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荀秋的爸媽是從莊稼地裏走出來的,荀令二十歲的時候,國家恢複高考,當時的社會普遍認為種地沒有大出息,荀令也跟着這股浪潮,放棄了家裏的土地。
雖然最後沒有考上大學,但讀書給荀令帶來了更廣闊的眼界,那時荀秋的哥哥已經出生,荀令和陳雯帶着孩子,跟商販子在浙江往新疆一帶來回販賣紡織機器,賺了不少錢。
四年後,荀天到了學前年齡,一家人回到了江城,在市區中心買了房子。
一開始只是做做小生意,在住房旁租了店鋪,什麽都賣一點,包括洗衣粉、小食品、牛奶、蚊香之類。
幾年後荀秋出生,他們趕上江城出政策,開辟了開發區經營廣場,荀秋的爸媽就把店鋪搬到江對岸,拿到幾個總經銷權,開始做副食品批發,主營牛奶和藥酒。
他們家的經營模式是,荀令在經營廣場管店鋪,陳雯在市區管倉庫。經營廣場的買家很多,他們會在店鋪下單,之後荀令把訂單發過來,陳雯則帶領幾個業務員一起發貨。
為着荀令不會做飯,經營廣場的店鋪請着一個煮飯阿姨,每個月500塊錢,主要做中午。
這個周六,正是外婆和媽媽回區縣去了,荀秋獨自在家,等爸爸帶王阿姨回來做飯吃。
時間已經過了7點,荀秋摸摸餓得扁扁的肚子,不明白為什麽他們還沒回來。
她躺在床上看了會兒雜志,又想起劉老師安排的國外名著鑒賞還沒有完成,荀秋按亮臺燈,從書包裏面拿出了《安娜卡列尼娜》,一邊看,一邊拿筆記錄感想,準備用這些應付作文課上的演說。
荀秋讨厭周二的作文課,因為劉老師總喜歡喊同學們一個個上去做演講,美其名曰鍛煉他們的膽量,可無論鍛煉幾次,荀秋一上臺就會覺得很緊張,被同學們一盯,渾身都在發癢。
下周就要輪到她了,荀秋嘆了一口氣,也許這個世界根本容不下內向的人吧,她應該努力外向起來。
門口突然傳來響動,荀秋放下書,扶着房門看了一下,爸爸難得露着個笑臉,正在招呼後面的人換鞋,就着玄關昏暗的燈光,荀秋看清了那是一個很瘦的女人。
“爸爸!”荀秋喊了一聲。
荀令擡起頭看見她,身後的人也探出腦袋,對她笑了笑,然後轉頭問荀令,“這就是荀秋吧?”
荀令點頭,又對荀秋說道,“這是你王阿姨的女兒,今天我們吃她做的飯。”
“哦,好的。”荀秋不甚在意地點點頭,轉身就要回去。
荀令喊住她,聲音有點生硬,“沒禮貌,怎麽不知道喊人?”
荀秋還沒說話,那個女人便着急維護着,“喊了喊了,別對孩子這麽兇。”
她轉向荀秋,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荀秋好素淨啊,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不應該要打扮得鮮豔一點嗎?”
“還是學生,打扮什麽。”荀令這樣說。
那女人走過來拉住荀秋的手,又左右看了看,誇贊道,“好漂亮啊。”她轉向荀令,“肯定是平時管得很嚴吧,小小年紀一本正經的。”
荀秋不習慣陌生人的觸碰,有些別扭地抽出了手。
吃了飯,爸爸和她帶着荀秋去逛了商場,試穿了人生中第一條裙子,荀秋記得這條裙子,是那個時代很流行的白色雪紡裙,帶着商場裏邊有香味的冷氣,穿在身上飄飄欲仙。
好漂亮的裙子。
可是家裏面不會讓她穿的,荀秋放下了裙子,沒想到那個女人已經付了錢。
“喜歡嗎?”
