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室內光線昏暗,顧宥缦素面朝天仍可見天生麗質。臉上吃過藥後腫脹消退一些了,疱疹卻還泛紅。
顧靜姝朝着她臉看了又看,嘆氣道:“可惜了。”
她這感慨來得突兀,顧宥缦才坐下,不明所以問:“可惜什麽?”
“周家老太太想認顧以寧的事你知道嗎?”
顧宥缦和外甥女對視一眼,答道:“嗯,聽說了。”
“你這臉要是好好的,說不準老太太見了你,今天就改主意了。”
顧宥缦挑眉,“你把老太太想得也太簡單了,她選顧以寧或許是有別的理由。”
“我倒是聽說了,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聽說什麽?”
“老太太覺得顧以寧像她那個亡故的三女兒。”她想了想名字,“好像是叫周秋荷。”
顧宥缦搖頭,“沒見過。”
“我倒是見過周秋荷,還是十幾二十年前了,要說像,宥缦,我倒覺得你更像。”顧靜姝輕聲道。
顧宥缦好笑,“你要這麽說,那我今天的過敏藥不該吃的,醜點就醜點,總比被人當替身看待要好。”
“那可是周家,從指頭縫裏漏點金都夠普通人大富大貴過一輩子了。你呀,還是太年輕,擺在眼前的大好機會都不知道抓住。這點我倒是欣賞顧以寧,至少她識時務,抓得住機遇,你呢?”姐姐點了點她,“假清高。”
周家發家于南歐,後又回遷回國,銷售市場仍然在歐洲、北美和南澳。他們家賺的是外彙,用日進鬥金來形容也毫不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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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在國內主要做投資,購入了大量國債和地方債券,投資惠及地方制造業和服務業。據說鹿海市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離不開周家的助力。
周家如果想要攬權,早已是地方強龍,但他們家有條家訓,子孫後代絕不參手政治,也正因為這條家訓,在鹿海市這個富人排名年年疊代的地方,周家始終屹立不倒。
顧靜姝對周家的盛贊絕不誇張,她的遺憾寫在了臉上,藏都藏不住。
偏偏最有機會企及豪門的妹妹清高自傲,見妹妹不說話了,顧靜姝緩和了語氣,關心問:“待會就要出發了,你這臉可怎麽辦?粉底能不能遮住疱疹?”
不等顧宥缦回答,外甥女就先拔高了聲調道:“他們周家,長得不好的人,不讓進門嗎?”
顧靜姝點了一下女兒額頭,“我們是上門拜壽的,自然要收拾得體體面面,這叫禮貌。”
“我們是客人,他們是主人,哪有主人還挑剔客人長什麽樣的?”她看向顧宥缦,直率道,“小姨,我媽就是傳播容貌焦慮,你不要聽她的,我們就要大大方方去,過敏而已,又不是毀了容會吓着人,為什麽要畫個大濃妝才能出門?”
“你小小年紀怎麽這麽多主見?”顧靜姝納罕道。
“因為我三觀正,不像有的人,一見了有錢人,什麽禮義廉恥都不要了!”
顧靜姝聽出了她的諷刺,臉上和被針紮了似的泛起了紅,“唐歆可,你怎麽對媽媽說話的?”
唐歆可道:“我又沒說你,小姨正直,不和某些人同流合污,這有什麽不好的?”
哪能聽不出她指桑罵槐?
顧靜姝愠怒道:“唐歆可,你給我出去!”
“我不出去,這是我小姨的房間,我就要待在這!”
眼看這母女還吵起來了,顧宥缦頭疼道:“好了好了,都出去,我換衣服了。”
母女倆鬥着氣,一前一後出了門。
顧宥缦搖搖頭,起身去關門,又打開衣櫃,看見了邊緣防塵袋套着的禮裙,是繼母放進來的一條挂脖的白裙。
她拿出來看了一眼,只覺得素得太晦氣,又挂了回去,猶豫片刻,摘下了一件剪裁簡單的寶藍色長裙,裙擺處金色羽狀的紋樣熠熠閃光。
這條裙子她只穿過一次,是在法蘭克福的一次蒙面舞會。
她不是受邀的上層階級小姐,只是去布置舞會場的一個外派服務生。
那是春天,風很大,綁好的氣球被風吹進了噴泉池,她去撈,卻被淅淅瀝瀝的噴泉水濺濕了全身。一位丹麥富商的太太替她解圍,主動将自己備用的禮服給了她穿,還溫柔地替她吹幹了濕發。
她的善意卻不是沒有代價,她提出一個請求,希望她能陪她丈夫的一個生意夥伴跳一曲舞。
顧宥缦本能地想拒絕,卻對上了她真誠懇求的眼睛。
她那雙深綠色的寶石眼睛裏沒有高高在上的頤指氣使,而是誠摯的商量,讓顧宥缦不知該如何拒絕。
在她猶豫的時候,那位太太擁抱了她,溫和地鼓勵說:“就當是一次人生體驗吧,我保證,他是個紳士,一定會給你今晚的舞會留下美好的回憶。”
顧宥缦對富商的印象停留在接觸最多的暴發戶,他們如出一轍的傲慢,不可一世。
她答應了太太的請求,硬着頭皮用蹩腳的德語問男人是否能共舞。她想,他一定會拒絕。
面對她的主動邀約,男人卻沒有很意外,唇角微微上揚,以标準的德語回答她:“榮幸至極。”
上一首舞曲還是穩重的波洛涅茲,到他們時卻切換到了歡快的波爾卡。顧宥缦只在看歌劇表演時見過波爾卡的舞步,她慌了神,男人卻笑着說沒關系。
歡脫的彈跳步讓她即便舞裙下是帆布鞋也依然感覺自己像個四肢不協調的木偶人,他卻一直在笑着鼓勵她,“非常棒。”
她都不記得自己踢了他多少下。
一曲舞跳完,她臉都漲紅了。
舞蹈結束,她磕巴着說:“實在抱歉,你的鞋子需不需要擦一下?”
