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陸酩的一句“未必”令牧野的臉色一變:“你還沒死心?”
陸酩只靜靜看她, 不置可否。
當着釋鏡的面,牧野不好與他争辯,沉默下來。
不多時, 空禪師父從外面進來,向陸酩賠禮道不是:“方才有事耽誤, 望殿下贖罪。”
陸酩不再看牧野, 與空禪師父客氣交談。
聽聞陸酩道明來由,空禪師父點頭,轉而看向正皺着眉思索的牧野。
空禪在一瞬一瞥中, 眼神閃過異色, 不過很快便被他斂下,感懷道:“牧将軍身上的殺孽,并非一朝一夕的祈福可消去,若非牧将軍一人入地獄, 也換不來這大霁百姓的太平日子。老衲定當竭盡所能, 日日為牧将軍念經消業。”
陸酩:“有勞空禪師父。”
釋鏡站立于一旁, 驚訝擡起頭,在大霁, 只有一位還活着的将軍姓牧。
他重新打量起牧野, 着實沒想到她竟然就是威名赫赫的牧野将軍。
方才牧野并未表明過自己的身份, 陸酩也不曾透露, 空禪師父卻在一瞬一瞥間, 盡知全貌。
釋鏡頓感羞愧, 覺得他方才那一番測命論命, 實在是班門弄斧, 賣弄學識,有違出家人的根本。
他們與空禪師父在靜室內坐了一會兒後, 中午齋飯的時辰到了,于是與空禪師父別過。
青山寺的齋堂并不對香客開放,只有寺院裏的弟子能來此用飯,因為今日太子到訪,弟子們吃飯的時間往後推了推,等陸酩用完膳,才輪到他們。
齋堂裏,飯菜都裝在一個個木盆裏,取一個缽,按需自取,不許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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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天還未亮只喝了半碗女兒酥的解藥,現在已經感覺到了疲累,就連胃口也不佳,随便裝了些飯菜了事。
陸酩看她的缽裏只裝了一口兩口的分量,眉心微蹙:“你就吃這麽點?”
他不容分說,往她的缽裏添了一大勺的米飯,牧野躲都沒來得及躲。
陸酩還想再添些齋菜進她的缽裏,牧野趕緊用手擋在缽上面:“我吃這些就夠了。”
“等下會餓。”陸酩拿着木勺沒有放下。
牧野:“餓了我再盛。”
陸酩“齋飯只準盛一次。”
牧野擡起頭,目光與陸酩的眸子對上,忽然開口道:“殿下。”
“我這個人吧,不怎麽喜歡吃着碗裏的,還要看着鍋裏的。”
“……”聞言,陸酩聽出了她話裏有話,垂下眼,靜靜看她。
“希望殿下也一樣。”牧野繼續道,“殿下莫不是忘了,立春之後,殿下就要迎娶沈姑娘了吧。”
方才在靜室裏,他那一番引人誤會的話,還是不要再說的好。
陸酩的眸色沉了下來,薄唇抿成一條線,緩緩道:“沈知薇只是側妃。”
“沈知薇的性情溫順不争,就算是進了東宮,對你——”他頓了頓,改口說,“對牧喬也不會有利害影響。”
以牧喬的性子,當太子妃的時候,就被王皇後百般為難,各種挑刺,如何也讨不來王皇後的歡心,等到未來牧喬成了六宮之主,憑她的能力,實在難以應付整個後宮裏的明槍暗箭。
陸酩對于牧喬在東宮裏的處境從來是袖手旁觀,他知道若是他摻和進去,反而會惹得皇後更是為難牧喬,不如再找一個耳聰目明,會左右逢源的進來,幫她分擔。
這些事情,陸酩暗自籌謀,并沒有告訴牧喬。
只是他沒想到,牧喬在得知沈知薇要進東宮的消息後,就已經做了要與他和離的打算。
牧野聽着陸酩在為沈知薇說話,誇她溫順不争。
她對沈知薇沒有什麽意見,只覺得陸酩這套冠冕堂皇的說辭虛僞。
“髒死了。”她一個沒忍住,将心中所想吐了出來。
陸酩的眸色沉了下來,嗓音低涼:“你嫌孤髒?”
牧野:“我不嫌,但我替牧喬嫌。”
男人嘛都是一樣,想要三妻四妾的時候,多的是理由。
陸酩的眸色越發冷了,“她有什麽可嫌的,她在要嫁進東宮時,便應該知道,後宮裏不可能只容她一個人。”
後宮裏的女人,從來不是只為了君主的享樂,在政治上也有她們存在的作用。
就像是牧喬,一開始進宮時,不也是和皇家做了交換,用兵權換了他的太子妃位,未來的後位。
牧野:“男人三妻四妾對殿下來說是正常,可我們牧家,從來都是一夫一妻。”
牧家的男兒征戰四方,過家門而不入,留下妻子獨自承擔家中一切事物和重擔,早就已經虧欠妻兒許多,哪裏還敢再擡小妾進門。
不準娶妾養外室,這一條規矩,是被牧青山寫在了牧家祖訓裏的。
陸酩:“那是你們牧家的規矩,進了宮,就得按皇家的規矩來。”
牧野擡起頭,不卑不亢:“牧喬姓牧,不姓陸,所以她不是已經選了與殿下和離嗎?”
