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牧野做了一晚的噩夢。
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鳥, 橫沖直撞,不管飛到哪裏,哪裏都是金絲鳥籠。
醒來時, 她的眼下一片青色。
床榻另一邊是空的,陸酩坐在桌邊, 不聲不響地看着她, 目光陰郁冷峻。
牧野被他吓了一跳,覺得陰氣森森的,嘟囔道:“起那麽早幹嘛。”
她掀開被子, 也跟着下了床。
“今日往哪個方向走?”牧野一邊問, 一邊利落地套上玄色外衣,披散的黑發用束帶随意紮起。
陸酩盯着她束發的動作,視線落在那輕飄的發尾,半晌, 淡淡道:“先不走。”
牧野放下手, 疑惑看他。
“鎮上碼頭明日有一艘去奉镛的商船, 我和船家說好了,可以載上我們。”
聞言, 牧野猶豫道:“去奉镛的商船?會不會太明顯了?”
陸酩:“越是明顯, 才越容易忽略。”
見陸酩這麽說, 牧野聳聳肩, 不再發表更多意見。
反正她對陸酩幫到現在這個地步, 已經算是仁至義盡。
“疾風怎麽辦?它走不了水路。”牧野忽然想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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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酩:“可以差人送它回去。”
牧野:“這邊沒有熟人, 我不放心。”
“既然殿下你現在傷勢漸愈, 應該也能有辦法聯系到影衛, 我護送殿下至明日上船,便與殿下就此別過了。”
牧野不打算跟陸酩回奉镛, 南方的戰事還未平息,雖然她手裏沒有一兵一卒,也不清楚朝廷是否有派兵南下,但照之前裴辭的意思,奉镛城裏,怕是正忙着争這個太子之位,無瑕顧及南方的戰亂。
尤其是陸酩先前已經攻打到了夏國都城,如今算是撕破了臉,夏國必然不會滿足于只占一座洇城,而其他諸侯國也會伺機行動。
陸酩凝着她,臉色陰沉沉的,意識到他在牧野心中的分量,不僅比不上裴辭,甚至是連一匹馬都不如。
許久。
他未接牧野的這句話,轉而道:“去鎮上走走吧。”
反正閑着也是閑着,和陸酩憋在房間裏,牧野感覺怪怪的,不置可否。
跟他出門時,牧野才注意到陸酩今日并未再穿女裝,而是換回了一身男裝,大概是趁她睡着時在鎮上布衣行買的。
月白色的素衣,明明不是什麽錦衣華服,穿在他身上卻顯得貴氣起來。
牧野挑挑眉,本想揶揄陸酩一兩句,但餘光瞥見他的臉色沉沉,想了想,還是不招惹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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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和陸酩并肩走在回廊,隔壁房間的住客正好打開門,與他們撞上。
門裏站着兩個男人,一前一後。
立于前方的男人一襲墨藍錦衣,劍眉星目,五官如刀削,周身氣度一看就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公子。
而被他擋在身後的男人,身形則要瘦削纖細許多,穿着一件青色長衫,眉間有一點紅,容貌頗顯得女氣,眉眼裏亦是柔弱之色。
牧野昨日就記得是兩條白花花的肉,沒怎麽看他們的長相。
現在白花花的肉用衣裳遮住了,只露出臉,倒是人模人樣起來。
不過畢竟是偷看了人行茍且,她有些不好意思,也莫名心虛,默默躲在了陸酩身側,讓他擋住自己。
陸酩察覺出了她細微的動作變化,不明所以地睨她一眼。
就在牧野以為跟他們不過是擦肩而過,不會再有別的交集時,青衣男子那一雙柔中帶媚的丹鳳眼一掃,落在牧野身上,眼波微動。
“公子你們也是來梧鎮游玩的?”他出聲問,嗓音格外幹淨好聽。
陸酩的腳步一頓,牧野扯扯唇角,沒想到被對方搭話,只能跟着停下來,看向他們。
站在青衣男子前頭的男人皺了皺眉,似乎是不滿他與牧野搭話,眼神頗為不善地看過來。
陸酩雖然站住了,但并不吭聲。
回廊裏的氣氛有一瞬間的靜滞。
牧野不好讓人的話掉地上,不冷不熱地回答道:“是啊。”
“這麽巧,我們也是來梧鎮游玩,今日天氣晴朗,想要去河邊游船,兩位公子可要一同前往?”