“不,我想,我應該把這雙鞋珍藏起來。”或許聽出她德語的不流利,他用英語诙諧回答。
外國人都很會說話,這樣的話也不過是出于紳士,她很清楚。顧宥缦再度道歉,決定立刻離開。
他松開了手,卻問她:“我們還會再見嗎?”
她內心有片刻的留戀,這是萬萬不該的,她堅定搖頭,“不會了。”
“我想,會的。”
他沒有執意挽留,只是微微俯身,笑着說:“祝你今夜愉快。”
他眉眼缱绻,牙齒潔白,嘴角臉頰各有一道括弧,紳士而溫柔,像少女寄托于夢中的情人。
她走出了很遠,才敢最後回身看他一眼。
男人很高,穿着一身中灰色的西服,西服下不是襯衫,而是一件黑色的中領打底衫,領口露出一點灰色絲巾的紋樣,肩寬腰窄,有着獨屬于歐洲男人的氣質,卻偏偏戴着一個有着長喙的潘特龍滑稽面具。
時至今日,那道單手插兜,身姿松弛的身影依然烙印在她腦海裏。
有些難以啓齒地說,那是這輩子,第二個讓她一眼銘記的男人。
她再度換上禮服,站在鏡子前,手指撫過腰部,感覺像曾經做了一個灰姑娘的夢。只是灰姑娘遺落了舞鞋,而她什麽都沒有遺落。
他們一家是在九點抵達周家的。
不同于歐式莊園,周家大宅是占地面積幾百畝的中式園林,分外園,外院,裏園,內院四塊區域。
外園是幾百平方的私人庭園,疊石堆砌,層樓疊榭,樓閣錯落,移步易景。長廊與夾道構連起山、溪、湖,有各類花卉草木做添景,閑趣盎然,漫步其中如同陷入一條中式風的迷宮。
顧宥缦很小的時候跟着家人走過一回,只覺得那園子走也走不到盡頭。
她隐隐記得小時候父親的酒廠效益很不錯。那一次出門時是總管親自送他們走的。走到湖邊,她們都鬧着想游湖,父親便帶着她們坐了小船。
湖泊中心有一處六角亭,搭在水榭上,相對的是一處塔似的高閣,意境斐然。
她在高閣上看見了一個穿着白色唐裝的小少爺,他坐在閣樓窗臺邊,木臺搖搖欲墜,他卻泰然處之。船停在湖心亭旁,船身一震,她低頭的工夫,再擡頭,閣樓上的人就不見了,仿佛适才是她的幻覺。
那是第一個她一眼記住的男人。
多年過去,聽說周家外園整修過許多次,不知道那些建築和風景是否還和記憶裏一樣,不知道那個人,今天還能不能見到。
遺憾的是,這一次大概是為了方便賓客入席,打開的是裏院的後門,走不了幾步便到了內宅裏。
下車前,顧立峰着重交代顧以寧:“老二,你要主動點,陪老太太多說說話,不要在一邊和木頭一樣杵着。”
隋夢蓮道:“以寧知道的,我都交代過以寧了,快進門吧。”
時隔十年再踏進周家,仍是牡丹與芍藥盛放的季春時節。
□□兩側是團狀的擠簇如迎賓的大葉黃楊,靠近建築外沿的金色灌木是桃金娘科的千層金,一派生機勃勃。
主宅對面是一樁一層小樓,大面的落地窗能看得出裏邊是火塘,能裝得下一大家子在裏邊吃下午茶。
小樓門開着,賓客已經紛至沓然,但時候尚早,傭人們還在布置桌席。
來來往往的人比市中心門口還熱鬧,門口停着的全是叫得上,叫不上名的豪車。
顧氏酒廠經營大不如前,進門後的待遇自然也大不如前。
周家總管還是記憶裏的那位,站在門口笑面相迎,看見顧家人卻沒有再三步并做兩步的迎上來。
他身後擺着小金頂推車收禮,身旁坐着人登記着賓客送的禮金。
顧立峰同妻子挽着手拎着禮走上前去,遞過禮,寒暄幾句。總管應合着,目光卻投向顧家的三個女兒。
顧以寧率先擺出笑臉,打招呼道:“馬叔叔好!”
