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周家請來的醫生是位老中醫, 穿着一件白大褂,背着一大白藥箱子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稀疏的頭發還在風中招搖。
周家人簇擁着顧宥缦坐到了沙發上, 她伸出手腕給老中醫號了把脈。
醫生微皺着眉頭, 沉吟不語。
木苒芬先忍不住了,問:“何醫生, 她這是怎麽了啊?”
老中醫沒回答她,只是對顧宥缦道:“你舌頭伸出來,我看看舌苔。”
顧宥缦便又張嘴給他看了一下舌頭。
醫生有判斷了, 再詳細追問:“最近是不是吃了很多補品啊?”
她想了想, “對,前段時間我生理期痛, 家裏的阿姨炖了一些補湯。”
“以前飲食習慣不太好吧?”
顧宥缦稍稍點頭:“是不太規律。”
“嗯,那就是了, 身體虛不受補, 再加上你這肝郁, 胃氣上逆, 就導致了惡心, 反胃,我給你開幾個方子, 疏肝解郁, 日後也要注意,少吃冷飲寒食, 補品也要注意量,不能吃太多, 過量了适得其反。”
一聽只是身體虛不受補,木苒芬大失所望, 又再三确認,“何大夫,她這不是懷上了?”
何嶺道:“大太太,這有沒有喜我還能摸不出嗎?”
“那她這懷不上,是不是身體不好的原因啊?”
她脫口而出“懷不上”三個字,讓顧宥缦心口都一堵,堵的不是“她懷不上”,而是,為什麽這些人看着比她還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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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嶺搖頭說:“這兩口子才成婚多久?哪有那麽快的。”
“哎。”木苒芬臉上的喜色盡數褪了,往沙發上一靠,裹了裹披肩,語氣平平道,“那您看着開個方子,給她抓幾服藥,當然,最要緊的是開些滋陰補陽的,把她這體質好好調理調理,現在年輕人,真是不把自己身體當回事了。”
“只要耐得住,調理三個月,這半年裏也少吃些寒性的食物,經期紊亂,生理痛,也能一并調理好了。”
顧宥缦當然知道醫生沒錯,調理身體也是為她好的,可她心裏就是犯惡心和膈應,就好像被摁進了一片冰冷的寒潭之中,周圍站滿了人,可她只覺得雙雙目光都只有冷色的審視,沒有一雙眼睛帶有溫度,冷得她想抖。
見她臉色發白,醫生問:“是不是胃裏還難受啊?”
她按了按胃,“有點兒。”
“這樣吧,你跟我去藥堂一趟,我給你紮兩針,你再把中藥也拿了。”
她小聲道:“必須紮針吃中藥嗎?”
對于中醫,她很有心理陰影。小時候隔壁鄰居一大爺,腦中風偏癱,家裏人常推着他出來曬太陽,他身上從頭到腳密密麻麻紮滿了針,和個刺猬似的。每到飯點隔壁就傳來陣陣濃郁的中藥味兒,她的房間就對着隔壁的抽油煙機口,有時候能把她熏吐了。
按她在外生活那麽久的蒙古大夫自診水平,發燒就吃消炎藥和退燒藥,腸胃不适就吃腸胃寧,痛經就吃布洛芬,拉肚子就吃蒙脫石散。至于中藥,沒病到絕症的地步,她是一貫敬而遠之的。
可再在周家面對一群魑魅魍魉坐半個小時,她就要窒息身亡了。
在心思各異的目光中,她捂着小腹起身道:“好,我跟您去藥堂。”
他回頭對海雲說:“海大小姐,您這孫媳婦我領走了啊。”
海雲點頭,“多勞跑這一趟,你替她仔細看看,我就不送了。”
“應該的。顧女士,跟我走吧。”何嶺和顧宥缦道。
顧宥缦跟着何嶺上了司機的車。
車從後門開出去,圍着周宅轉了一大圈,轉到了前院,又開了一小段街道,不到十五分鐘,車停在了一棟小樓前。
