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牧野守在天牢外, 望着陸酩走出來。
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裴辭呢?”
陸酩面無表情。
“死了。”
一陣微風拂過,将牧野緋色的官袍掀起。
她怔怔立在原地,恍神了許久, 好像整個人都随着這一縷微風離開了,一直向北。
微風卷着她, 将她帶到了裴辭的小院裏。
君子竹長勢挺拔, 竹葉翠綠。
那一壇被她從樹下挖出來的女兒紅,擺在石桌上,深褐色的壇子上還沾着新鮮濕潤的泥土。
牧野嘴裏叼着一根草, 翹着二郎腿, 胳膊肘撐在石桌上,肘間忽然一滑,打亂了裴辭和她對弈下到一半的棋局。
裴辭從他的書房走出來,含着笑意地數落她。
可很快, 這一縷風便散了, 風這樣的存在, 化為無形便是它的命運。
過去的一切輕易就煙消雲散了。
陸酩的臉色陰沉,凝視着牧野, 她睜着眼睛, 明明望着的是他, 但陸酩清楚, 她已經看不見他了。
Advertisement
忽然, 從牧野的眼裏掉下一顆淚來。
晶瑩剔透的淚滴, 掉得那麽幹脆, 那麽利落, 啪嗒砸在地上,濺出四射的光芒。
陸酩從來沒有看過牧野哭。
當她是牧喬的時候, 沒有哭過,就連要走,也是走得決絕,不曾掉一滴淚。
當她是牧野的時候,被他欺辱囚困,再難的境遇裏也不曾向他屈服,堅韌得好像誰也不能将她折斷,不能看到她示弱的一面。
現在他說裴辭死了,她哭了。
陸酩掐住了牧野的脖子,将她按住。
牧野被迫仰起頭,陽光映在她的臉上,令她眼尾的泛紅更加清晰。
陸酩咬牙,恨道:“你竟敢為他哭。”
牧野的眼底不再有悲色,只靜靜和他對視。
她不想在陸酩面前表現出她的傷心,她和裴辭十年的感情,和陸酩沒有關系。
“皇上在惱什麽?”她語氣平靜地問,“你不是已經得到所有想要的了嗎?”
陸酩将她臉上情緒的變化看在眼裏。
對着裴辭時,她那麽溫柔,那麽鮮活。
對着他時,就像是跟裴辭一起死了一樣。
陸酩掐住她脖子,那麽纖細,那麽不堪一握,他可真想掐死她。
他的手漸漸收緊。
牧野感受到她的呼吸逐漸困難,她張開嘴,目光卻依然是冷的。
冷冷地看着他。
陸酩的心口湧上一股腥甜。
終于,他松開手,将牧野推開,轉過身背對牧野,悶咳一聲。
沈淩隐在暗處,看見了陸酩唇角溢出的黑血,但很快被陸酩拭去。
他斂下眸子,有些失望。
方才情景,他真的希望主子就那麽把牧野掐死。
若是牧野死了,主子身上的陰蛇蠱自然也就能解了。
沈淩握了握拳頭,目光凝着牧野的背影……
-
陸酩回宮後,第一時間召了太醫,來的太醫是顧晚。
那日顧晚和牧野分別,留在鎮上一戶人家暫居,不久,陸酩的手下就找到了她,将她和顧櫻帶回了奉镛。
顧晚成了太醫院裏第一位女醫。
一時間,太醫院和宮裏的流言四起,都暗自猜度起來,一場美救英雄的戲碼逐漸流傳開。
衆人都知道,皇上不久前曾經遭二皇子暗殺,在洇城九死一生,而顧晚就是在那時,将皇上救下,因而受到了皇上的青睐。
顧晚初到太醫院,太醫們皆把她當未來的要進後宮的妃嫔看待,這些比顧晚年長好幾輩的老太醫,對顧晚尊着敬着,什麽活兒也不敢交給她做。
只有陸酩宣太醫時,顧晚才有活兒做。