“……”荀秋先擡頭看爸爸,直到荀令輕輕點頭,她才抿唇向那個女人笑了笑,真心誠意地說道,“很喜歡,謝謝姐姐。”
女人聽到她的稱呼,笑了一聲,又摸她的腦袋,稱贊,“荀秋好乖。”
荀秋不好意思地笑了,塑料袋子捏得緊緊的,像是得了什麽期待已久的寶貝。
隔日就是9月17,薛均和嚴知去省會複試的日子。
會考那天大哭一場,算是消除了她不少陰郁,可越靠近17號,她心裏總歸是不舒服。
但是現在不同了,她有了一條裙子。
周日這天,荀秋美滋滋地穿着裙子在沙發前面照鏡子,她左轉轉右拍拍,怎麽都覺得喜歡,客廳的收音機唱着周傑倫的《晴天》,荀秋一只腳踩着拍子,覺得自己的心境碧空萬裏,澄淨明亮,馬上就可以無師自通跳一曲華爾茲了。
她把《心情日記》本子擱在腿上,彎着腰,捏着水筆,記下了這件小事以及自己雀躍的心情。
本子剛合上,旁邊的座機“叮鈴鈴”地響了,她随手接起來,那邊一個陌生又有點成熟的女聲問她,“喂?是荀秋家嗎?我找荀秋。”
荀秋遲疑了一下,問道,“你…你是誰啊?”
那邊說,“我是曲夢夢,她同學。”
“……”荀秋直接挂掉了電話,曲夢夢的聲音她每天都能在廣播裏聽到,又甜又軟,哪會這樣粗啞難聽?
這根本不可能是曲夢夢的聲音,而且她們素不相識,又怎麽打電話來找?
肯定是搞推銷的,或者想騙人什麽的。
挂掉沒一秒鐘,電話再次響起。
荀秋接起,“不買保險,不買高壓鍋,沒有牙膏筒!不要麥芽糖,再見!”
那邊傳來少年爽朗的笑聲,那人一邊笑一邊說,“荀秋!荀秋!別挂呀!我不是賣保險的!笑死我了。”
嚴知?荀秋一下站起來,看了一眼牆上的挂鐘,這個時間,他不應該正在參加複賽嗎?!
“你在哪?”她心裏有個不好的猜想,聲音也變得嚴肅起來。
“你猜猜?”嚴知依舊嬉皮笑臉,完全沒聽出荀秋的情緒,“想不到吧,我就在你家樓下,你下——”
話還沒說完,電話又被挂了,長長的“嘟嘟——”音傳過來,嚴知讪讪地住了嘴,方才激烈而緊張的心情一下崩斷了弦,心口湧出又苦又澀的情緒,他整個人酸得像剛從檸檬水裏撈出來一樣。
如果是薛均打電話給她,她肯定不會就這樣挂掉吧?
嚴知眼神黯淡下來,擡腳踹了一下自行車的踏板。
其實他也不知道他跑到她家樓下來做什麽,本來就是心情不好随便騎騎車,不知道怎麽的就跑到這裏來了,他隐約知道她家裏管得很嚴,還找了個路人假裝女同學,來都來了,不能見一面嗎?雖然說明天就可以在學校見,可他都到這裏來了,她根本就——
“嚴知!”
嚴知倏然擡首。
多年之後,這一幕依舊時常在他夢中流連。
少女在清透的日光中疾步向他而來,剛剛洗過還沒來得及紮起來的長發像海草一樣攏在肩上,荀秋沒有戴眼鏡,身上穿着白色連衣裙,整個人婀娜纖瘦,樹葉間斑駁陸離的碎芒在她墨色的瞳中徘徊流轉,她的眉目皎然如月,又似乎帶着朦胧而迷茫的憂愁,讓人見之生憐。
這是荀秋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穿裙子出門。嚴知知道,不管她後來有幾個男朋友,除了他,沒有任何人見過她穿裙子的樣子。
“荀秋?!”
他從沒見過荀秋這麽生氣,她沖過來,一腳就踹翻了他的自行車。
緊接着,她揪住了他的衣領,嚴知不明所以,弓着腰配合着她,任由她把自己拽進了旁邊單元樓的樓道裏。
狹窄幽靜的樓梯間裏,兩個人貼得好近,她的手就按在他的胸口,隔着薄薄的衣衫,嚴知感覺到了她指間的涼意。
黑暗放大了這原本微弱的觸感,細細密密的酥麻從背脊竄上來,嚴知的心髒急劇緊縮,那一瞬間,他幾乎聽到了自己的血液如洪水般極速奔騰的潮音。
他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她嫣紅潤澤的唇,好近啊,只要低下頭,再靠近那麽一點點,就可以…
靠!他在想什麽啊!嚴知暗罵了一聲,忍住绮麗的幻想,退了一步,仰頭靠在了斑駁的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