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牧野用力地甩了甩腦袋, 想要把剛才的畫面給忘掉。
然而腦子卻好像不受控制似的,她越是想要忘掉,牧喬和陸酩翻雲覆雨的畫面就越是清晰。
“啊——”牧野在黑暗裏發出一聲壓抑的喊, 将被子蓋住了臉,痛苦地蜷縮成一團, 渾身發熱發燙。
綠蘿在寝殿外守着, 聽見她的喊聲,連忙推門進來問:“将軍,出什麽事了?”
她的手裏持着一盞銅燈, 湊近榻邊。
牧野将胳膊擋住眼睛和半張臉, 沉默許久,無言面對這個世間。
“幾更天了?”她啞聲問。
綠蘿回道:“已經五更了。”
牧野望向遠處的窗,隔着明瓦,能看見外頭隐約開始發亮的天色。
“我能喝藥了嗎?”她問。
陸酩昨天不肯給她喝緩解女兒酥的藥, 現在已經第二日了。
綠蘿一愣, 點點頭, 她将銅燈放在床榻邊的矮桌上,出去吩咐人熬藥。
不一會兒, 綠蘿回來, 紅漆托盤裏放着湯藥, 還有一碗雞粥和精致小菜拼碟。
“将軍, 喝藥前先墊墊肚子吧, 不然傷胃。”
牧野被綠蘿扶着靠坐在榻上, 一晚上過去了, 她比睡前更沒力氣, 連瓷勺都拿不起,只能讓綠蘿一口一口喂她喝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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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蘿在幫她忙前忙後時, 牧野對她更多是感謝和覺得麻煩她了,不像是陸酩,昨日被他喂藥時,她卻覺得受到了侮辱一般。
吃了粥,喝完藥,牧野逐漸感覺到身體裏的力氣在漸漸恢複,她張開手,又握住拳,終于憑借自己的力量,從床榻上起身。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
昨天的太監服髒了,綠蘿找來新的,幫她換上,又看見床榻被牧野睡得亂糟糟。
角落裏甚至還沾了泥土和一朵不知道哪來的紅梅,此時已經蔫巴巴,和泥土的顏色相近,紅梅的花汁滲進了衾被裏。
綠蘿知道太子殿下喜潔淨,趕緊叫來內官,将榻上的被褥玉枕全都換掉。
牧野聳聳肩,不以為意,按陸酩的脾性,她睡過的床,确實還是收拾收拾幹淨的好,省得被他嫌。
內官收拾殿內的時候,牧野不想悶在殿裏待着,走了出去。
此時天色微微發白,兩個內監提着一個淨桶走過,那做工樣式,和她夢裏見到的一模一樣。
牧野又想起了方才的夢,差點沒将吃下去的粥和藥再吐出來。
她強忍着作嘔的感覺,不停在心裏默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只是這樣的作用收效甚微,那清晰似就在眼前的畫面,女人的輕吟,直接将她心中默念的神佛給壓了過去。
牧野開始後悔,當初裴辭怕她殺孽太重,造業報,教她念金剛經的時候,沒有認真學。
牧野覺得她身上的殺孽,背負的血債,不是一遍兩遍的金剛經就能消除的,所以裴辭教完她,就從來沒有念過,早就不知忘到哪裏去了。
但現下,她可真是太需要念一念金剛經了,還她一個六根清淨。
“東宮裏可有藏書的地方?”牧野問綠蘿。
綠蘿思忖片刻:“西殿的書房內有許多藏書,将軍若想看,可自去取。”
西殿的書房,以前是專門騰出來,讓太子妃讀書練書法的地方。
太子殿下有自己的書房,在東側,只是近日來,殿下倒常常留在西殿的書房處理公務。
牧野往西殿書房走去。
書房裏還點着燈。
她走近時,看見書房門前站着兩名值守內監。