而就是這樣的活兒,在老太醫們的眼裏,也帶上了幾分不可言說的意味。
顧晚知道她如何解釋也沒有用,也故意沒有去解釋。
若是旁人以為她和陸酩有關系,那她在宮裏,就多了一個最有用的庇佑,這樣日後她以女醫的身份進出後宮,調查父親的死因,也就方便得多。
顧晚的父親曾經也是太醫院的太醫,只是兩年前,不知因何緣故,他突然暴斃宮中。
顧晚就連父親的屍首也沒有見到,只有一位小太監捎來了一句話,僅道顧大人死了。
小太監的态度冷漠,即使她跪下來求他,太監也沒有多說一個字。
顧晚的母親剛生下顧櫻,身上尚未恢複,聞此噩耗,竟跟着父親一起去了。
顧晚不服,穿着素服在宮門前跪着鬧着,沒跪了兩日,家中便遭了盜,夜裏更是遇到了歹人,想要暗殺她們姐妹。
若不是顧晚機敏,帶着顧櫻逃了,恐怕兩年前她們就和爹娘一起死了。
奉镛城內待不下去了,顧晚沒有辦法,只能帶着顧櫻流落在外。
顧晚站在大殿之外,望向巍峨的大殿,紅磚金瓦,她深吸一口氣。
如今,她回來了。
父親死亡的真相,她要親自調查出來,找到兇手,替父親報仇。
顧晚進殿,為陸酩看診。
“皇上中了陰蛇蠱,導致傷勢難愈,此時又氣急攻心,如此下去,即使用再多的藥也難以康複。”
陸酩靠在龍椅上,擡手擰了擰眉,不耐煩道:“朕召你來,不是讓你說這些的。”
說完,他攏起拳頭,湊到唇邊,又悶悶咳嗽了一聲。
顧晚現在沒有以前那樣怕陸酩了,因着陸酩身上中的陰蛇蠱,整個太醫院裏,也只有她了解,有辦法壓制。
顧晚的母親是南疆人,家中有一本古籍,用的南疆文字寫成,母親教過她識南疆字,她從古籍裏得知了陰陽蛇蠱。
顧晚直言道:“若是皇上想好得快些,不如多喝一些蛇主的血,一升血下去,傷自然就好了。”
中了陰陽蛇蠱的人,若是蛇主的血沒有喝夠,身體機能會有明顯下降。
尤其陸酩此前腹部受過兩次傷,一次是被暗殺他的死士所傷,一次是被牧野在船上所傷。
而陰蛇寄生在體內,本就會産生毒素,導致傷口潰爛,自然是每況愈下。
顧晚不知道是誰給陸酩下的蠱,也不知道蛇主是何人,但距離陸酩中蠱已經過去月餘,想必蛇主一定在他的手裏,讓陸酩能夠喝到血,否則他不會還活到現在。
而以陸酩的本事,顧晚也不相信他是被牽制的一方,蛇主的日子必定不好過,可既然他已經控制了蛇主,取一升血來,應當輕而易舉。
不過一升血,并要不了命,再開些補血的藥材,很快就能養回來了。
顧晚不明白為何他寧願傷口恢複得那麽慢,也不願意用更有效的辦法。
陸酩并未接顧晚的話,他沉沉呼出一口氣,忍住了咳嗽。
他忽然心想,還補什麽血,幹脆讓牧野氣死算了。
顧晚替他號完脈,開了藥,收拾藥箱,要走時,陸酩冷不丁出聲道:“出去以後,讓沈淩帶你去一趟天牢。”
顧晚一愣,不解其意。
陸酩淡淡道:“牧野身上也中了蛇蠱,蛇主在牢裏關着,你去取血。”
聞言,顧晚的臉上露出驚訝之色。
陸酩繼續說:“她過兩日就要出征,想辦法看看能不能将血制成丸劑,讓她帶去,但不要告訴她吃的是什麽。”
他頓了頓:“最好多備些,省得她萬一受傷沒血用。”
“至于取多少血,你看着辦,別把人弄死了就行。”陸酩說這一句話時,語氣裏的溫度比方才要冷了許多。
顧晚聽完,微蹙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問出了口:“牧将軍的蛇蠱,和皇上的可是一對?”