小樓門口挂着大大的牌匾:方濟藥堂。下有一行:創始于清光緒二年(1876)
三扇黑木大門敞着,入目就是藥房,幾個穿着白大褂的藥師正在給等藥的客人抓藥,櫃臺上擺着幾個鋁桶,寫着:免費提供涼茶。
另一面的牆上則貼着一張:免費測血壓。
藥師們見何嶺回來了,紛紛喊道:“師叔。”
“哎,你們忙吧。”
何嶺見顧宥缦打量着藥房,他指了指後門道:“顧女士,這邊來吧。”
幹藥材的味道還好,一掀開門簾,一股濃郁的煎藥味道傳來,一聞到這股雜糅的中藥味,她的胃又開始翻惡心,她沖何嶺打了個手勢,示意自己要出去吐一下。
何嶺說:“沒事,你先進來,紮兩針就止住了。”
他說紮兩針,還真就只兩針,一針紮在小臂上,一針紮在虎口。
顧宥缦都不敢看,眉頭緊皺,臉擰成了苦瓜,撇開臉閉緊了眼。
先是一陣些微的刺痛感,接着被紮的地方又有了些腫脹感,手臂發木。她回頭看了一眼,兩根針都紮上了,比她想的痛感要好一點,但她還是胳膊僵在桌臺上,一動不敢動。
何嶺道:“我給你開一服藥,調肝胃氣血,別的補藥就都不用吃了,七劑,每天兩次,一天就煎一劑,知道你們年輕人不愛吃中藥,我再給你開半個月的中成藥。”
在醫生開藥方的時候,顧宥缦又看了看他的坐診室,牆上挂滿了錦旗,有些挂不下的甚至塞到了玻璃櫃裏。
方濟藥堂。
顧宥缦想起來鹿海市赫赫有名的“方濟藥業”,她問:“請問你們和方濟藥業是一家嗎?”
“對,我們這是老堂口了。”
她還奇怪周家這麽大一個家業,怎麽還要去家外請中醫,這會兒明白了,周家緊鄰着方濟老藥堂,這可是真真正正的宮廷禦醫家族,上百年的老中醫口碑,現成的“妙手回春”。
何嶺将藥方遞給她,“你拿着這個方子,去外面找人抓藥就好。”
看到白單子上長長的藥名,顧宥缦胃都疼了。她嘆口氣,道:“何醫生,在哪繳費,我先付款吧。”
“不用,算周家的,你藥吃完了再來抓,最好是要吃三個月的。”
能把他開的這些藥吃了,顧宥缦都覺得自己成長了,更別說吃三個月的藥,她愁眉苦臉,臊眉耷眼地點了點頭。
見她要走,何嶺擡頭又說了一句:“顧女士,中醫把脈也只能摸到一個月左右的身孕,胎份太小也是把不出來的,你要是不放心啊,可以自己回去測測試孕紙。”
顧宥缦血色一下沖大腦了,大窘,道:“我信您醫術。”
拎着一大袋子藥回到家,她将藥遞給了保姆,說了一下醫生的醫囑。保姆自責得不行,覺得是自己用勁過猛才導致了她的惡心反胃。
顧宥缦又是好一頓安撫,好不容易将保姆送回了房間,她坐在沙發上長長地松一口氣,她摸着肚子喃喃道:“還好不是懷孕了。”
她側身倒在了沙發上,只覺得精疲力盡。
第二天早上,她是被一股濃烈的中藥味熏醒的。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又回到了童年的房間,回到每天早上都在中藥味中醒來的日子。
她洗漱了一下,走出卧室,保姆聽到她的聲音,喊道:“太太,你先吃早飯,過半個小時就可以吃中藥了。”
光是聞着味,她都又要吐了,顧宥缦慢吞吞道:“我先喝藥再吃早餐吧。”
“也好,那您稍等啊。”
一碗黑黝黝的液體端到了她面前,液面上還漂浮着白色氣泡和中藥屑,在保姆炯炯目光下,她硬着頭皮抿了一口,又苦又燙,只一小口,她眼淚就出來。
“是不是太燙了?那放會兒吧!”保姆趕緊道。
顧宥缦扶着額頭看了看手機,先看到的就是一條航班信息通知。
明天早上十點,從含鸫機場飛紐約。
她錯愕一愣,這顯然不是她自己買的機票。
她又點開航班信息,看到了訂票時間是昨晚。
一股郁火撲上心頭。
她不介意出國,不介意航班時間久,也不介意路程遠,但千裏迢迢做的事情一定要是她想做的,而不是被人随意決定安排的。
看了幾分鐘,她徑直點了退票。
