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牧野從陸酩的嘴裏搶來了些許空氣。
她的腦子裏忽然閃過不合時宜的想法——
陸酩的嘴唇,竟然出乎意料的軟。
陸酩沒想到牧野如此舉動,再清泠的眸子也出現了一絲碎裂。
水流沖散了牧野額前的碎發,露出一整張白皙的臉,離得他極近。
因着這一張像極了的臉,陸酩有一瞬間的恍惚,随之而來的是暴怒。
他的水性好,利落地翻身,擡腳狠狠踢上牧野的胸口。
牧野好不容易搶來一星半點的空氣,從肺裏被他生生踹了出去,胸口傳來劇烈疼痛。
謝治帶着人馬趕到時,看見水中明黃與玄色的錦衣,交纏在一起,至于水下發生了什麽,在激蕩的水花裏,他看不真切。
謝治趕緊揮手,手下的人接二連三跳下河,護着陸酩上了岸。
陸酩鐵青着臉站在岸邊。
謝治忙解下身上裘衣,想給太子殿下披上。
陸酩擺手拒絕,冷沉的眸子只盯着還在河裏掙紮沉浮的身影。
謝治清晰地看到了太子眼中的殺意,立刻噤聲不敢言語。
眼看着牧野掙紮的力度越來越小,越沉越深,就要被河水沖到下面的懸崖裏去,陸酩才緩緩開口:“把她拖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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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酩只交代了把人拖上來,于是謝治把牧野拖到岸邊就不再管了。
牧野躺在河岸邊,細碎的石子硌在她身上,胸口還隐隐作痛。
她嗆了水,猛烈地咳嗽,咳得五髒六腑都要震碎了。
耳邊成群的馬蹄聲漸遠,只有疾風湊過來嗅了嗅,怕主人死了。
牧野冷得牙齒發顫,哆哆嗦嗦爬上了疾風的背,抱住疾風取暖。
她的肺火辣辣得疼,快氣炸了。
以後她要是再管陸酩的閑事,她牧野就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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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圍獵隊伍在青州休整,此次遇襲,共有三名朝中官員遇害,禦林軍也折了三分之一。
承帝震怒,下令徹查此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誰有那麽大的膽子敢來行刺皇帝。
如今就算到了青州,承帝也覺得不踏實,命翌日便啓程,加緊回京,同時調各州駐紮軍隊沿途護衛。
這一晚,當地州府安排了所有人的住宿。
牧野騎馬到青州時,天色已經很晚,所幸趕在了城門關閉之前進了城。
她身上的水珠早就凍成了冰碴兒,要不是常年習武身體好,換了其他人早就遭不住,凍死在了路上。
城門周圍的光線昏暗,牧野看見在城根處站着一個纖瘦身影,提着一盞雕花素燈,月白衣裙被風吹得窸窣,在茫茫暮色裏分外紮眼。
“将軍!”沈知薇提着燈朝她跑來。
牧野躬着背,渾身已經凍得像是石頭一樣麻木,她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沈知薇,半晌,才啞聲說出一句:“沈姑娘,這附近可有客棧?”
沈知薇迎着微弱的燈光,看見牧野臉上和睫毛上凝結成的冰霜,不由緊張起來。
“沒有了,客棧裏已經安排滿了。”
青州的客棧不多,只有女眷和朝廷重臣住了進去,其他人還住的是帳子。但牧野此時的情況,急需進到溫暖的地方休整。
沈知薇攥緊了手裏的提燈,看向周圍,而後猶豫片刻道:“将軍跟我來。”
牧野進入青州,神經放松了些,她踢了踢疾風的肚子,示意它跟好,便趴在它身上,眯上眼睛。
沈知薇帶牧野回了府。
沈太傅曾經在青州當過知州,在青州置辦了家宅和田地。
如今田地已經被沈氏支族給占了去,但礙于太子的威望,沈氏支族不敢做的太過,欺沈知薇一個孤女,最後将老宅子留給了沈知薇。
沈太傅一生為官清廉,家宅也是簡簡單單的院落,如今只剩下一個老奴仆不肯離去。
沈知薇在青州度過了她幼年的時光,對這裏很有感情。
張媽媽知道小姐回來了,更是上上下下忙了一天,把院落裏裏外外收拾的幹幹淨淨,好迎小姐歸家。
誰知道沈知薇剛歸家沒多久,便出門不知上哪裏去了。
張媽媽擔心,站在府門前翹首張望,眼見天色越來越黑,着急起來的時候,就看見了沈知薇牽着一匹黑色的高頭大馬回來了。
張媽媽定睛一看,馬上竟然還趴着一個男人!