陸酩沉默不語,半晌,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見顧晚知道的都差不多了,陸酩索性一起告訴了她。
他輕扯唇角,漫不經心地說:“朕身上的蛇蠱要靠她養着。”
顧晚大為震驚,一時忘了反應,呆了許久才回過神來,眼睫顫了顫,不敢再往細去想其中彎繞的原委。
但她記下了另一件事。
陸酩雖然只同她交代了要為牧野制解藥,但他的藥,也該一同制備。
顧晚臨走時,陸酩又補了一句:“牧野出征,你跟着她,交給你做的事情,做好了。”
顧晚的腳步一頓,低下頭,規規矩矩地應了一聲。
這幾日她未給牧野施針,頭疾治療的進度慢了下來。
離開皇宮後,顧晚在天牢裏見到了裴辭,他身上的血窟窿讓她這種見過許多傷患的大夫都有些難以目視。
以裴辭現在的傷勢,別說是陸酩讓她來取血了,光留着一口氣已經是難事。
顧晚無奈,挽起衣袖,打開藥箱,替裴辭處理傷勢,順便取了從傷口中流出的血。
裴辭的傷勢過重,他整個人已經陷入昏迷,發起高燒,額角滲出密密的汗。
顧晚用汗巾替他擦汗,免得進了風寒,伸手撩開他額前的碎發,露出一張清俊的臉。
顧晚看得愣了一瞬。
仿佛感知到有人在觸碰他,裴辭喃喃出聲:“小野……”
顧晚回過神,聽出了他喚的是誰,忙垂下眼,當作什麽也沒有聽見。
-
顧晚忙完一切,回到家中,已經是黃昏了,天色被染成橙黃色。
顧櫻坐在院外的石凳子裏,晃着細細的兩條腿,劉媽媽在一旁喂她飯。
劉媽媽以前就是在顧府裏伺候的,後來遭逢變故,府裏的下人們也都四散了。
只有劉媽媽每隔一段時日就要回來看一看,怕有地痞流氓或者乞丐把府裏給弄毀了。
如今顧晚帶着妹妹回來,劉媽媽喜得情不自禁,辭掉了現在的活計,繼續照顧她們。
小家夥吃得不乖,一口飯要嚼個七八十下,故意吃得慢騰騰。
她東張西望,直到看見顧晚回來,眼睛一亮:“阿姐!你今天回來好晚,我說要等你,劉媽媽還不讓。”
劉媽媽伸出手指在她的小腦袋點了一下:“小沒良心,我還不是怕你這小肚子餓壞了。”
顧晚走到顧櫻身邊,揉了揉她的頭發,笑着解釋說:“今日有事耽誤了,以後要是晚了,也不用等我。”
用過晚飯,顧晚去了她的藥廬,用裴辭的血研制藥丸,幾次都沒有制成。
顧晚面露愁容,看來唯一的辦法,只能每月送一次血,只是不知燕北的戰事會耽擱多久,途中難免會生出變故。
思及變故……
顧晚忽然想起什麽,忙走到書架旁,從中取出那一本古籍,快速翻閱,找到了其中一頁關于陰陽蛇蠱的記載。
古籍上寫,夏春之交乃陰陽蛇的發情期,蛇蠱宿體亦受影響,表現躁動不安,需以交合緩解。
顧晚的臉微紅,阖上古籍,此事令她有些難以啓齒,不知如何禀報。
她算了算,現在離五月還尚早,也許牧将軍到時就凱旋歸來了,等到了那時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