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不、不用了。”
荀秋有些結巴地開口,卻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的建議,讓薛均給她洗頭發?這比抓那只麻雀溫熱熱的屍體還要讓她惶恐。
“我自己可以的…”荀秋側眼看過去,示意他可以開始了。
“嚴知來了。”薛均微微昂首,看着遠方正跑過來的少年,說道,“我們等他的洗發水來了再洗,不浪費這點溫水。”
嚴知跑得很快,寬大的校服被風吹得貼緊在身上,勾勒出寬肩窄腰的衣架子體型,荀秋沒有戴眼鏡,眯着眼,只隐約看見個紅色影子飛快地跑到眼前。
嚴知把瓶子放在地上,彎腰撐在膝蓋上急急地喘氣,他看着地上蜿蜒的淡淡血跡,覺得自己的心好像一下被什麽東西揪住了,呼吸不暢,喉嚨哽塞。
他不明白這種情緒從何而來,又為何這樣洶湧。
“這到底是怎麽了,荀秋,你受傷了嗎?”嚴知問。
“沒有。”薛均為她回答,他拎起那洗發水,在荀秋的頭發上方按壓了兩下,綠色的冰涼膏體落在頭發上,荀秋輕輕顫了下,很快按壓起來。
薛均把多媒體教室裏發生的事兒簡單敘述了一遍,嚴知這才松了一口氣,直起身子,用手背揩額上熱汗,說道,“這樣啊,吓死我了。”
被陽光曬暖的自來水灑完了,薛均感覺到水管驟然變低的溫度,看荀秋腦袋上的泡沫也沖幹淨了,他移開了管子,問道,“洗好了吧?”
“嗯…”荀秋擰了擰頭發,轉身背對着他們把頭發正過來,忽然她眼前一黑,什麽東西覆在她腦袋上,拿下來一看,原來是一條格子毛巾。
“新的,沒用過。”嚴知說道,“不過也沒洗過,你将就着用用吧。”
剛拆開的毛巾有一種新織物的香氣,摸起來很是柔軟幹爽,荀秋道了一聲謝,坐在木樁凳子上面,開始輕輕地擦拭濕發。
她把頭發放在左邊,歪着腦袋搓了好多下,又用手摸一摸,可能感覺還不夠,又眯起眼睛繼續搓。頭發蓬亂亂的,飛起來幾根,看起來更像炸毛的小動物了。
她好傻啊,嚴知眼睛彎起來,不自覺地往旁邊看了一眼。
薛均嘴角噙着笑,同樣也在看着荀秋,眼神溫柔又專注,而荀秋很快也感受到了薛均的注視,她睫毛輕顫了幾下,有些不自然地轉了個方向。
嚴知心裏有什麽東西猛地墜了下去,莫名其妙的酸脹感湧上來,他的眼眶開始發熱,嚴知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兩步,在荀秋旁邊坐下來,擋住了薛均的目光。
荀秋察覺到他的靠近,疑惑道,“幹嘛?”
嚴知笑,“荀秋啊,你怎麽這麽倒黴啊?教室兩個班的學生,那玩意兒偏偏就掉在你頭上?”
他湊近了些,聞到了熟悉的洗發水味道,和他腦袋上的一模一樣,胸口突然就沒那麽悶了,他又追問了一句,“試卷寫完了沒有啊?”
“寫完了。”荀秋答道,“還挺簡單的。”
“簡單啊?”嚴知怪叫了一句,“我的可是難得很呢,做了整整一個小時。”
“那你提交了嗎?”他問。
“當然…”荀秋的動作突然頓住,半天才把那個“了”字音節吐出來,片刻,她猛地站起來,看向薛均。
麻雀飛進來的時候,她看見薛均的屏幕還沒到提交那一頁,而他們走得匆忙,他根本沒碰過自己的電腦。
他沒有提交試卷?
薛均看出她的疑慮,笑了聲,岔開話題,“快擦頭發,不然一會兒頭痛了。”他轉向嚴知,微微皺眉,“你怎麽用起生姜味的洗發水了,我記得你以前喜歡蘭花香呢?”
