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牧野出征的日子定在了三月初六。
出征前的兩日, 牧野收到了牧青山寫給她的家書。
去年冬天時,承帝圍獵途中遭到行刺,牧野被冤枉入獄, 又被陸酩囚禁,好不容易逃跑後, 怕連累阿翁, 所以讓阿翁離開燕北,躲到了別處避風頭。
牧青山一直沒有牧野的消息,這一避就是小半年過去, 直到聽聞燕北起戰事, 才離開隐居的山林,想要回燕北。
他前腳踏出山林,後腳陸酩的手下就到了。
原來陸酩早就知道牧青山避世在何處,派了人一直駐守在山下。
牧青山得知牧野現在被封了天大兵馬大元帥, 不日就要征戰燕北, 讨伐殷奴人, 借了紙筆,為牧野寫了封信, 交給陸酩的手下, 便負手回了山中。
牧青山是個武人, 信裏沒有寫一句牽挂, 只對牧野說, 要她承蒙聖恩, 讓她要對得起皇上的賞識和信任, 讓她勿忘牧氏祖訓, 忠君報國,雖死猶生。
牧野讓阿翁去避難時, 只說是因為她被冤枉入獄的事情,并未言及她和陸酩之間的恩怨。
她看到阿翁寫的信,心情複雜,難以言喻。
牧野讀完信,被鄭國公拿去又看了一遍。
今日她在鄭國公府上,喝出征酒。
鄭國公出征南方的日子與牧野是同一天,欽天監算的好日子,稱這一日出征,必能凱旋。
牧野不信這些,打算八月初五軍隊整裝完畢,就立即出發。
鄭國公對他這個老夥計寫的家書頗為不滿:“這老頭兒,從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老了還是這樣,說話做事一板一眼,就知道說教,重要的事一件不知道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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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笑笑:“能有什麽重要的事啊。”
鄭國公将手裏的酒一飲而盡,咂了咂嘴。
“你這年輕小子,啥也不懂啊?”
鄭國公打了一個酒嗝,酒氣撲到了牧野的臉上。
他語重心長地說:“早之前我就想跟老牧提了,要不是看你那會兒到處征戰,實在沒個定,才沒好說。現在你也快到弱冠之年了,房裏該添一兩個人了。尋常人家的少爺,早的十四五歲就娶妻了,你這都耽誤多少年了。”
“你我都是刀山火海下來的人,我也不怕跟你忌諱,這萬一你回不來了,總得給牧家留個後吧。”
鄭國公是把牧野當成他的親孫兒那般看待,掏心窩子跟她說了這番話。
牧野摩挲着桌上酒杯。
鄭國公此番話自有他的道理,但牧野确實從來沒有想過此事。
一是牧野知道她這條命是朝不保夕的,不知何時便死在了戰場上。
若是娶妻生子,她對不起妻子,年紀輕輕就要替她守活寡,也對不起孩子,在他成長的過程裏沒有陪伴。
牧野就是這樣苦過來的,既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她懂得其中酸楚,不願意他人也經歷這樣的苦。
另外一方面,牧野對于感情這方面确實比較木讷,也不怎麽好女色。
以前在軍營裏的時候,将士們各個如狼似虎,聊的事情除了打仗,就是女人。打贏了仗,就拿着到手的軍饷,往花枝柳巷去了,轉頭就把軍饷全數交給了女人們。
牧野從來不參與他們的讨論,也沒往那花柳巷子裏鑽過。
只除了那一次……
牧野忽然想起,那一日她遭十六皇子陸昭的陷害,中了合歡散,雖然過程發生了什麽她全然不記得了,但是一夜的歡海沉浮,在她腦中留下了印記。
牧野體會過後,心道難怪會讓将士們流連忘返……
那一夜,牧野知道是柳茵茵幫了她。
這段時日發生了太多事情,分了她的心,此時聽到鄭國公提起娶妻生子,牧野惦記起了柳茵茵。
雖然柳茵茵是淪落的風塵女子,但哪個風塵女子在一開始入風塵時是自願的呢。牧野雖沒有問過,但已經對柳茵茵充滿同情,也不忍去問。
她替柳茵茵贖了身,送她去了燕北,只是不知柳茵茵的近況如何,阿翁寫的信裏絲毫沒有提及。
牧野決定回去寫一封信問問阿翁。
若是阿翁不介意柳茵茵的過去,等她打仗回來,就成親了吧。
既下了決定,牧野并不打算藏着掖着,告訴了鄭國公:“實不相瞞,家中已有一位姑娘等着我回去相娶。”
聞言,鄭國公來了興致:“哦?是哪一家的小姐,人品樣貌如何?”
