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睡了一兩個小時, 感覺懷裏的人踩空似的驚了一下,他也被驚醒了一回。
神智漸漸回籠,他看見了團在他懷裏的人。她低着頭, 只露出一個黑黝黝的發頂, 怕她憋着,他将她往上攬了攬。
發絲淩亂布在她臉頰上, 他伸手替她挑開長發,卻意外摸到了一手的濕潤。
怔愣片刻,他又往下摸了摸, 發現床單上也是一片的濕潤。
她哭了。
那潮濕的眼淚後知後覺地浸入了他的心口, 泡得他心髒發皺。
想問她是怎麽了,可她睡得不安, 臉蛋委屈巴巴的皺着,他咽下那滿腹的疑問, 轉身從床頭扯了幾張紙, 替她輕緩地擦了擦臉頰和發絲上的鹹濕眼淚, 低頭吻了吻她額頭。
清晨, 一股濃澀中藥味直沖鼻子, 他皺了皺眉頭,身上的襯衫讓他發覺兩人都沒有換衣服, 昨晚将就着睡了一晚上, 卻難得是他近來睡過最沉的一覺了。
枕着她的手臂有些發麻,他想看工作消息, 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頭,将胳膊從她脖頸處抽出來, 側身拿過了一旁的手機。
手機一拉起,還連着一根充電線, 顯然是她昨晚替他充上的。他用手背貼了貼她睡得發紅的臉頰,輕輕掀開被子下了床,又替她掖好被子,輕聲走出了房間。
門一開,苦澀中藥味指引他走向廚房。
保姆正在廚竈旁搬着小馬紮坐着,戴着耳機刷着小視頻盯着煎藥,餘光瞥見門口來了個影子,吓一跳,急急忙忙收起手機,起身道:“先生。”
天然氣竈上正放着一黑瓦罐,絲絲地冒着熱氣,他問:“這是在熬藥?”
“對,這藥得用文火煨着,還得熬會兒。”
這味道沖得周惟深都想屏息,他是沒有喝過中藥的,問:“這藥她喝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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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喝了就吐,不過喝得下喝不下的,多喝兩口總有用的。”
周惟深點點頭,提醒了一句:“小心燃氣。”
保姆有些讪讪,“好的好的。”
他回國了,但工作進程還是得推進,走出廚房,拿着手機去了陽臺打電話。
手機鈴聲九點響,顧宥缦昏昏沉沉睜開眼,關了手機,往旁邊一摸,發覺旁邊的被窩已經冷了,身邊人應該起了有一會了。
她驚惶倉促看向床尾,一個純黑的商務差旅包擺在櫃子上,他的外套仍挂在衣架上,她那顆提起的心又囫囵落下。
她揉着發疼的腦袋下床走進洗漱間看了看鏡子。
鏡子的自己長發亂糟糟的,兩眼發紅發腫,衣服也沒換,一覺醒來渾身腰酸背痛。
她拉開衣擺聞了聞自己身上,總覺得一股馊味兒,索性脫下衣服放水洗了個澡。
周惟深回到房間裏,就聽到了浴室穿出的水聲。
他叩了叩門,溫聲道:“老婆?”
“嗯?”
她正在洗頭,關了水揚聲立即應了一聲。
他道:“沒事,你洗。”
他看了看淩亂的卧室,出去交代了一下阿姨,今天換一下四件套。
洗過澡,她濕漉漉的頭發只用一根黑發繩紮了個低馬尾,裹着一身浴袍走出來,發現卧室裏東西都收拾得幹淨整齊,床上用品也都換了。
房間外,周惟深還在陽臺上打電話,阿姨則在洗衣房将剛換下的四件套塞進洗衣機內。
她一走出房間聞到那股中藥味,嘴角就撇成了兩道弧線。
聽見她走出來的聲音,周惟深回身看向她,又和電話那邊簡單交代了幾句,挂了電話。
顧宥缦走到了他身後,看見他還穿着昨晚發皺的襯衫,她輕聲問:“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他說:“下午到的,你什麽時間來睡的?”
