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一個吻其實很輕飄, 只是附唇,唇瓣的簡單相貼就能完成。
可她心口慌張地鈍跳了許久,她也沒能鼓起這份勇氣擡擡下巴。
對親密接觸的恐懼還是戰勝了一刻的心動。
她撐了一把沙發, 從他的懷裏匆匆脫身。
發絲亂了, 她挽了挽披散的長發,将頭發掖在耳後, 道:“房子我看得差不多了,我們要不今天就到這裏吧?”
對她的逃避不是太意外。
六年都等過了,六十天, 六個月, 有什麽難等的呢?
周惟深伸手,在顧宥缦猶豫着将手放在他手心裏時, 他又一次将她拉到了身邊。
他說她對他時近時遠,顧宥缦卻覺得是他太強勢, 每當她想要遠一點時, 他就不容拒絕地又将她拉拽回身邊。
客廳空曠得能聽見設備間運轉的輕微轟鳴聲。
他倚靠在奶白的柔軟沙發上, 手指從她側顏挑到額角, 替她捋了捋淩亂的額發, 道:“小時候我的保姆是一個德語說得很蹩腳的京市人,每當我受了驚吓的時候, 她就會像這樣, 和我說,呼嚕呼嚕毛, 吓不着。”
想起他朋友挂斷電話前的那一句,顧宥缦問:“你是在奧地利長大的?”
“嗯, 算是吧,在奧地利待了十年, 在法國待了三年,德國五年。”
隐約聽說過他在國外長大的事跡,顧宥缦好奇問:“中間沒回國嗎?”
“每年回來一兩次,十歲以前我姑姑會帶我,十歲以後由保镖護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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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在國外,是和姑姑住在一起?”
“不算是,她結婚之後我們就分開住了。”
他問她:“你呢?”
“我就是在鹿海市長大,十六歲以前沒有出過市。”
“十六歲以後呢?”他再問。
“十六歲以後我去了英國,在那待了一年半,然後去了法國上大學,有假的時候就會去周邊國家旅行。”她補充,“邊工作邊旅行。”
他溫潤的目光看着她,“時間都不長吧。”
“當然,你知道workaway helpx嗎,就是打工換宿。”
想起那段無畏無懼的背包客經歷,顧宥缦生起了許多傾訴欲,那時身處旅途不覺得辛苦,現在回憶起來就連自己都會佩服自己那時的勇氣。
“我聽你說說。”他安靜聆聽。
“我修剪過草坪,去過農場工作,當過服務生,去過教堂做義工,後來我開始攢錢,買了人生第一臺相機。我學的是景觀設計,一開始是拍風景和建築,我的專業導師建議我去參加比賽,慢慢地,拍攝範圍就不斷縮小,縮小,只拍花卉。”
“你知道嗎,國內花卉攝影師很少很少,數不出五個人,國外卻有很多代表性的花卉攝影大師,我就想,我們中式園林和花卉源遠流長,為什麽我們國內不能出大師?”
聊起她熱愛的事業,一掃緊張和沉默,她變得健談起來。
眼裏閃着光,滔滔不絕。
他順着她的話問:“為什麽?”
“一是機遇,二是能力,”她點了點他胸口,“三是心。”
“我們國內并不缺人才,大家都很博長,但花卉攝影師的賽道太窄了,如果要做專業,很難盈利變現,而我呢,又恰好有這個機會,又遇到了很多願意賞識我這匹千裏馬的伯樂。”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意思就是,上天要将一件使命交給你,就先要用苦難磨砺你,是為了讓你擁有能夠承擔起這件使命的能力和心性。”
“以前有些事,我耿耿于懷,可找到自己的方向後,對以前又有些釋懷了,過去好的和不好的,都是為了把我一步步推到今天,沒有過去的經歷,就沒有今天的我,這樣想,人也好,事也好,就沒有什麽是不能原諒,不能釋懷的。”
她絮絮叨叨說了很多,發覺周惟深并沒有說話,她有些讪讪:“我是不是說太多了?”
“沒有,我在聽。剛剛你說,沒有什麽是不能原諒和釋懷的,可如果有那麽幾件事,對人生影響重大,就是耿耿于懷呢?”