她頓時心驚膽戰,這要是被誰看見了,就出大麻煩了。
張媽媽趕緊将沈知薇推回府,自己牽着馬,帶牧野從後門進府。
疾風跨過門檻時,沒輕沒重,忘了身上還馱着主人呢,下意識抖了抖身上的雪。
要不是牧野雖然在閉目養神,但還留了一絲精神在戒備,真就要被這傻馬甩下去了。
牧野穩住身形,狠狠拍了疾風一腦袋。
疾風用鼻子發出不滿的聲音,吓得在前面牽馬的張媽媽松開手,往前跑了兩步,等她回過頭,正正對上了一雙極為清朗的眸子。
沈知薇也從前門趕到了後院。
張媽媽拉着沈知薇離牧野和疾風遠遠的,怨道:“小姐,你怎麽帶了個男人回來。”
她家小姐明明向來是最知禮數的,定是知道此番舉止有多不妥當。
沈知薇看向張媽媽,輕輕說:“媽媽,這是牧野将軍。”
聞言,張媽媽愣了愣,擡起頭,望着馬上的牧野,下一瞬,便跪在地上砰砰得磕頭。
牧野踉跄下馬,扶她起來,笑道:“老人家,您這麽磕,也不怕我夭壽。”
張媽媽顫顫巍巍地起身,手反握住牧野的胳膊,緊緊握着。
她握住牧野胳膊時,閃過了一息念頭,在她想象裏應該如天如地般威嚴的牧将軍,竟然還是個少年,手腕子瘦得那麽細。
張媽媽的眼睛裏湧出淚,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得好傷心,不停地說:“打得好啊,打得好。”
十幾年沒有人像牧野這樣打得一手好仗,打跑了殷奴人,替她的丈夫和兒子報了仇。
若是她的小兒子平安長大,現在的年紀,該和牧野差不多大。
沈知薇找來了父親的舊衣,張媽媽燒了熱水,又在偏房裏燒了兩盆碳,把房間熱得暖乎乎。
牧野泡在浴桶裏,感覺冰凍的血液重新開始流動,終于活了過來。
她換上了幹淨的衣服,沈知薇給她的一件墨藍色的錦袍。
牧野已經很多年沒有穿過除了玄衣之外,其他顏色的衣服了。她習慣穿玄衣,因為若是有血濺到上面,只有玄色看不出來。
牧野穿着一身藍衣出門,遇見了端着姜湯的沈知薇。
沈知薇望着她,微微怔了怔。
平時牧野穿玄衣,将她的氣場壓沉了,如今換了稍微明亮的顏色,仿佛整個人都明朗起來,眉目清隽,真真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沈知薇回過神來,垂下眼:“将軍,喝碗姜湯,去去寒。”
牧野聞着空氣裏姜湯辛辣的味道,皺皺眉:“能不喝嗎?”那樣子竟像是怕喝藥的孩子。
沈知薇忍住笑,複舉高了茶托到他的面前,一副不能商量的模樣。
牧野被沈知薇盯着,喝完了姜湯。
沈知薇端着茶托回了小廚房,再出來時,牧野已經走了。
落雪的院子裏,甚至連她的腳印也沒有留下。
沈宅現下只有兩三女眷,牧野回了暖,再留下來便是不妥,又怕沈知薇和張媽媽勸留,索性不告而別。
屋檐上新挂了兩盞燈,火光氤氲,在夜色裏蔓延開來。
府裏的廊檐四處都是黑黢黢的,張媽媽年邁,行動不便,想挂燈也心有餘力不足。
沈知薇站在檐下,盯着那兩盞燈看了許久。
張媽媽幾次經過,幾次無奈地輕輕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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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圍獵隊伍天不亮就要重新出發。
青州駐軍浩浩蕩蕩,把隊伍圍了裏三層外三層,負責安防護衛的工作交給了青州軍的将領。
牧野前一晚腆着臉,借宿在了一個孤寡老人的家中,老人家裏的其他男丁都死在戰場上。
茅草屋破舊不堪,屋內東面的牆上,挂着一張畫像,畫上畫着一個身形魁梧,身着玄金戰甲的男人,臉上戴着吓人的鬼面具。
畫像前擺着供爐,爐裏的香灰積了厚厚的小山堆,此時還燃着一根香,如奉神明。
牧野見了,羞愧地移開眼。
她深知,百姓真正該敬該謝的,不是她這個茍活者,而是千千萬萬馬革裹屍的将士。
老人許是一個人寂寞慣了,有人晚上留宿,不知多熱情,忙前忙後,将空了許久的屋子收拾出來,給牧野住,又怕她冷,将睡炕燒得滾燙。
牧野白日落了水,寒意入了骨,覺得這溫度正正好。
夜裏,牧野睡得不算安穩,明明身體是暖和的,腦子裏卻還記得落水時挨的凍。
牧野夢見自己在水裏沉浮,幾乎窒息。
在她覺得快要淹死的時候,有一只手抓着她的衣領子,将她從水裏拽出來。
牧野擡起頭,水珠滾進她的眼角,面前是陸酩那一張清俊的臉。
陸酩一襲錦衣,玉冠束發,聲音溫潤含着笑意:“怎麽那麽笨,教了你這麽久的凫水,還是學不會。”
說完,便又把她扔回了水裏。
牧野一整夜都在水裏浮浮沉沉,一次次窒息,又一次次被陸酩撈起。
她醒來時,從頭皮一直到腳跟都是發麻的,恨得牙癢。
清晨。
牧野離開時,把身上所有的銀錢都留給了老人家,還把水缸裏的水添滿。
牧野脫離隊伍一整日,她回去時,原以為會被問一問,沒成想禦林軍看她的眼神透着詭異。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被長槍長劍架滿了脖子。
陸酩騎在雪白踏月上,薄唇抿成淡漠的一線,目光清泠泠地睨着她,緩緩道:“牧野涉嫌通敵,意圖謀逆,押回京中候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