她搖了搖頭,“不記得了。”
他長臂攬過她肩膀,自然而然地捏了捏她的後脖頸,道:“先吹頭發。”
他将她帶向浴室,輕車熟路拿出吹風機。
顧宥缦說:“沒事,我自己來。”
她正要接過吹風機,他卻不由分說将她圈在鏡子前,單手解開了她的發尾黑繩。
插頭接上電,他按開了吹風熱風,抓了抓她頭發。
大抵是第一次做這種事,難免有些生疏,呼呼的熱風吹在她發根處,她躲了躲,回頭看了他一眼,抱怨道:“燙。”
“對不起。”
他這樣道歉,唇角卻揚起了一點笑容,調低了溫度,溫熱的風吹在她發梢處,濺起的水滴和亂飛的頭發讓她閉了閉眼睛。
見她任由被他吹得亂七八糟,有點郁悶卻又什麽都沒說,周惟深眼裏笑容更深了,又調小了風力,從她發尾吹起。
她從鏡子裏看見了他高大的身影和專注的眼神,忍不住側了側頭回身看他正臉。
他移開了風筒口,低聲詢問她:“怎麽了?”
微垂的下巴離她擠近,她心跳漏了一拍,匆匆想移開目光。他卻看破她心思似的,伸手捏了捏她下巴,往上一擡,低頭在她唇上抿了一下。
唇上的柔軟一觸即逝,她看見了他晦暗的眼眸。
心口緊得要命,她的睫毛顫得不行,還強作鎮靜地問他:“你幹嘛呀?”
他不做解釋,只是看着她笑。
她漂亮的眼睛羞惱地瞪了他一眼,別扭地轉身只留一個後腦勺給他看。
頭發漸漸地幹了,直到完全摸不到水漬了,他才收起了吹風機。
顧宥缦摸了摸完全幹了的頭發,還是小聲道:“吹得這麽幹,很傷發質的。”
周惟深說:“那就再換一個吹風機。”
瞧這話,總之都是吹風機的問題,不是他的問題。
做領導的都一個樣,特會甩鍋和推卸責任。
她白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了。
他将她頭發梳順,握了握她冰涼的手道:“出來喝藥吧。”
她長長嘆氣。
一碗黝黑的藥已經端上桌了,待他們吹幹頭發,正好藥也放涼了許多,讓她想以藥太燙了為理由再拖延一時半刻都不行。
她愁眉苦臉地看着這碗苦藥,遲遲沒有端起來。
見她由衷排斥,周惟深疑惑問:“這麽苦?”
她把藥碗推到了他面前,“你嘗一口。”
周惟深還真接過碗喝了一口,那味道不能用一個單純的“苦”字來形容,口感複雜,醇厚中又帶着幾分清爽,像是單寧極高的赤霞珠混合某些蟲類發酵的味道,他那劍眉緊緊地擰了起來,問保姆:“不能加點糖嗎?”
這又不是喝咖啡,還能加幾塊方糖。
保姆堅持立場,“先生,中藥是不能加糖的,加糖就沒有那麽好的藥效了。”
他沒有“良藥苦口”這樣的觀念,對顧宥缦道:“喝一口吧,剩下的就算了。”
她小聲嘟囔着:“我一口也不想喝。”
“既然喝不下中藥,那就不喝了,今天我們去醫院開西藥。”
保姆:“......”
原想先生回來能勸一勸,結果倒好,倆人都還和小孩子一樣,只由着性子去。
聽到中藥還沒吃完,又要吃西藥,顧宥缦臉都拉成黃瓜色了,她喪氣道:“算了,先把中藥喝了吧。”
左也抗拒,右也抗拒,還是不得不端起了那碗苦得像加了黃連的中藥放到了嘴邊,可一聞到那股中藥材的味道,她的口中就開始瘋狂分泌酸澀唾液,熟悉的作嘔前兆先湧了上來。
她沒忍住,又嘔了一下。
他眼疾手快,伸手捏住了她鼻子,“這樣好點嗎?我小時候就這樣喝藥的。”
顧宥缦笑了,“你小時候怎麽也這麽嬌氣。”
他幽幽道:“哪個小孩會喜歡喝藥?”
這倒也是,至少她還沒見過愛喝藥的小孩。
在他捏着鼻子的幫助下,顧宥缦将一碗藥都送到了嘴邊,一鼓作氣咽了下去。
一碗藥都見了底了,他拿下了碗,道:“好了,可以了。”
捏鼻子是挺有用,藥還沒嘗着什麽味就已經流向了肚子裏。
保姆難得見她真将一碗藥都喝了下去,歡天喜地和周惟深道:“先生,還是您有辦法!”
顧宥缦現在不能多想喝了藥的事,她拿過一旁的早餐餐盤,拿起了一塊三明治送進了嘴裏,想用面包香的味道來減輕口中的苦味。
三明治囫囵咀嚼了幾口,咽下肚。
她張口正想說:“這樣會不會......”