顧宥缦微微擡眉,好奇看他:“是什麽事?”
“只是一個假設。”他說。
顧宥缦想了想,回答道:“那其實是幸運的,痛苦難以磨滅,卻能為一種新的痛苦所覆蓋,有那麽幾件事一直難以忘記,說明至少沒有發生過比那幾件事更糟糕的了。”
“人的釋懷無非兩種,一種是走向了新的生活,徹底和舊的過去撕裂,另一種是徹底破罐子破摔,無論再發生什麽,都會覺得,比這更糟糕的我都經歷過了,這又有什麽呢?”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說不定,你以為的絕境,說不定恰好藏着逢生的路。”
周惟深笑了,“你這人真有意思,是我見過的,最樂觀的樂天派了。”
樂天派?
第一次有人用這三個字形容她。
或許是在這密閉空間裏,關于過去思考的讨論讓顧宥缦覺得心靈上的距離更近一些了,她側坐在沙發上,胳膊搭着椅背,枕着頭,眨了眨眼說:“再熟一些了,你就不這麽想了。”
她可是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
花會謝,人會死,人和人也終有一日會分離。
世上少有永恒,唯一的永恒,恰恰是瞬間。
瞬間即永恒。
“宥缦,我很期待我們未來的生活。”
正午的陽光穿過明淨如洗的玻璃窗,投射在黑灰色的大理石地磚上,如有水紋泛漣漪。
他們一個在光裏,一個在陰影處。
他看見她柔軟發絲上跳躍着的光斑。
曾經,他們之間隔着兩盞紅綠燈和一面玻璃窗的距離。
下午2時準點,她俯身将噴壺水澆在盆盆鮮花上,杏粽色的園藝圍裙,松散的四股辮,無框眼鏡折射陽光的輝芒,在她鼻梁處留下一道白影。
這一幕,如同一根金色美工釘般永久地釘在他的記憶深處。
她是他最珍貴的收藏品。
—
和周惟深領證是在他們認識的第五天。
完全是閃婚,還是沒有任何感情基礎的閃婚。
杜成霜說她的行為是在別人推她進火坑之前,先自發地往火坑裏一跳。
顧宥缦說:他很有錢。
杜成霜說:他有錢關我雞毛事。
嗜錢如命的杜老板,第一次在金錢面前擡起高貴的頭顱,對財富不屑一顧。
顧宥缦說:你有時間,一起出來吃個飯,我介紹你們認識。
杜成霜說:打住,你們這段婚姻能挺過一年再來說請我吃飯的事。
她一張嘴毒得很,毫不給面子。
也就是顧宥缦跟她是數十年的朋友,對她的毒舌已經左耳進右耳出,換個人非得氣絕交不可。
領證的當天晚上,顧宥缦和周惟深回家吃得那頓飯是真真正正的家宴,只有周家人和她的父母姐妹。
按照周惟深的說法,他們統一了口徑。
他們相識于六年前,因為學業而分開,多年後重逢,緣分使然,決定步入婚姻的殿堂。
所有人臉上都挂着笑容,唯一沒有笑容的,只有顧以寧。
如果不是殺人犯法,她用眼神已經殺了顧宥缦數百次了。隋夢蓮都看出了她的嫉恨,桌下的手拍了拍她的腿,讓她注意情緒。
全場最高興的人,除了顧立峰就是海雲了。
周惟深父母待她不溫不火,既不算熱絡,也不算冷淡。
明明是在大姐說服下,她選擇了這條看似最太平的路,她大姐卻沒有所想的那麽高興,目光哀傷地看着她,數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
周家人問他們婚禮定在什麽時候,顧宥缦以事業為由說今年內都沒有時間。
家裏人都有些微詞,周惟深便順着她的話說是自己的決定。
這一頓飯,吃得各懷心思。
長輩一輪一輪地敬酒,盡管周惟深替她擋了不少,顧宥缦酒量不好,喝得還是有五六分微醺了。
她先去了洗手間。
胃部不舒服,開的酒單寧高,流進胃裏和胃液混合,說不出的苦和澀。她趴在馬桶邊撐着胃作嘔了好幾下也沒能吐出來,最後迫不得已摳了下嗓子,倒湧的酒液嘩啦啦地嘔了出來。
她撐着一旁的紙巾架,緩了好一會兒腦子才清醒。
沖完水,又擦了擦嘴角,她站起身推開了衛生間門。
在洗手臺洗手時,她揉手的動作慢慢停了下來,透過眼前的鏡子,她看到了顧以寧。
她也喝了不少酒,一杯接一杯地灌,此時倚靠着瓷牆,面色酡紅,眯着眼睛看着顧宥缦,手上還拿着一把剪刀。
是傭人們放工具盒裏的長剪子。
在澄明的鏡子裏,她們靜默對視着,只餘水聲嘩嘩。
顧宥缦擡手關了水,從旁邊抽了一張硬質的擦手紙,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濕潤的手。
顧以寧先動了,她腳步趔趄地走到了顧宥缦身後,伸手搭住了水池邊緣,嫉恨的話噴湧而出:“我們就相差兩個月,顧宥缦,可你說為什麽,為什麽所有人眼裏都只看得見你,是因為你最小,還是因為,你長得稍微漂亮那麽一點?”
