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皇帝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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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弦京被重新押入刑部大牢,不久便見皇家侍衛前來提人。他似乎對此早有預料,只麻木地在下鑰之前被押送入宮。
燈火葳蕤的明心殿裏,一氣度雍容的中年男子高坐堂上,殿內幾位太監弓腰駝背地侍立着,無一人膽敢有絲毫移動,連呼吸都是收斂又輕飄的。唯有香爐之上袅袅煙氣輾轉騰挪着,比活人還多幾分生氣。
魏弦京在偏殿被奴才粗略地打理幹淨,免得污了聖人尊眼。待他入殿時雖然仍面色慘白,卻也有個人樣了。
他娴熟地跪倒在地,行了大禮:
“罪臣魏弦京,叩見皇上。”
上座之人沒有發話兒,紙張被翻弄的聲音細弱,卻在這空曠沉默的大殿之上尤為清晰。
聖上不發話兒,魏弦京便仍然跪在原處,一動不動。他今日思緒大起大落,在生死邊緣這麽走了一遭,到了此時已是神志恍惚,筋疲力竭了。
他今日本以為自己是要引頸就戮的,而他卻并不為自己的命運感到傷懷,反倒有一種塵埃落定之感。十三年前,他只有七歲,他的母親是鎮國公府獨女,文能與大儒論道,武能上陣殺敵,甚受先皇所喜,被破例收為女官。
先皇幼時被人所害,傷了根本,難有子嗣,為保社稷,受了許多宗室幼子入宮。
魏弦京的父親,與當今一樣,也是被收入宮中的皇子。甚至與當今皇帝同出燕王一脈。
只是先皇偏愛魏弦京的父親董明辰遠甚看重當今。董明辰被封大将軍,平定西北,揚大景國威,人盡皆知,待董明辰此戰歸來,身負軍功,儲位定會落在他的身上。那時莫說京城此種傳聞層出不窮,便是西北民間,百姓已然大膽稱呼大将軍董明辰為“皇太子”。此大逆不道之事傳入宮中,先皇竟一笑而過。
朝中本就沒有愚鈍之人,便是灑掃的仆役或是百姓布衣,也深知董明辰就是先皇欽定之人了。
可先皇突然病重,嘔血不止,一夜之間竟昏迷不醒。董明辰遠在邊關,接到皇父一紙诏書,要他單騎歸京為先皇侍疾。可走到一半,他才知朝中已改天換日,皇位更疊,他名義上的皇兄董明征登基,成為新帝。
再後來,董明辰未歸京便為先皇之死悲痛欲絕,啼血而亡。京中,董明辰的王府起了大火,一夜之間竟被燒為平地,妻子幼兒葬身火海。
那一夜後,新皇迎娶了一位蒙面的新後,而鎮南侯府多了一個從鄉下來的稚子。
十三年來,魏弦京每一日睜開雙眼,都會看見那場吞噬一切的大火,想起母親被強行押走時銳利憎恨的眉眼。他也曾經跪在當今皇帝腳下,放肆地擡頭看過。他想看看這個曾經被他喚作大伯的人,看看他那張曾經滿面縱容慈愛的臉,到底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可魏弦京等來的是一次又一次毫不避諱的殺意,一次又一次肆無忌憚的刁難。皇帝想讓他死,這根本毋庸置疑,而唯一讓皇帝情緒反複又未下死手的,唯有魏弦京那已經成為廢後,獨居冷宮的母親了。可是君要臣死,臣又能憑借什麽存活呢?魏弦京早早便在等待那個注定會落下的鍘刀了。
直到今日,他已然接受自己的命運。衆目睽睽之下,魏弦京只覺得體內最後一絲水分都被秋風掠走,被日光烤幹了。他麻木地跪在那裏等待最後的解脫,等待他渾濁的頸血随着鍘刀落下而肆意鋪陳在肮髒的石板上。
可他卻等到了一次意料之外的送行,一場別開生面的表演。
魏弦京其實并未真正欣賞過雜耍,或許父母還在身邊的時候,他會在每年生辰央求母親為他請個戲班子,演一出哪吒鬧海,或是什麽其他的靈怪故事。可後來家人離散,便再也沒人縱着他玩鬧了。
雜耍畢竟是鄉野民間流行的玩意兒,難登大雅之堂,只有富貴人家想換換口味,或是請不到正經戲班子,才會招來這樣一群古怪的人嘩衆取寵。
他本覺得賣藝人不過是有些不為旁人所知的把戲,像經商、種地、打鐵,或是其他什麽技藝一樣,靠得是熟能生巧。
可今日那陌生女子為他送行而演出的雜耍,卻給他帶來了難言的震撼。那并不是婀娜的舞姿、或是旖旎的風情,而只是一種天生地養,難以馴服的野性。在女子在半空中行雲流水的挪動時,她像一只真正不拘于天地束縛的神鳥,撥開了一切俗世帶來的桎梏,唯餘一種于天地之間縱情搏鬥的生命力,像一把灼燒的火焰,深深烙進了魏弦京被凍透了的心底。
她讓魏弦京如此直觀地仰視生命,讓他那朽木般的軀殼裏勃然生出難以磨滅的渴求。
他也想活下去,他也想如此自由,如此充滿活力。
而後,百姓在那女子的煽動下竟不顧生死,還魏弦京一個公道,而那使魏弦京生生憋紅了眼眶。
自從失去父母庇佑後,他從錦繡堆兒裏長成的天之驕子,變成這世上最見不得光的存在。他害死了很多人,朝堂之上不明就裏幫扶過他的人,甚至是他身邊父親留下的忠仆,皆在皇帝的授意下相繼罹難。
魏弦京從不知道,自己在這些百姓眼裏竟也是值得的。他做過的那些不足輕重的小事,那些無足挂齒的舉手之勞,竟也讓他在死前獲得這樣的認可和感激。而這無關他英武不凡的父親,也無關他果決高貴的母親,只是因為他是魏弦京。
他魏弦京一生雖短,但也值了。
被百姓的熱忱拖延了一時片刻,皇帝的新旨意下達。魏弦京猜測是他的母親,或是他父母的故交最終想方設法讓皇帝改了主意。
果不其然,皇帝當夜便召他入宮,聲音冷淡道:
“魏弦京,你可知罪?”