後面的話還沒有說完,那熟悉的倒胃感如同退潮後又忽湧而至的海嘯,她一把捂住嘴,猛地跑向了廚房,甚至都沒能跑到水池邊,趴在垃圾桶旁就把剛剛喝下去的藥都吐了出來。
她撐着垃圾桶,簡直兩眼都發黑。
保姆驚呼一聲,忙跑過去給她遞紙,團團轉道:“怎麽還是吐了?”
周惟深蹲在一旁,替她拉住了垃圾桶,又拍了拍她的後背。
一股說不出來的帶着濃重藥味和胃酸味的中藥水被吐了出來,顧宥缦自己聞了這個味道都想吐。她推了推周惟深,想要他走開,他卻巋然不動,甚至還替她捋了捋耳側落下的發絲:“沒事,吐吧。”
這簡直是她人生中最難看的畫面,嘔吐物,涕淚糊了滿臉,她一邊吐一邊嗆咳,他目睹一切,還能接過保姆遞來的溫水守在她身邊。
顧宥缦從來沒有這麽難堪過,這樣難堪還不止被一個人看到了。
她的朋友,周家人,甚至周惟深……
杜成霜都常說她“死要面子活受罪”,眼淚都說不清到底是被嗆出來的,還是因為心理難受而哭出來的了。
直到她完全沒什麽可吐的了,他用紙巾給她擦了擦嘴,并将水喂到了她的嘴邊。
顧宥缦別開頭,聲音發顫道:“你不要看我。”
“沒事。”
他輕拍着她的後背,将水放到了一旁,半摟半抱地将她帶回了客廳。
他同保姆囑咐道:“王姐,以後藥就不用煎了,她喝不下,再吐幾回倒是把胃弄壞了,家裏的花也換換,把空氣淨化器打開,散散房子裏的中藥味,她聞不得這個味道。”
保姆連聲應下了,先去廚房将她吐過的垃圾袋都收拾了。
周惟深哄着她又喝了幾口水,水一下肚,她又想吐了,他幾乎想都沒想就想手掌伸到了她下巴前,兜住了她吐出來的苦水,又一把拿過了旁邊的敞口花瓶,遞到了她面前給她吐。
感覺肺都快嘔出來了,再次吐無可吐她才緩和下來。
周惟深抽了幾張紙擦了擦手,手心攥着髒污的紙團,只用胳膊攬着她。
顧宥缦實在受不了那股味了,推了推他,啞聲道:“去洗手。”
他喊了一聲,“王姐,還有垃圾桶嗎?”
看到阿姨又拿了垃圾桶來,他才起身去廚房洗了手,擦幹手後,他回了沙發處,将蜷縮在沙發上的小姑娘抱進了懷裏。
她眼尾全是淚水,戰栗地抱緊了胳膊。
他将她抱在膝蓋上,一遍遍低頭吻她額頭。
阿姨有些手足無措,問:“先生,我這......”
周惟深擡頭看向她:“這幾天辛苦你了,你回房間休息吧,我來守着她。”
保姆應一聲,又收拾了垃圾,從後門員工通道拎出去,将空間讓給小夫妻。
直到感覺家裏又安靜下來了,她才閉着眼睛,聲音輕而顫地道:“你說,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是,你只是生病了。”
他的手掌包裹着她溫熱發燙的臉頰,反複摩挲,上次回來她還長了一點肉,這才小半個月,她下巴都尖了。
靜了靜,他低聲哄道:“乖乖,我們再去醫院看看好不好?不想喝藥我們就打針,我陪着你。”
她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服下擺,眼淚止不住地流。
他撫着她的發尾,用紙巾輕拭着她的眼淚,從眼尾一直到耳窩。
折騰好幾天,她還是進了醫院打吊水。
再折磨下去,她小半條命都快交代了。
她沉沉地躺靠在醫院躺椅上,身上蓋着一床薄毯,難受得緊閉着眼睛,耳朵裏卻不自覺捕捉着周惟深打電話的聲音。
他就站在輸液大廳旁的安全通道口,側側身便能看到她。
她睜開眼,往那邊看了看,周惟深揮手向她擺了擺,示意他在,又将鼻子往上一戳,做了一個豬鼻子的醜臉,她眼淚還沒幹,撲哧一下就笑了。
他放下手,言談中冷靜安排着他離開後團隊所有後續工作,嘴角又朝她揚了揚。
她斜靠着躺椅,下巴溫柔含着毯子一角,注視着他挺拔有力的身姿,就像一片飄搖的落葉,尋不到落腳點的蒲公英,輕輕飄飄地落在踏實的泥土上,心下茫茫然踩不着地的那處,忽而落下了。
那絕望而難堪的情緒,被他的穩定的精神力拽了起來,她第一次在悲觀主義下落的懸崖中,拽住了一根堅實的樹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