牧野自然不會将柳茵茵的真實來歷告訴鄭國公,但笑不語。
鄭國公以為她是提及鐘情的姑娘害羞了,捋了捋胡子,哈哈笑道:“少年人臉皮薄,好好好,我不問就是了。”
他端起酒杯:“喝!”
牧野和鄭國公又飲了一杯酒。
鄭國公被辣得眯了眯眼睛,頭一歪,緩了半晌,繼續說:“明媒正娶咱們這時間是不允許了,但那事兒還是得辦啊,走之前留個種,我也算是能跟你阿翁交代了。”
說着,鄭國公像是早有準備,拍了拍手,門外走進來三位年輕女子,後頭還跟了一個老媽子。
“這些都是我府上幹淨的丫頭,做事都是極為細心機靈的,你挑一個帶回去,若是都沒有看着礙眼的,最好都帶回去!三個肚子,總有一個争氣的!”
“要是你不懂,再讓趙媽媽教一教你。”難為鄭國公一個大男人,倒是把這些事情都考慮的周全了。
牧野理解鄭國公的良苦用心。
奉镛人被太平享樂的日子給養廢了,不知道大廈将傾,就在一瞬一息之間。
他們要打的這一場仗,比以往任何一場仗都要兇險。那些披着溫馴羊皮的諸侯國,如今一個個化作豺狼虎豹。
若敗了,離國破就不遠了。
而霁國的朝廷裏,如今養得都是一群豬,一群吸血螞蟥,能用的人寥寥可數,就連鄭國公這樣年近古稀的老将,也要再次入戰場。
承帝執政的這些年,外戚專權,宦官幹政,朝廷裏烏煙瘴氣。
直到陸酩弱冠後,逐漸接手了朝中政務,朝中氣象才有了變化,但到底承帝還在世,他倚重的那些蛀蟲,陸酩亦不好大刀闊斧地收拾。
陸酩只能一邊制衡,一邊削弱他們手裏的權勢。
蛀蟲們大概也知曉,若是日後讓陸酩坐上皇位,他們的下場必定會很慘,于是更是想方設法地對付陸酩,讓二皇子之流上位。
二皇子在朝廷裏把持朝綱期間,又将陸酩過往提拔的許多官員謀害了。
跟随陸酩的人,骨頭都一個比一個硬,不肯向二皇子屈服,就算屈服者,也多存了異心,暗中助力陸酩。
而那些丢了性命的官員,多是出身寒門的子弟,沒有家族蔭蔽,但卻因為來自寒門,所以更能體察百姓疾苦。
可惜還沒等到他們在政治上發揮更多的作用,就不幸淪為了上位者權力鬥争的犧牲品。
方才他們談及國事的時候,鄭國公酒意上頭,甚至說出了一句極為大逆不道的話。
“若是承帝早些走就好啦,若是讓太子早些坐上皇帝的位置,朝廷如今也不會走到這樣腐木中空的局面。”
“皇太祖實在是有遠見啊。”提及太祖皇帝時,鄭國公的眼眶紅了。
他與太祖皇帝相識于微時,從任人踐踏的奴隸走到如今,其中經歷過的種種,不是小輩所能理解。
太祖皇帝在考慮立儲之時,曾把鄭國公召進宮裏,說他擔心承帝做不好一個守成之君。
太祖皇帝雖然子孫衆多,但皆不成器,唯一滿意的,只有他的皇孫陸酩。
現在看來,的确如此。
酒桌上只有鄭國公和牧野,牧野聽罷,垂下眼,雖并未接話,心中卻也認可了他。
陸酩接手朝政後,軍中軍饷便再無克扣的情況。
牧野并非不清楚。
只是等她真正和陸酩接觸以後,結下了許多新仇舊怨,她數也數不清了。
思及此,牧野不願再往下想,喝了一口酒。
烈酒入喉,将她對陸酩所起的複雜情緒,全都沖散了。
牧野帶走了其中一個丫頭,好讓鄭國公寬心。
鄭國公說她眼力好,這一個是府裏最乖順老實的,以前是跟在老太太身邊伺候的。
鄭國公對這個丫頭叮囑道:“好好伺候将軍,肚子争口氣,就是立了大功了,國公府日後定不會虧待你。”
筵罷。
鄭國公與牧野最後對飲一杯酒。
鄭國公笑道:“今日尚不盡興,來年我們再喝!”