陸酩深深地凝着牧野,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輕扯唇角,冷笑道:“既然她和你一樣,是牧家人,要的是一夫一妻,那當初她選擇嫁進東宮,看來是早就做好了要與孤和離的打算?”
不然牧喬怎麽提和離的時候,提的那麽幹脆利落。
陸酩的聲音低低沉沉,平靜裏語氣裏,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涼意。
“她當這後宮,是想進就進,想走就走的,當孤是想玩就玩的?”玩了他三年,最後不惜用假死的方法诓騙他。
“牧、野。”陸酩咬着牙,從齒縫裏撚磨着她的名字,“你真當孤治不了你們兄妹的罪?”
“……”牧野怔怔地望着陸酩,他的眼睛幽沉如深潭,平靜的水面之下,蘊藏着一股令人莫名膽寒的危險氣息。
她忽然無言以對,保不準牧喬在嫁進東宮時,還真是那麽想的,看上了陸酩這一張臉,想着玩兩年是兩年……
不過這些事情,牧野已經沒有辦法再去問牧喬了,她也不知道牧喬雲游四海,這會兒雲游去了哪裏。
因為在這一點上的猶豫不确定,牧野在氣勢上落了下風,又怕陸酩真的細究起來,更要翻天覆地把牧喬找出來,跟她算賬。
“我餓了,快吃飯吧。”牧野呵呵幹笑,語氣故作輕松,然後抱着缽,落荒而逃,身後好似如芒在背。
她找了個位置落座沒多久,耳畔傳來緩緩的腳步聲,牧野縮着脖子,專注于用飯,陸酩則在她的對面坐下。
牧野把臉埋進缽裏更深,感受到了一束逼人的視線,如冰棱般透涼。
陸酩并未再出聲,默默地用膳。
他用膳的速度不急不慢,就是吃一碗樸素的齋飯,也被他吃得像是在用山珍海味,舉止優雅,動作慢條斯理。
牧野以前在軍隊裏,行軍的節奏緊湊,軍情變幻莫測,給将士們吃飯的時間很短,久而久之,養成了吃飯很快的習慣,不到半刻鐘,就能吃完一頓飯。
不過這段時間,牧野常常跟陸酩一起用膳,稍稍吃快些,喝湯或者咀嚼時發出點聲響,陸酩就要用眼睛看她。
牧野我行我素慣了,并不在意他眼神裏的不滿,既然不滿就別跟她一起吃飯啊,照樣自顧自地吃她的。
後來陸酩好像也放棄了,不管她吸溜面條發出多大的聲音,都面不改色,繼續吃他的飯。
今天牧野卻難得放慢了吃飯的速度,瞟一眼陸酩缽裏的飯菜,見他快吃完了,才扒拉幹淨自己缽裏全部的飯菜。
用膳完畢,使用過的飯缽要拿到井水邊,将飯缽清洗幹淨,放回原處,因為是在佛門淨地,一切事情都需要親力親為,不得假手于人。
當然這些規矩,對于陸酩那樣的身份,是不需要遵守的。
牧野不想回頭還讓寺裏的師父來洗,又或者是替牧喬心虛,她拿過陸酩的缽,放在了自己的缽上壘起,走出齋堂,去了外面的井邊,将兩個缽都洗幹淨了。
陸酩就只站在旁邊看着,并不言語,那股沉默,讓牧野直發毛。
離開齋堂,他們就要離開青山寺,離開時,他們一路無言,雖然來時,牧野和陸酩本來就沒什麽話可說,但氣氛卻要更加凝滞。
牧野在心裏捉摸不出味兒來,怎麽明明是陸酩朝三暮四,有了舊人還要新人,現在反倒成了她和牧喬的不是,好像是他們牧家騙婚似的。
就在她想着要怎麽再去反駁剛才陸酩的話時,突然有一道男聲從對面傳來。
“這不是四弟嗎——”
牧野順着聲音擡頭看過去,只見在一處清幽的亭臺裏,站着兩個男人,一前一後。
立于前方的男人是說話的那一位,一身绛紫色錦服,頭戴金鑲玉冠,腰間挂着魚形玉佩,打扮雍容華貴,下巴削尖。
一雙鳳眸微微上挑,長相裏帶着明顯的女氣,尤其左眼眼尾處的一顆深色的淚痣,更加顯得柔媚,眉目裏映着桃花色。
牧野認出了眼前的男人,是當今二皇子陸晏。
陸晏乃梅妃所生,梅妃的出身低微,原是經商戶之女,被微服私巡的承帝看中,帶回了宮。
但因為梅妃的肚子争氣,在王皇後和承帝的嫡長子夭折後,第一個誕下了皇子,之後便母憑子貴,晉升為梅妃。
陸酩看見了陸晏,微微蹙了蹙眉,淡淡道:“二皇兄。”
陸晏笑問:“四弟平日政務繁忙,前些日子不是剛剛陪皇後娘娘來過青山寺祈福,今日怎麽有空又來一趟?”
