在他當了皇帝,更是如此。
自古以來,在帝王身邊伺候的,哪個不是一生要守住凄涼苦楚。
牧野:“皇上既把她放在身邊,那就不該表現出過度的偏愛,把她置于風口浪尖,被宮裏人議論。”
陸酩冷哼:“你原是知道的啊。”
她如今多麽識度,知道他不能表現出過度的偏愛,可給他當太子妃的時候,偏要用這個理由跟他和離。
大殿裏的氣氛變得凝滞沉悶。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祁茫的聲音:“皇上,影鴿傳來密信。”
陸酩的目光仍盯着牧野,半晌才緩緩移開,冷聲道:“拿進來。”
祁茫進來,餘光瞥了眼站在皇上身邊的牧野,察覺出了他們兩人之間的氣氛微妙,斂下眸子,呈上信便退了出去。
陸酩待祁茫離開,才拿起桌上的密信展開。
牧野聽聞是密信,自覺轉過身,不去看他的信。
原來密信是綠籮遣影鴿送至的。
綠籮在将軍府見到紅葉後,看她衣衫不整,發髻淩亂,臉上淚痕未消,還裹着牧野的披挂,心中咯噔一下,試探地問起紅葉。
偏偏紅葉支支吾吾,還故意露出手腕上被牧野抓出的紅印,惹得綠籮大為驚懼,又恐牧野的秘密被紅葉發現,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才寫急信傳至宮中,請皇上決斷是否要殺了紅葉。
陸酩看完信,臉色平靜,擡手将信移到燈燭下,密信燃燒起來。
牧野聞到了燒焦的味道,剛想轉過身來,不曾想陸酩從背後襲她,手臂一伸,箍住她的腰一拉,牧野猝不及防,徑直摔進了陸酩的懷裏,坐在了他腿上。
牧野擡起手刀,卻被他按住,壓在了禦案上。
她沒想到陸酩突然的發難,就已經被他緊緊鎖住。
禦案邊的長明燈燭光閃爍,倒映出他們重合的影子。
牧野的影子被陸酩的整個吞沒進去,好像一頭雄獅咬住一只小鹿。
牧野此時忽然意識到,她和陸酩在力量和體格上竟然有如此差距。
她背對着陸酩,被夾在他和禦案之間,瞥見了禦案上燒得只剩一角的信。
因信上最後兩字是“紅葉”,故而更細地去看,在密信燒毀前讀完了最後一句話,寫信的人在問陸酩要不要殺了紅葉。
牧野當即猜到了是誰寫的這封信。
她不該将紅葉交給綠蘿安置的,綠蘿雖然人在将軍府,但她的主子仍是陸酩。
但牧野此時後悔已經晚了。
陸酩的下巴抵住她的腦袋,伸手扯開她的衣襟。
牧野感到脖頸處一陣涼意。
陸酩垂眸,目光鎖定在她脖子上的唇印處,小巧的一枚唇印,玲珑得好似櫻桃,醒目刺眼。
“誰親的?”陸酩覆在她的耳邊,嗓音裏攜着森森寒意,“鄭國公府送的丫鬟?”
牧野:“皇上既知道,何必問。”
陸酩不願用手去碰,拿起牧野官袍的袖子,“給朕擦幹淨!”
牧野:“不。”
陸酩陰恻恻道:“難道你喜歡?”
牧野反駁:“為何不能喜歡?”
陸酩忽然被她氣笑了,她現在成了牧野,連喜歡的性別也變了嗎。
“那個丫鬟親你時,你是什麽感覺?”
牧野沒有去細想他的問題,也忘了當紅葉親她的時候,她表現出來的抗拒并不比陸酩親她時要少,卻只道:“皇上親顧晚是什麽感覺,臣就是什麽感覺。”
陸酩的喉嚨湧上腥甜,他終于動怒了:“牧野!”
牧野卻故作不知:“臣與自己府內的人相好,怎麽惹了皇上不悅?”
“你與丫鬟相好了?”陸酩扯起唇角,“在馬車裏你們是如何相好的?”
“既是相好,當然是該做的都做了。”牧野索性認了她和紅葉之間已經不清不白。
“皇上不該比臣更清楚要做些什麽?”
陸酩漆黑的眸子凝住她,許久,輕呵一聲,諷刺道:“你竟有這本事。”
牧野聽出了他的諷刺,但她不知陸酩的諷刺實則是另一層含義。
但話已說到這個份上,牧野無論如何也要和陸酩講清楚,把他們之間那層窗戶紙給捅破了。
“臣既非皇上後宮裏的妃嫔,也不願當一個小爺,皇上若是對臣存了這份心思,還請趁早掐了吧。”
“要是皇上當真好這一口,宮中多得是唇紅齒白的內官,也比臣要聽話的多。”
牧野說完,停頓了半晌,她始終背對陸酩,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有越來越緩慢地呼吸噴灑在她的耳畔。
牧野覺得他應當是冷靜下來了,繼續道:“除卻這一件事,臣日後定然是誓死效忠皇上,絕不會有二心。”
陸酩依然沉默。
牧野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想他終于被自己說服,她在陸酩的懷裏微微動了動。
“若皇上同意了,能否放——”
她的話音未落,眼前倏地天旋地轉,束發的玉簪被撞斷,烏發披散開來,整個人被陸酩壓在了禦案上。
筆墨紙硯和奏折砸了滿地。
陸酩狠狠地瞪着她,咬牙道:“你當真以為朕現在碰不了你?”
祁茫立在殿外,聽見殿內傳來巨大的動靜,掀起眼皮,他擺了擺手,屏退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