墨藍錦衣的男子低聲道:“阿情。”
那位叫阿情的青衣男子看向他,語氣嬌嗔道:“怎麽啦,只和你一起游船,怪沒勁的。”
陸酩見人識人多,光是青衣男子的言談舉止之間,就推斷出他大概是被風月館裏養出來的,舉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在勾男人。
而那位墨藍衣的男子,多半是青衣男子的恩客。
他蹙起眉,剛想叫牧野走,耳畔卻聽見牧野應了一聲:“好啊。”
陸酩掀起眼皮,不悅地看她。
牧野和他對視一瞬,使了個眼色,很快視線移開,落到了那位墨藍色錦衣的男子腰間的一枚玉佩之上。
陸酩順着她的視線,目光微垂,也看見了那枚玉佩,認出了玉佩上的圖騰,是南陵王室的族徽。
牧野聽聞南陵王膝下只有一子,與眼前的男子年紀相仿,她度其衣着與氣度又并非常人,心中猜測得八九不離十。
南陵王的手裏,可是有精兵二十萬。
牧野本就想與陸酩分開以後,走一趟南陵,這不巧了,南陵世子就送到她身邊了。
陸酩收回目光,默許了這一場同游。
路上,青衣男子道明他們的身份。
青衣男子名叫阿情,墨藍衣的男子名叫程聿。
牧野聽到程這個姓,更加篤定了。南陵王室的姓乃辰,南陵世子在外以程這個化音為姓,倒也合理。
她笑笑,禮尚往來,介紹了自己。
“我叫牧野。”
她沒有對自己的身份藏着掖着,既然她的目的是借兵,自然要打明牌。
程聿聞言,原本并不滿意這次同游,一直皺着的眉終于擡起,不動聲色地看了牧野一眼。
牧野的名字響徹九州,百姓敬若神明,更不會去犯神明的名諱,與其重名。
“牧野?”阿情眼睛睜大了,“莫非公子你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牧野将軍?”
他上下重新打量着牧野,覺得眼前這位面容隽秀清朗的少年,渾身一點戾氣也沒有,謙和有禮,讓人親近,怎麽樣也不像是傳聞裏的那位煞神。
阿情義正言辭:“我瞧着公子年紀輕輕,實在不像,可莫要為了打趣阿情,冒犯了人人敬重的牧大将軍。”
牧野并未在意他的不相信,卻也沒有再做解釋,只是笑了笑:“可是我真的就叫這個名字呀。”
阿情望着她含笑的眼睛,倒是沒有揶揄之色,想了想,許是牧野的父母給她起名時,牧将軍也還是個半大孩子,尚未發跡,這才湊巧沖了名。
阿情對牧野的好感因着她的名字多了一分,笑道:“那牧公子當真有個好名字啊。”
“好嗎?”牧野不甚在意,“也就那樣吧。”
她倒是覺得自己這個名字,不算是吉利,好像時時刻刻都在提醒她,遲早有一天,她會變成孤魂野鬼流浪在荒地。
陸酩餘光睨了睨她。
阿情習慣了不讓任何人在交往場合裏受到冷落,看向站在牧野身邊,始終一言不發的陸酩。
“那這位公子怎麽稱呼?”