左右兩邊的內監互相看了彼此一眼,猶豫一瞬,伸手阻攔在門前,但說話的态度客客氣氣道:“太子殿下還在裏頭批奏折,吩咐了任何人不許打擾。”
對于牧野這個跟他們穿着一樣太監服,但絕對和他們不是一類人的存在,內官裏誰也不敢得罪了她。
他們是親眼見到傍晚時,殿下将牧野抱着回了寝殿的,還有牧野第一次進東宮時,身上披着的,可是太子殿下的裘衣。
除了綠蘿,東宮值守的內監宮女自牧野進宮前,便換了一撥,雖然他們沒見過從前的太子妃,但他們和曾經在東宮當值過的內官也會私下閑聊,知道了就是以前太子妃在時,也不曾聽聞殿下如此失儀越矩。
更何況,牧野還是個男人……
雖然知道背地裏議論主子是死罪,但這東宮裏現在藏着的秘密,實在過于驚人,陸酩能夠管得住宮裏人的口舌,但管不住他們心裏的所思所想。
牧野并不知道面前兩個看起來面無表情的內監,內心裏有那麽多波瀾,她也不想陸酩在的時候進書房,剛要轉身回去,就聽見書房內陸酩低沉緩緩的聲音傳來。
“讓她進。”
聞言,門外的兩個太監立刻打開了門,畢恭畢敬請牧野進去。
牧野走進書房,視線自然而然落在了坐在桌案後的陸酩身上,他微垂眸,在奏折上一目十行,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瞳仁裏也有紅血色,像是批閱奏折,批了一整夜。
“來找孤幹什麽?”他眼皮不擡問道。
牧野聽着他沉沉的聲調,喑啞帶磁,想起夢裏他的那一句:“要水。”
她的耳朵眼裏仿佛被紮上了針,令她癢麻難耐,恨不得立刻堵上耳朵。
牧野緩了一陣,直到陸酩見她許久不曾出聲,擡眸望向她。
“想看看書房裏有沒有佛經,我拿回去念念。”牧野答。
陸酩挑了挑眉:“你現在還有這個習慣?”
他記得以前王皇後倒是常常命她抄經念佛,那會兒牧喬抄得念得很是聽話,不過他以為按照牧野的性子,之前的乖巧聽話多半是裝出來的,她本性應該是不樂意念什麽佛經的。
牧野沒聽出他話裏有話,自己已經在檀木書架上找到了金剛經,敷衍道:“嗯,消消殺孽。”
聞言,陸酩微微抿唇,若有所思。
半晌。
他開口道:“你的殺孽是挺重,要不改日帶你去青山寺,找住持師父幫你做做法事。”
牧野沒想到他竟然還真把消殺孽當做一回事兒了,她下意識要拒絕,但随即又頓了頓。
若是真的能出宮去青山寺,是不是她也就有機會逃跑了?
牧野問:“什麽時候去?”
陸酩盯着她的眸子,靜靜審視了兩息,而後不鹹不淡道:“等你想起來以前的事情了。”
牧野不滿地發出一聲嗤,撇撇嘴:“那我要一輩子想不起來,我這殺孽一輩子都別消了?”
陸酩:“……”
牧野認真地看着陸酩說:“保不準什麽時候我就因為殺孽過重暴斃了。”
陸酩眉心蹙起:“閉上你的嘴。”
他批完手頭的奏折,阖上,“你若想去,三日後朝廷休沐,便帶你去吧。”
沒想到陸酩竟然那麽快松了口,牧野眼睛一亮:“真的嗎?君子一言九鼎,驷馬難追啊,殿下你可別耍賴。”
陸酩斜斜地睨她一眼,見她難得那麽興奮,将一雙清澈的眼眸映得更加盈盈亮,好似月色下湖水的反光。
他有一瞬恍惚,印象裏,他很少在牧喬的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她剛進宮的時候還見過,後來便越來越少,好像在這座陰沉沉的後宮裏,将她的本性也埋沒了。
可到底哪一個才是她的本性。
是牧喬還是牧野?
陸酩擡手擰了擰眉,繼續拿起下一封奏折,道:“安靜念你的佛經,別來打擾孤。”
說的好像她想打擾似的,牧野從書架裏找到《金剛經》,将經書卷起來拿在手裏,輕手輕腳正要離開書房。
這時,陸酩冷不丁又出聲問:“你上哪去?”