通知上重新顯示,航空公司正在審核退票中。
又過了沒多久,一個電話打了過來,是馬管家。
仿佛被監視,她的一舉一動都在周家的眼皮底下。
顧宥缦惡心壞了,但又顧及長輩面子,敢怒不敢言,只能找個充分的理由做借口,她最近沒有去美國的行程,所以也沒有辦簽證,去不了。
挂了電話,她端起那碗中藥,汩汩地喝下了肚。
保姆被她吓着了,連忙道:“太太您慢點,小心燙。”
顧宥缦喝下了小半碗,咽喉發堵,胃部一陣劇烈倒湧,她猛地沖向了衛生間,趴在馬桶上“哇哇”地吐了出來。
最後那碗中藥,她裝保溫杯裏帶去了工作室,喝了兩口,實難下咽,全數倒進了下水池。
她吃什麽吐什麽,吃藥不管用,飯也吃不下,保姆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又束手無策,只能打了電話先給周先生彙報情況。
周惟深當時正在會上,看到手機來電,先按了靜音,發現是家裏保姆的電話後,叮囑秘書先做記錄,他起身去了會議室外接電話。
電話響了,顧宥缦看了一眼來電人,是周惟深。
手指在綠色小點上停了好一會兒,最終是按了靜音,将手機反蓋在桌面上。
她不該沖他發脾氣的,可是近來一團糟,讓她覺得生活在一點點失控。
她讨厭這種失控。
可反觀他,似乎沒有絲毫的影響,他的工作和生活都依然在按部就班的進行,只有她的生活和工作變得亂七八糟。
心理上有了不平衡,就會生出怨言。
她不想把自己變得像個怨婦一樣斤斤計較、喋喋不休抱怨個沒完,最好是不要聯系,就當他不存在。
可她怎麽也沒想到,周惟深會又突然回來了。
他的西裝外套規整挂在衣架上,衣領下的領帶卻沒有解開,躺靠着床頭,拖鞋還在腳上,就那麽沉沉睡着了。
站在卧室門口看了他許久,顧宥缦先是震驚得呆住,心生無限埋怨,而後那滿腹的牢騷又都化作了說不盡的委屈。
她蹑步走近,正要擰開床頭燈,卻先看見了擺在床頭櫃上的小禮盒。
裏面是兩塊腕表,一塊女士的,一塊男士的,她無心去看品牌,合上盒蓋,擰開燈,蹲在床邊看了看他。
昏黃燈光映照着他俊朗的面容,睫毛的陰影下是淡淡發青的疲勞眼圈,他也瘦了,臉上骨骼輪廓更清晰了,指間還攥着工作用的手機。
她替他拿開手機,充上電,“叮”一聲突兀脆響。她怕驚醒他,扭頭看了他一眼,發現即使這樣,他也沒有醒。
緩慢替他解開領帶,又脫了鞋襪,他終于被驚醒了,睜開眼朦朦胧胧看到了個影子,他道:“老婆?”
“嗯。”她動作微頓,先應了他一聲。
周惟深捏了捏鼻梁,撐着床準備起身,“我去洗澡。”
“不洗了,睡吧。”她說。
他困得有些糊塗了,還是存在幾分理智道:“剛回來,我身上髒。”
她那委屈,又潤物細無聲地化為了心疼,她按了按他肩膀,鼻音甕聲發堵,“我不嫌你,睡吧。”
他向她伸出了手,等着她過去。
顧宥缦也沒再洗漱,只脫了外套,拉住他的手指躺上了床。
溫暖的被子蓋在他們身上,她蜷縮在他懷裏,頭抵住了他的下巴。
他用下巴拱了拱她的軟發,分明還沒醒過勁,低聲呓語着:“乖乖,最近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他一聲“乖乖”,她忽地落了淚。
她明白了他為何兩次匆匆趕回來,又匆匆離開。
搖了搖頭,她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允許他再說話。
只是頭往下低了低,鑽進他胸口處,抵着他溫熱的胸腔,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束一束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