“想來便來了。”陸酩的回答很輕慢,想來就來了,他的行程哪裏需要跟你陸晏解釋。
陸酩對于他這個二皇兄,向來不喜,尤其對他的那些癖好。
他的目光落向陸晏身後,發現站在他後面的竟是江骞行。
江骞行和他的目光對上,行了一個拱手禮,表情清淡,不卑不亢,還帶着身為狀元郎的傲氣,不像其他朝臣,見到陸酩,恨不得立刻雙手抱住他的腿來巴結。
陸酩的眸子不易察覺地暗了一瞬,似随意地問道:“朝中好不容易得一天休沐,江編修怎麽也和二皇兄來這青山寺了?”
未等江骞行回答,陸晏勾起唇角,笑得頗有深意,率先道:“青山寺裏頭有個小和尚頗得本王心意,本王聽聞江編修驚才絕絕,寫得一手好詩詞,特意請他來幫本王做詩幾首,好讨那小和尚……”陸晏不再說下去,他的嗓音偏陰柔,話裏話外引人遐想。
牧野早有耳聞,朝中二皇子放蕩不羁,經常在奉镛的秦樓楚館,勾欄瓦舍,尤其喜歡養小倌,據說在他的府邸,還專門建了一座小鳳臺,養着許多男寵。
陸晏的那些個放蕩事跡,朝中大臣們聽了,哪個都得連連搖頭。
只不過沒人在意一個庶出的皇長子,只當是茶餘飯後的笑話談資。
牧野雖然聽說過陸晏的行事浪蕩,但沒有想到他那麽浪蕩,竟然連青山寺出家弟子的主意也敢打。
她越過陸晏看向他後頭的江骞行。
江骞行靜靜立着,一襲青色長衫,好似君竹般清雅端正。
江骞行此時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對,牧野落進了他的眼睛裏,琥珀般的淡色瞳仁,在陽光裏顯得更加透明,直直地盯住她,仿佛一面鏡子,将她映了進去。
牧野微微一愣,望着這一雙眸子,又一次想起了裴辭。
先生也是常常穿一身青衣,與他小院裏的那片竹林融為一體。
這大概就是裴辭不喜入仕的原因吧,明明能作得一手好文章,卻要受這些天生享有更高權力的纨绔制約,寫些什麽淫詞爛曲。
在牧野打量江骞行時,陸晏的目光也落在了她的臉上。
牧野今日沒想到會遇見其他人,陸酩也沒有讓她帶面具,頂着一張她本來的臉。
陸晏的眸子挑了挑,肆無忌憚地在她臉上掠過,眼底閃過驚豔之色。
上次圍獵,承帝沒有指名要陸晏随行,他沒有前往,自然也不曾見過牧野的本來面貌,不知她的身份。
可牧喬作為太子妃在宮中時,陸晏不可能沒有見過,見到牧野與牧喬如此相像的一張臉,他卻一絲奇怪也沒有。
江骞行見過牧野未戴青銅獠牙面具的樣子,此時卻也一言不發。
陸酩将陸晏的表情看在眼裏,擰了擰眉,往牧野前面側了側身,擋住了他頗為放肆的視線。
“如此二皇兄自便,孤還有事,先回了。”
“今日難得休沐,太子還能有什麽事,有事也留到明日再說吧。”陸晏走到亭中的石桌旁坐下,石桌上擺着一張青玉棋盤,“我們好久沒有對弈了,不如來下一局。”
陸酩雖然不喜陸晏,卻也不好當着臣子的面,拂了他的面子。
他在陸晏對面坐下。
牧野雖然不想在青山寺待下去,但也不能這會兒先走,只能跟在陸酩後面,往亭子裏去。
陸晏從棋盒裏夾出一枚黑玉子,将落未落之時,動作忽然頓住,他擡起眼,笑起來,像一只籌謀的狡黠狐貍。
“光是下棋多沒意思,要不要賭點什麽?”
陸酩将手伸進棋盒,修長如玉的手指在其中撥弄,并不言語。
陸晏繼續道:“前些日子,我有個朋友從南方回來,帶了一張南方倭寇在洇城的布防圖。”
聞言,陸酩撥弄白玉棋子的手指停下,掀起眼皮,凝着他。
牧野也跟着看向陸晏,布防圖啊,有了布防圖,向倭寇拿回丢失的城,便能容易許多,少折損将士。
陸晏見他們兩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笑意更深:“本王也不知這圖是真是假,反正是花了重金買了下來。”
陸酩知道他既然說了出來,那布防圖必然不假。
他緩緩開腔:“二皇兄想賭什麽?”
陸晏:“若是我輸了,那布防圖便給你了。若是我贏了——”
他拖着長長尾音,頓了頓,目光瞥向站在一邊的牧野,“你這小侍衛本王瞧着喜歡,就把她送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