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龍溪的暴雨來得要更早一些, 連續下了三天，從縣城到龍溪村的那一條路都被淹了。
宋念初他們回不了旅館，在學校宿舍裏暫時拼湊起幾張床。
宿舍外雷電交加, 暴雨傾盆。
學校裏如預想中一樣停電了, 宋念初準備好的手電筒卻沒帶上。
盲人看不見，對自己的一雙耳朵格外依賴, 因此大多都特別厭惡轟鳴奏響的雷雨夜。
宋念初耐心地将他們安撫好, 一個人坐在角落裏，低頭看着手機。
那一方亮光在黑暗中分外明顯, 書晴洗漱完走進房間, 輕手輕腳地在她身邊坐下。
“在看什麽？”
對話框中文字删删減減, 宋念初下意識摁了息屏, 擡起臉來。
她面上還帶着點兒苦惱糾結, 嘴唇輕輕咬着, 收起手機, 卻說了句“沒什麽”。
他們在龍溪待到了十月中旬。
本來沒準備停留這麽長的時間, 在書晴的預想裏，紀錄片最晚九月底就能完成拍攝。
但和這些孩子慢慢熟悉起來後, 他們有些舍不得走。
确實是度過了一段很難忘的回憶。
但每一段回憶都會迎來結局, 離開的那一天宋念初坐在車裏，隔着拉下來的車窗, 一遍一遍地和前來的孩子們重複“再見”。
“念初姐姐，”
有小朋友扒着車窗, 一雙沒有焦距的大眼睛斜斜地看着車頂，嗚咽着問她：“你以後還會回來嗎？”
宋念初彎着眼眸：“肯定會回來看你們, 你們要好好學習。等姐姐下次來，給你們帶小禮物。”
“真的嗎？念初姐姐, 你真的會回來嗎？”
又有幾個孩子湊上來，一旁的老師擔心他們出事，用手臂将他們與車輛隔開。
宋念初鼻子有些發酸，笑盈盈道：“我們拉鈎好不好？”
拉鈎上吊，一百年都不許變。
這大概是許多孩子童年時期最為鄭重的誓言了。
車輛終于啓動，龍溪村的一切都被慢慢落在了身後。
宋念初目光從窗外收回，用手指蹭蹭自己的眼睛。
“念初哭了？”
梁賀坐在副駕駛上，從後視鏡裏看她，驚訝地挑挑眉：“這麽難過？”
宋念初“啊”了一聲，有點兒不好意思。
“她哭包一個，情緒上來了就忍不住。”書晴在一旁笑她：“怎麽說，要不要再回去待幾天？”
“你別調侃我，”
宋念初耳垂發紅，把臉偏開了一些，對梁賀說：“我是淚失禁，沒事兒，緩緩就好了。”
“還有淚失禁這種說法，”
後視鏡裏看不見她的面容了，梁賀收回目光，笑笑：“挺好的，感性，情緒不憋着。”
來的時候輾轉搭乘了好幾種交通工具，回去時梁賀找朋友借了車，一路上也就花了半天時間。
分別時幾人約好了下次一起吃飯，梁賀坐在駕駛座上，看向車外宋念初：“微信加了吧？”
老早前就加上了，宋念初有些懵，點了點頭。
“嗯。”對方也點點頭，笑笑，“以後再聯系。”
書晴在一邊站着，目光在他們倆之間來回轉，沖梁賀擠了擠眼睛，笑得意味深長。
時隔一個半月，又回到了熟悉的松城。
宋念初把行李都放回家裏，去把糯米接了回來。
小狗聽到外邊的動靜，吐着舌頭蹲在門邊等待。門打開後發現是許久未曾見到的主人，高興得尾巴都搖成了螺旋槳。
家裏安安靜靜的，爸爸媽媽都在醫院裏上班。
宋念初整理好東西，帶着糯米走了。
她早幾天的時候就已經跟父母說過今天要回松城，他們也說要為她接風洗塵，請她吃頓大餐。
可惜今天中午的時候他們又發來信息，說是附近發生了起連環車禍，一時半會抽不開身了。
爸爸媽媽工作忙碌，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宋念初早就已經習慣。
但她今天莫名覺得有點兒孤單。
或許是因為這一個半月天天都和那麽多人熱熱鬧鬧地待在一起，所以回來之後，突然就有些不适應了。
馬路對面的超市不知在舉辦什麽活動，門口圍着許多人。
宋念初本來都走過去了，忽然間想到，她還欠林清銘一頓火鍋。
……幹脆就今天吃吧。
她牽着糯米，又退回去，在斑馬線邊站定。
眼前亮着紅燈，她低頭，給林清銘發了幾條消息。
【糯米吃飯了嗎：我準備去買食材啦】
【糯米吃飯了嗎：今天晚上吃火鍋嗎？】
今天是工作日，對方卻仍然回得飛快。
【林清銘：吃[流口水][流口水]】
【林清銘：等好久了，你回來了？】
宋念初發了個小狗點頭的表情包。