牧野道:“出去啊,免得打擾殿下。”
陸酩食指在朱筆上點了點,“這本佛經是皇後那裏拿來的,你出去看給弄髒了怎麽辦?就在這裏看。”
聞言,牧野把卷起來的經書重新展開,免得弄壞了,她讷讷“哦”了一聲,在書房裏左右看看,在博古架旁擺着的圈椅裏坐下。
她翻開《金剛經》默念起來,只是從她現在坐着的位置,餘光總是能瞥見陸酩的身影,夢裏的景象亦如影随形。
雖然陸酩現在正襟危坐,衣冠整潔,但牧野的腦子裏,卻被他赤身的樣子給占據。
牧野搖搖頭,眼睛緊緊盯着《金剛經》上的字,白紙黑字,簡直要被她盯穿了,同時不停的在心裏念叨:“都是男人,都是男人,想陸酩總比想起牧喬的好。”
牧野有了這個念頭,好像找到了一個好法子,她側頭偷偷打量起了陸酩,仿佛透過了他身上穿着的錦服,在錦服之下,包裹着一具近乎完美的身體,肌肉線條緊致流暢,很快牧喬的身影模糊起來。
“盯着孤幹什麽。”陸酩好像頭頂長了眼睛,在牧野盯着他看了許久後,悠悠開口道。
牧野不敢讓他知道自己在想什麽,眼神飄忽一瞬,輕咳道:“我在想殿下這太子當的真是辛苦,朝中有那麽多政務?需要那麽沒日沒夜的批奏折。”
“你的意思是孤還是不當這個太子比較好?”陸酩不輕不重地問,輕描淡寫一句話,聽不出裏頭的情緒,倒是把牧野吓了一跳。
跟陸酩講話,總是得小心,明明她話裏沒有這個意思,也能被他解讀出另一種意思。
偏偏牧野确實是存了這樣的心思……
“哪兒的話啊,我這不是心疼殿下,怕殿下操勞過度,霁朝的未來還要仰仗殿下。”牧野說完,胃裏一陣惡心,差點沒忍住幹嘔出來。
就連陸酩也擡起頭來,多看了她兩眼,見她臉上難看的表情,皺了皺眉道:“不想說就不要說,虛情假意的話孤聽了厭。”
“……”牧野輕哼一聲,不再搭理陸酩,拿起《金剛經》繼續默念起來。
就這樣陸酩批奏折,她念佛經,書房裏安靜下來,日光不知不覺往前流着。
天色近乎全亮。
內監從外頭輕輕叩門,提醒道:“殿下,早朝的時辰快到了。”
“知道了。”陸酩淡淡道,終于他批完所有的奏折,将朱筆放下。
牧野眼波一動,問道:“我能跟殿下一起去上朝嗎?”
雖然她并沒有報以期望,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陸酩既然把她困在宮裏,又怎麽可能帶她往太極殿露臉,畢竟朝堂之上那一群大臣,哪個不認得她。
可若是真能去到太極殿,有機會碰上鄭國公,也許能請他老人家搭救。
“我肯定不跑,就是實在太悶,想到處走走,殿下你自己不是說了嗎,你不在,我在這宮裏可沒人護着。”牧野趕緊補充解釋,頗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
陸酩靜靜看她,漆黑如墨的眸子若有所思,最後竟然出乎她意料地道:“可以。”
這下反倒是牧野愣了。
只見陸酩拿出一張薄薄的面具扔給她,“戴上。”
牧野雙手接住面具,面具的觸感冰涼輕薄,近似于人的皮膚,她配合地戴上面具。
牧野走到銅鏡前照了照,眼前出現了一張陌生的臉,長相普通,并不引人注目,很容易就淹沒在了人群裏,只除了露出的一雙眼睛,清澈見底,将整張平凡的面容都襯得清秀順眼起來。
陸酩瞧她一眼,不鹹不淡說:“好醜。”
牧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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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牧野跟着陸酩到了前朝,才終于知道為什麽陸酩那麽放心把她帶出來。
雖然太極殿內外有許多內監,但那都是承帝的人,其他宮的太監是進不去太極殿的,就連太子的人也不例外,只能在最外面守着。
別說見鄭國公了,就是太極殿白玉石階下一排排立着的侍衛,牧野都看不清。
她要是想靠近,禦林軍能在瞬間把她紮成篩子。
牧野早晨雖喝了女兒酥的解藥,但也只能維持基礎的行走站立,她在殿外站的久了,有些支撐不住,來回換了好幾次腳。
她擡頭看一眼天色,日頭升得越來越高。