魏弦京仍然保持着跪姿,即便是腰肢酸澀難耐,手臂也瑟瑟發抖,他還是聲音平穩地回道:
“罪臣知錯。”
“嗬,”
皇帝突然嗤笑出聲,那詭谲銳利的聲音讓在殿中侍立的奴才皆是一抖,頭縮得更低了。
“今日若不是讓你當街受戮,朕還不知你父擁趸仍存,竟還膽大妄為,混入京城來了!”
皇帝厲聲說道,拂落了桌面兒上攤開的幾本折子。一旁侍奉的奴才馬上彎腰去撿,顫顫巍巍地将紙張疊平。
“……”
魏弦京心下一跳,知道今日不能善了了。果然,他又聽皇帝語帶憎惡道:
“怎麽,敢做不敢認?今日人群中混入多個西北兵士,皆被捉拿,你交代清楚,是如何聯絡你父舊部,又如何驅使他們為奴的?呵,朕還當真小看了你,竟不知千防萬防,你還有本事勾結叛黨!還是說——”
皇帝話鋒一轉,語氣陡然陰森起來:
“是有人幫你做的?”
魏弦京搭在地面的蒼白手指蜷縮起來,骨節發青:
“請皇上明察,罪臣萬死,但叛黨之事,臣屬實不知。”
“你當朕不知?這朝堂之中,仍然有人賊心不死,與你這逆惡之輩同黨。你就如同你那死性不改的母親一樣,怙惡不悛,禍亂朝綱,結黨營私!”
“罪臣不敢,請皇上明鑒。”
魏弦京幾乎麻木地又叩一首。他倒不恐懼皇帝加諸于他身上層出不窮的罵名,反倒是有些怕連累旁人,還有仍然在冷宮之中的母親。于是他像往日一樣,不予解釋,只叩首認罪便也罷了。
皇帝過了許久未曾發話兒,顯然是因他這番無趣的作态感到厭煩。過了半晌,才冷聲道:
“叛黨一事,朕定當查個水落石出,那些妖言惑衆的賤民,一個都跑不了。至于你,”
魏弦京繃緊身子,克制因憤恨和無力産生的眩暈,突然聽到皇帝說道:
“你幾年未見你母親了吧?朕心慈,實不忍見母子相離,不若你即刻去湧泉宮門口,喚你母出來相見。”
魏弦京渾身都發起了抖,再也克制不住,強忍眩暈,用雙臂撐起身子,質問道:
“皇上何必如此?我已經是魏家人,我的父親是魏侯,母親是葛氏。我不識得宮中的娘娘,皇上将外臣置于宮中本就不和規矩,難道不怕我沖撞了貴人嗎?”
他且忍且藏至今,被斬首時也不見崩潰于鍘刀前,此刻卻是無法再忍了。他當然知道皇帝所謂何意,這是要用他做筏子,反複折磨自己的親生母親!
魏弦京其實已經不記得母親的面容了。他被迫離開母親身邊太久,久到就快要忘了母親身上彌漫不散的冷香,忘了母親笑意融融的眉眼,也忘了他那戰場上所向披靡的父王是如何癡纏不休,才能将母親攬入胸懷的。
可他忘不了被強行擄走時,母親眼中箭簇般的冷傲和不屈。他的母親最是尊貴無雙,怎可被挾持擺布?他不願,也不能成為母親的桎梏。
話音未落,他的頑抗徹底激怒了皇帝,使他不顧體面從龍座上一躍而起,風度全無地大聲斥罵道:
“孽種!你反了不成?!你可知今日你即将問斬,命懸一線,你母都不肯出面為你求饒半分!你當她在乎你?她為了跟朕置氣,能将唯一的親子都置于死地,世人還道她雍容大度,誰知她最是冷心冷肺,薄幸寡恩,那些寬和面目,不過是她迷惑人心的伎倆罷了!這世間唯有朕看得清她的本性!”
“廢後是否與皇上置氣,與臣無關。臣大罪之人,皇上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唯請皇上不要牽連旁人。”
“嗬,魏弦京,朕看你是想反了!你真當朕拿你沒法子?朕告訴你,若你母今日不出現,朕便将你在這宮中杖死又如何?你對朕來說早就一無是處了。”
皇帝神色扭曲,本還算五官清俊的面孔上全是猙獰的狠意,魏弦京擡起雙眸,大逆不道地直視着皇帝的臉,聲音虛弱但字字清晰:
“罪臣與廢後沒有半點幹系,臣甘願一死。”
魏弦京聲音嘶啞,卻擲地有聲。他即便是死,也絕不做刺向母親的利刃,絕不做皇帝擺布母親的提線木偶。
“孽種,你也配?!來人,把他押到湧泉宮門外杖責,朕若不說停,便不需停!”
“皇上!”
魏弦京百般掙紮,卻還是被身強體壯的侍衛拖了出去,他口舌之上被勒了皮帶,防止他自戕。傍晚的宮道本該是往來不絕的,可不知得了皇帝什麽吩咐,此刻竟然空無一人,任由侍衛拉扯着衣衫散亂的魏弦京穿過層層宮門,直走到冷寂無聲的湧泉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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