牧野料想以陸酩的性子,是不會與回應阿情的話的,正想着要編個什麽名字應付過去,不曾想陸酩開口淡淡道:“顧舟橫。”
聞言,阿情一愣,忽然想起世子教他的一首詩——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本來他還對牧野的名字半信半疑,直到聽見陸酩自報的名諱,心中自诩了然,猜想眼前這兩位公子怕是并不想讓他們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所以都報的假名。
阿情嗤嗤地輕笑起來,并未戳穿,反而看了一眼身旁的程聿。
這事辰律每每帶他外出游玩時,也會這麽做,化名程聿。
畢竟以辰律那樣的出身,別說和他這樣的人交往,就是和他共同呼吸一個室內的空氣,都是他的冒犯和玷污,有辱南陵王室的臉面。
一番簡單寒暄,四個人彼此心照不宣,互道完假身份後,便前往湖邊游船。
雖然正直寒冬,但今日陽光正好,暖陽驅走了寒意,湖光粼粼。
剛好坐得下四人的游船劃至湖中心,便順水自在。
牧野食指指尖在白玉茶盞邊摩挲,勾起唇:“離此地不到百裏的洇城陷落,我們倒是好雅致,還有閑情在此喝茶。”她的話裏話外帶着諷刺。
程聿飲茶的動作微頓。
“公子何苦如此說,”阿情打着圓場,“你我只是普通百姓,拿不起刀劍去拼殺,再憂再愁,也解決不了那麽大的問題,唯一能做的,不過是過好自己的日子,及時行樂罷了。”
牧野反駁:“若是百姓尚可及時行樂,那掌權者卻也跟着及時行樂,無動于衷,又要怎麽辦?”
阿情被他問住,又見她的目光正看着程聿,心中似明了幾分,正想替他說話。
辰律不再遮掩,悠悠開口:“牧将軍與其在這裏埋怨,不如回奉镛問問朝廷的意思。”
阿情怔了怔,瞪大眼睛看着牧野。
辰律餘光瞥見他盯着牧野過于熾熱的視線,皺皺眉,掐着阿情的下巴,掰過他的臉對着自己。
牧野見辰律打開天窗說亮話,索性也敞開了聊。
“戰局變化在瞬息之間,等朝廷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了。世子能否幫忙從中周旋,請南陵王借我幾萬人馬?”
辰律沉默半晌:“未有朝廷的準許,南陵的兵力也不能擅自行動。”
“國難當前,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不是顧忌陸酩在場,牧野就差補一句朝廷算個屁了。
辰律搖搖頭:“已經晚了,南陵的軍隊收到調令,往奉镛去了。”
聞言,牧野握緊茶盞,若不是這麽些年她在戰場上把原本性子裏的沖動磨去了許多,早就控制不住要破口大罵。
朝廷這幫蠢貨,罔顧外患,只知道忙着內鬥,争奪眼前利益。
牧野心裏憋着一股火,當着辰律的面不好發,轉頭看向陸酩,瞪他一眼。
雖然她這一眼瞪的陸酩實在無辜,奉镛如今的局面,和他并無多少關系。
陸酩垂着眼,沒注意到她的視線,鴉羽似的眼睫蓋住了瞳孔裏的情緒。
從剛才開始他便始終一言不發,即使聽見南陵王手裏的兵馬往奉镛去的消息,依然不動聲色,修長手指在桌案上漫不經心地輕點。
話已至此,牧野知道從南陵王那邊借兵這條路是走不通了,飲盡了盞中的茶。
茶水涼透了,回味澀口。
阿情聽不懂他們的話,也不想懂,見游船裏的氣氛變得凝重,清脆地說:“阿情唱一首小曲吧。”
辰律放下茶盞,手撐着側臉,表情變得慵懶恣意,落在阿情的臉上。
他身為南陵世子,被加諸于許多責任與重擔,此時只想享受這稍縱即逝的放縱。
阿情的嗓音很柔,音色不似男子般粗犷,反而如女子那般細膩婉轉,好聽極了。
牧野雖然心中焦慮,但她所憂慮的事情,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解決的,更是她急也急不來的。
甚至她現在腦子裏曾經有一瞬很違逆的想法。
若不是為了百姓安康,能夠都像阿情這般無憂,這樣的大霁,不如覆滅了算了。
牧野靠在闌幹上,靜靜地聽阿情唱曲。
天色漸晚,游船歸來。
辰律扶着阿情下船。
阿情身體軟軟地靠在他的臂膀裏,“晚上牧将軍和顧公子要不要跟我們一起。”
牧野一愣:“一起做什麽?”
阿情笑起來,纖長眉眼裏透着一股媚,“昨日将軍不是在屋頂上偷看了好久嗎?”
牧野:“……”
陸酩瞬間明白了他說的意思,臉色一黑,目光陰沉看向牧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