……
牧野望着眼前頭發花白的老人,飲盡杯中酒,保重的話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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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陸酩還在太極殿內批閱奏折,忽然,他不知想到什麽,停下筆。
“幾更了?”陸酩問。
“回皇上,二更了。”太監總管祁茫道。
陸酩:“叫沈淩進來。”
祁茫:“是。”
祁茫退出殿內,去請沈淩。
不多時,沈淩進殿。
陸酩問:“今日的陳報怎麽還沒有。”
沈淩道:“牧将軍尚未歸府,沈仃還在跟,故而耽擱了。”
聞言,陸酩皺起眉:“她去幹什麽了,這麽晚不回府。”
沈淩解釋:“後日軍隊便要出征,鄭國公邀将軍在府中喝出征酒,許是聊得起興,所以晚了。”
沈淩已經習慣了主子對于監視牧野的事無巨細,幸好沈仃中途讓影鴿送了信回來,不然主子問起,他都不知如何回答。
陸酩的眉心蹙得更深,他思索片刻,擱下筆,命道:“擺駕出宮。”
待陸酩騎馬到鄭國公府時,正好他們的宴會散了。
鄭國公喝得顫顫巍巍,被牧野扶着走到門前。
鄭國公推開她,揮揮手,讓她回去。
“趁着這兩個晚上,好好辦事!來年啊,讓老牧抱上大胖重孫。”
國公府的下人牽來牧野的馬。
鄭國公看見,笑道:“也別騎馬了,天涼了,跟姑娘們一起坐馬車。”
牧野無奈,只得先順着他的意思。
陸酩沒有再上前,只遠遠望見牧野上了馬車,另有一位女子跟在她的身後,上了同一輛馬車。
他擰了擰眉問:“那是怎麽回事?”
沈淩把在附近蟄伏的沈仃找來,讓沈仃自己說。
沈仃一五一十地回禀:“鄭國公送了牧将軍一位女子,讓他出征前給牧家留個後。”
沈淩使的眼色都不及沈仃的嘴快。
果不其然,沈仃的話一落地,陸酩的臉立即沉了下來。
“等牧野到将軍府了,立即召她進宮。”說完,陸酩扯住缰繩,策馬往回去。
沈仃摸摸腦袋,悄悄跟沈淩咬耳朵:“主子怎麽這麽不解風情,有什麽事不能明天再召牧将軍,非得耽誤人家春宵一刻。”
而且沈仃已經調查過了,鄭國公送的這位丫頭,确實是幹幹淨淨的,沒存什麽其他心思,他對自己的辦事效率還挺滿意的,可惜主子都沒問。
沈淩看着沈仃一臉木讷,冷冷罵了一句:“蠢驢。”
沈仃被罵得很是無辜,開口正要理論,沈淩卻已經不管他,跟在了陸酩後面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