“顧二小姐,海雲今早還念叨着你呢。”主管笑盈盈道。
“是嗎?我也想海雲奶奶了!”她的回答天真爛漫。
管家又見了顧靜姝一家三口,他道:“這是可可吧,這麽大了,上次見還抱在懷裏呢。”
顧靜姝拉了拉唐歆可的手,“可可,叫馬爺爺。”
到了正式場合,唐歆可還是很懂事的,乖巧道:“馬爺爺好。”
馬啓瑞從旁邊盤子裏抓了一把糖遞給她,“來,爺爺給你糖吃。”
唐歆可看了看父親,見父親點頭,她才雙手捧過糖道:“謝謝馬爺爺。”
走在最後的是顧宥缦,因為過敏,她戴了口罩,沒想套什麽近乎,打算點點頭就往裏走,沒想馬啓瑞會主動開口,他道:“顧三小姐這是感冒了?”
怕誤會她這是病毒感染,顧宥缦解釋了一句:“是過敏,不好意思。”
“沒什麽,不用這麽拘束。”
馬啓瑞面上笑着,心裏卻有些落憾。
大太太不喜顧以寧,大少爺顯然更着意這位顧三小姐,誰知這位三小姐時運不濟,偏偏今天過敏,不便見人。
雖然熱情不如從前,主管還是專門為他們家指了一桌靠近主桌的位置,這回是看在周家老太太的情面。
周家的大房和老太太都不見人,一樓只有二房的當家人周夏時和太太秦婉秀招待着賓客。顧宥缦和大姐一家先坐下了。顧立峰和隋夢蓮帶着顧以寧上前去和周家人打招呼。
他們來得太早,還不到開午飯的時間。
有傭人專程來問了他們有沒有吃早點,聽他們說吃過了,便叫廚房端了一些幹果和幾壺茶上來,好讓客人不幹坐着。
唐歆可畢竟還是小孩,看哪哪都新奇,總想起身到處看看。怕她在這大宅子裏走丢,也怕她闖禍,顧靜姝不敢讓她亂跑。
見女兒坐立難安,唐則桉對妻子道:“這裏有這麽多人看着,讓她去玩吧。”
顧靜姝只好再三叮囑:“外園太大了,不能去那邊,只能在後院逛一逛,不能碰壞人家東西,玩一會就要回來,聽到沒有?”
“聽到了!”母親的手一松,唐歆可就像五指山下放出來的孫猴子,一溜煙地跑了。
唐則桉坐着也是無聊,索性起身同妻子道:“我去看着可可。”
“好。”顧靜姝應一聲。
旁邊都是周家親眷,他們一家坐在這算是特例,也沒人來和他們打招呼。
顧宥缦摘了口罩,端起茶抿了一口,和姐姐閑聊道:“我看姐夫對可可倒是挺好的。”
顧靜姝點頭,“可可的事,他比我還上心。可可馬上要升初中了,我和他最近就在商量這個事。”
“還沒想好讀哪所學校嗎?”
“我是覺得公立學校就挺好的,但他覺得公立競争壓力太大了,想送可可去上國際學校。”
“以後出國嗎?”顧宥缦杯子微頓。
顧靜姝愁得蹙眉,“我是沒有出去過的,所以我想問問你,留學這條路好走嗎?”
“國際中學我也不太了解,我是讀的一年預科再申大學,和國內不太一樣,國外壓力也不小,還是看可可自己意願吧。”
顧靜姝搖頭,“做父母的總要比孩子考慮長遠一些的,不能光由着她喜好來。”
“當初可可不想學舞蹈了,她爸爸也說算了,是我壓着她學了這七八年,現在她也算是特長生了,以後就是想走藝術生的路也是走得通的。”
顧宥缦安靜聽着,不予置評。
室內燈光忽然大亮,衆人擡頭看,發覺是頭頂的水晶吊頂亮了。
水晶在光的反射下熠熠閃着彩光,引來一片贊嘆。
顧宥缦皮膚白,斜斜坐着,低頭品茶時露出一截玉般的後脖頸。
忽覺好似有人在看她,她若有所感地擡頭向上看,水晶燈的光芒卻晃得她眼睛微疼。
她閉了下眼,視網膜裏只短暫捕捉到停留在石英護欄後的一道高挺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