牧野以前常年在外征戰,好不容易九州太平後,又很快卸甲歸田,回了燕北,所以她的武職雖高,但卻沒上過幾次朝,倒是忘記了一個早朝,能持續這麽久。
不過在外頭站着,也比在太極殿裏聽那些文臣廢話連篇來得強。
牧野只懂打仗,不願去揣摩叵測的人心,既不渴望權勢,也不豢養鷹犬。
可如今,她忽然有些後悔了,她将手裏的牌交出得太徹底,徹底到被陸酩肆意拿捏。
牧野擡起頭,在對面一棵樹上找到了躲在裏頭的沈仃。
沈仃朝她咧嘴憨笑,扯到嘴角的傷口,又趕緊收起笑容。
昨日牧野一個人走出東宮,沈仃也不知道怎麽就沒注意到,等他發現時,已經找不見人了。
沈仃為此受了一番責罰,今日再不敢掉以輕心,一雙眼睛直勾勾盯着牧野,盯得牧野想忽略也忽略不掉。
牧野無奈輕輕嘆一口氣,若不是之前見識過沈仃和來救她的黑衣人打架的本事,她真的很懷疑他是不是關系戶,所以才能成為影衛,看起來實在不太聰明的樣子。
就在牧野胡思亂想的時候,突然,她聽見有人嘶聲力竭的高呼。
“皇上,臣冤枉啊——”
男人的聲音歇斯底裏,如破爛的銅鑼,從太極殿裏傳來,響得連站得很遠的牧野都聽見了。
她側過頭,朝那巍峨肅穆的大殿望去。
只見從太極殿裏走出兩名侍衛,中間拖拽着一個大臣。
因為隔着太遠,牧野看不清大臣的臉,心提了起來,不過她在看見大臣身穿的朝服上,繡着仙鶴紋樣時,提着的心放了下去。
霁朝的一品文官朝服上繡的是仙鶴,一品武官朝服上繡的是麒麟。
幸好不是那幫老家夥們。
大臣還在不斷叫喊着冤枉,太極殿幽深安靜,無人應他,他的叫喊如石沉大海。
禦林軍面無表情地拖着他,一路帶到午門。
經過牧野時,她終于看清了大臣的臉。
牧野認得他,兵部尚書陳宥,蓉嫔的父親。
行刑的兩個侍衛走上前,接過陳宥,陳宥喊了一路,掙紮了一路,此時已經面如死灰。
侍衛問:“怎麽打?”
禦林軍轉述承帝口令:“用心打。”
聞言,行刑的侍衛互看一眼,了然,那就是打到死。
陳宥的官服下擺濕了,他吓得失了禁,渾身不受控制地顫抖。
牧野似乎聞到一股尿騷味,擡手,食指擋在鼻尖,輕輕啧了一聲。
行刑侍衛将陳宥帶到了午門前,綁在了塗紅漆的長板凳上,行刑用的木杖足足有男人的手腕那麽粗,也是紅色的,就是打出血來,也看不出。
牧野不知道陳宥被廷杖的緣由,但她聽着杖子打在陳宥身上時發出的悶聲,如肉被舂成爛泥,陳宥慘叫不止,她心中竟覺得無比痛快。
她和陳宥雖然沒有過接觸,但是運到前線的糧草和兵器常常是缺斤少兩,劣質不堪。
牧野上奏告狀,卻始終沒什麽效果。
那時候陸酩還沒有代為理政,承帝對此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說國庫空虛,讓她想辦法克服克服。
仗打到後面,牧野的軍隊,靠的是百姓的糧食接濟,靠的是赤身肉搏殺出一條血路,從殷奴人手裏搶來刀劍。
牧野默數着廷杖的次數,在打到三十杖的時候,陳宥終于不叫了,像是一條死狗癱在那裏。
他背上的朝服已經全部濕透,反射出油潤的光亮,分不出是血還是汗。
牧野低着頭,想到以陳宥這薄薄的身子骨,大概再打二十杖,命就交代在這兒了。
她吸了吸鼻子,嗅到空氣裏飄散而來的血腥味,竟開始期待起來。
就在這時,她的耳畔傳來一道低緩清冽的男聲。
“好了。”
“皇上口谕,剩下的杖刑擇日再打。”
牧野微微一愣,她擡起頭來,看見了高高站在陳宥面前的男人。
一身玄色朝服,背對着她,身形挺拔修長,冬日裏的暖陽籠罩在他的周身,散發出一股融融的暖意。
牧野光是一個背影,就認出了他,是去年新晉的狀元郎,江骞行。
她和江骞行在圍獵時,打過幾次照面,之所以記得,沒什麽別的原因,就是因為他的背影很像裴辭。
若不是臉長得不一樣,加上她了解裴辭的性子,是斷然不可能入仕途的,不然她光看一個背影,真的很容易認錯人。
牧野盯着江骞行的背影,想起那塊被陸酩燒了的木牌。
不知道先生現在是不是在為她擔憂,還在想辦法冒險救她。
許是她的目光太過直白,江骞行似感受了,他忽然轉身,視線掠過其他的內監,一下鎖定到了她。
那一雙溫潤的眸子,此時變得幽沉銳利,仿佛在千丈高空盤旋許久的鷹隼,終于找到了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