十月中旬的松城已經開始漸漸降溫了，秋高氣爽的季節，吃火鍋也正合适。
林清銘來得早，一下班就過來了。
路上他問宋念初有沒有還缺的東西，還捎來了奶茶和其他食材。
奶茶有三杯，擱在了客廳的小茶幾上。
宋念初知道那杯多出來的屬于誰。
她扒拉了一下裝着奶茶的購物袋，情不自禁地抿了一下嘴唇，問林清銘：“貝貝今晚也有空嗎？”
“啊？随哥都有空啊，”
林清銘一進門就鑽進了廚房，在水池邊忙活，揚起聲音回答她，“你去叫他過來吧，他肯定在，我來的時候跟他說過了。”
宋念初怔了一下，一雙眼飛快地眨了眨。
她下意識有些抗拒：“……我去叫他嗎？”
這一句話說得有些小聲，林清銘沒有聽見。
宋念初站在客廳裏，把奶茶放回去，扭頭往廚房看了一眼。
各種食材幾乎将料理臺擺滿，林清銘在裏頭轉來轉去，看起來十分忙碌。
她磨蹭着走到廚房邊，問林清銘：“有什麽要幫忙的嗎？要不我來吧？”
“不用，”林清銘連忙說：“你破費買這麽多東西，我總得幹點兒事。”
宋念初“唔”了一聲，還是進去轉了一圈，跟他說：“調料在這裏。”
“你要盆嗎？盆都放在這個櫃子。”
“我知道，”林清銘埋頭洗菜：“你廚房東西都放得挺整齊，不像我爸媽。”
“随哥來了嗎？也快到吃飯的點了。”
好像避無可避了。
宋念初指尖摳了摳牛仔褲邊上的那一條縫，輕輕吸了一口氣，開門出去。
上一次和沈則随說話，是在九月份。
渴月找她道了歉，說那些事都是粉絲自己産生的誤會，他可以盡量去管束。
然後又委婉地問她，能不能把這一段話轉告給Bei，有話都能好好說，沒必要鬧到臺面上。
那一段日子，宋念初其實一直有在關注Bei的直播。
她對他的情緒太複雜了，想說些什麽，打字發出去一句“貝貝”，又不知道該如何繼續，猶豫着将消息撤回。
渴月的話仿佛讓宋念初找到了一個開啓對話的契機，她終于名正言順地找上了他，提起渴月向她與他道歉的事。
“好。”
他那時這樣回答，“我知道了。”
那一間直播間也就這樣沉寂下來。
走廊中同樣沉寂，電梯運作的聲音細微到難以聽清。
宋念初摁了摁門鈴。
她沒有等太久。
門很快被打開，男人坐在輪椅上，渾身上下衣裝齊整，狹長雙眸微擡，目光與她的相交。
兩人都安靜了一剎。
上次的分別對誰都難堪。
一個握着尖刃傷人，過分又沖動，也将自己狠狠捅了個鮮血淋漓。
另一個情緒難以自制，控制不住顫抖的聲線，也藏不了眼中淚光。
沈則随指尖攥得更緊了些，下颌線隐約繃着，終于張了張嘴唇，像是想要說什麽。
宋念初同時出聲，側過身，彎了彎眼眸，“來吃飯吧，快準備好了。”
她面上神色若無其事，敲門喊他，而後轉身回去。
一雙眼仿若月牙，飽滿的唇也微微上翹，就像是他們兩人之間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仍舊對他笑得燦爛。
沈則随目光緊随她的身影，在片刻沉默後垂眸，無聲跟上。
輪椅在走廊的地面上轉動。
她打開了門，屋中澄澈的暖光與走廊明亮的白熾光交織，落下一片斑駁交錯的光影。
沈則随輕輕舔了一下嘴唇，喉結上下一滾。
“——念初。”
他終于出聲，喊的是她的名字。
宋念初腳步驟然頓住，那雙水亮黑潤的眸微微睜大了一些，掠過片刻意外茫然。
念初。
這樣的畫面，她從前其實想過許多次。
他會這樣喊她，帶着點兒熟人之間的親近，而非陌生又疏離的“那位同學”。
男人坐在輪椅上，肩線繃得筆直，瞳孔視線定在她未曾轉身的背影上，又落至旁側的地面。
“上次的事情，”沈則随說，嗓音幹澀發啞，“抱歉。”
女孩沒有轉身，站在門口，手指搭在門框邊。
想說的話很多，可是不知道要怎樣說出口。
什麽樣的言語聽起來都像是借口，沈則随眼睫籠起一剎，閉了閉眸，又睜開。
弧度狹長的淺灰眼瞳、色澤淺淡的薄唇、利落漂亮的眉骨弧度，那張面容生而清冷淡薄，卻在此時此刻染上點點沉寂厭世之意。
“抱歉。”
沈則随又一次重複，扯了扯唇角。
走廊燈光明亮，像是病房裏不留陰影的手術燈。他剖開了自己，低低道：“我是個爛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