她手上握着的剪子擡了起來,要來挑顧宥缦的下巴。
顧宥缦伸手用力攥住了她的手腕,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從指骨一路蔓延到小臂,顧以寧想掙紮,卻覺得她的手像一把鐵鉗那樣難以掙脫,而被她攥在掌心的手就如一根玉蘭枝那樣無力。
“放手。”顧以寧咬牙說,“我不想傷你。”
顧宥缦判斷着她這句話有幾分可信,兩分?
看着她被扼住的手一點一點失血變白,顧宥缦才緩緩松開了手指。
顧以寧握着剪刀的手垂落了下去,她扶着水臺靠近顧宥缦。
女人白皙,眉眼處空靈溫婉。
她長了一張合該是所有男人白月光的臉,也不意外,從小到大,所有的男人都愛她,連父親都偏疼她。
“顧宥缦,你是不是很恨我?”她問。
無聊至極。
顧宥缦眼睑微松,懶懶瞧着她,半響,她開口道:“顧以寧,我不恨你,我只覺得你很可悲,你沒有自己的方向,你把我當假想敵,心甘情願走在我後面,這樣的你,畫地為牢,永遠沒可能翻越我。”
“哈哈哈哈——”像聽到什麽極其荒謬的話,她大笑起來,很快,她的笑一斂,變了臉色,怒視着顧宥缦,厲聲質問,“你如果不恨我,為什麽我想得到的一切你都要想方設法地奪走?你不恨我,你為什麽要回國?你不恨我,你為什麽要嫁進周家?你不恨我,為什麽不敢告訴父親,當年的真相?”
“父親的愛,你要奪走,周家的地位,你要壓我,連魏禹成,你都不放過,你說你不恨我,哈哈哈,哈哈哈哈......”
酒精釋放了她的心魔,她的句句控訴在顧宥缦聽來都彙聚成兩個字——“荒誕”。
或許也是酒的原因,她的惜字如金今天變得廉價了,緩緩地說:“顧以寧,你把自己的價值永遠放在外界對你的認同上。我對你來說算什麽?一個參照物而已,你心有不甘的不是你口中說的那些東西,而是你以為旁人得到而你沒得到的東西,壓住你不是我,是你的嫉妒,欲望,是你的心有不甘。”
顧以寧渾然不聽,自說自話:“周惟深不愛你,連婚禮不願意給你,你說你不在乎周家?那你為什麽要嫁給他?”
為什麽?
因為這世界不止有情愛,還有比情愛更重要的,值得犧牲的事情。
顧以寧不會聽懂,因為她的耳朵是閉合的,只聽得見她想聽的東西。
何其可悲。
顧宥缦沒有陪她玩話劇排演的時間精力,轉身欲走。
“顧宥缦,”她将剪刀緩緩倒轉,對向自己的腹部,“我的妹妹,我的大嫂,你為什麽這麽恨我,恨我恨到,想殺了我?”
鋒利的剪刀在顧宥缦的餘光中,像一把利刃般,刺向顧以寧的小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