嚴知:“我沒注意過啊,這些都是阿姨買的,生姜味不好嗎?”他在空氣中嗅了嗅,又轉頭問荀秋,“荀秋,你覺得好不好聞?”
荀秋沒有理會他,不依不饒地追問,“薛均,你提交了嗎?”
薛均roll到最難、最費時間的那幾個試題,确實還沒有做完,他沒有準備好說辭,思索了一下,沒有及時開口。
而荀秋卻快要急哭了,她扁着嘴巴,上前牽住了薛均的衣角,“對不起,你快回去吧,也許還——”
“來得及”幾個字還沒說完,急促的放學鈴聲已經響起來,“滋滋”聲從校園的老舊廣播裏傳出來,主播溫婉輕柔的聲音伴着音樂淌流。
蔥蔥郁郁的林步道熱鬧起來,有男生拍着籃球往操場走,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他們三人身上。
嚴知感受到氣氛不對,忙對薛均說,“哎呀,這是藝術班曲夢夢的聲音,是不是?”
薛均答,“啊,對!”他轉過去問荀秋,“應該是的。上次運動會也是她播報的,荀秋,你聽是不是?”
荀秋搖搖頭,咬着顫抖的下唇,無聲的淚水砸在了地上。
嚴知好像被那淚水燙到了,不知所措地站起來,為她擋住了他人的目光,“你別哭啊…會考成績沒什麽大不了的,學校又不記這個分,這就是形式主義,平時我們都不上這課的是不是?!”
“對不起。”荀秋知道在人多的地方哭很丢臉,可她怎麽都止不住淚水,愧疚和傷感淹沒了她的口鼻,她感覺呼吸都萬分吃力,“都怪我。”
她背過身,肩膀輕輕抽動,已經忍得夠用力了。
她是個倒黴透頂的人,靠近她的人也會變得倒黴。
“你說的什麽啊!”嚴知又氣又急,他拿肩膀去撞薛均,埋怨了一聲,“薛均!你快說話啊!”
薛均好似才回過神,他點了點頭,摸摸口袋,可是紙巾已經用完了,他的手指輕輕搓了下,開口說道,“其實,周一的時候我們去一中找梁辰勇了。”
荀秋猛地一噎,懵怔地轉頭看了過來。
夕陽的清輝落在女孩兒微紅的眼角,被水洗過的眸子盈盈雪亮,好像春日裏的涓涓溪流,清澈澄瑩,波光粼粼,額角的濕發乖順地粘在一邊,她的側臉線條柔美素冷,耀目灼灼。
嚴知後知後覺地緊繃起神經,慌忙移開了視線。
薛均開始說他和嚴知去一中的事。
一如肖老師所言,梁辰勇确實一中的物理第一名,而且他落敗後并沒有要求走後門,一切都是委員會的安排。
梁辰勇知道這件事後很愧疚,反複道歉,他也找過老師,結果并沒有改變,甚至連累自己也被父母和老師責怪。
孩子們的力量是有限的,拗不過愛貪圖捷徑而罔顧公平的家長,撼不動委員會那些翻手為雲的上位者,也勸不了那些置身事外不願受到牽連的老師,他們要去哪裏讨回公道?
競賽已經不是單純的學術切磋,而是關乎高考加分項、省際關系聯絡和當權者的臉面,孩子們不過是任憑拿捏的棋子罷了。
“這件事不是你倒黴,也不是你的錯,你明白嗎?”
争鬥、暗湧、偏見,年少的孩子提早窺探到成人險惡社會的冰山一角。
可少年們總是篤定,遺憾一定只是不公世界腐爛的瘡疤,等到他們成長為有能力改變這個世界的人以後,這種事就絕不會再發生。
一如17歲的薛均,也會做一些“終有一天”的美夢。
荀秋垂下腦袋,雙手交握,撫住了急促的心跳。
原來他明白她在為什麽事情流淚,原來他的“終有一天”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