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
十六歲那一年的夏季也如今年這般潮濕悶熱。
剛下完一場滂沱大雨，街邊店鋪屋檐上還墜着雨珠。
宋念初把雨傘收好，彎腰将它放入書店門邊的存放架。
進門的時候一滴雨水墜下，恰好落在她眼尾的那顆淚痣上。
她下意識閉了閉眼，再睜眸時有人擦身而過。
宋念初擡眸，水潤黑亮的眼瞳裏倒映出那人的背影。
清瘦筆直的身形，穿着挺括的白襯衫，衣袖松松挽在肘間。
他站到收銀臺邊，手臂放在櫃臺上，稍稍彎腰，肩膀與後背那一片衣料因落雨微濕，被蝴蝶骨支起一小片輪廓。
“老板，”
男生開口，清清淡淡的嗓音，“上周和你問的書進貨了嗎？”
“哎，進了，”書店老板從櫃臺後站起來，笑呵呵地應聲：“這書買的人很多啊，我記得你問過，特意給你留了一本。”
宋念初好奇地往那邊看了一眼。
是一本關于電子競技的小說，宋念初也看過幾章，她的堂哥很喜歡玩書中的游戲。
她對要買書的人平添了幾分興趣，目光順勢往上一擡。
那少年恰好稍稍側了側臉，在看櫃臺一側的書架。
他的鼻梁很挺，戴着一副金絲眼鏡，皮膚很白。嘴唇比較薄，血色淡淡。
是一眼看上去清冷淡薄的長相。
鏡框順着他低頭的動作往下一滑，少年似是不太适應，曲起指節，扶着鏡框一側，将眼鏡向上推了推。
他的手指很好看。
骨節分明，修長白皙，卻又不會太纖細。
宋念初腳步停了一下。
少年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臉又偏過來一些。
宋念初倏地垂眸，像是受了驚，又有幾分無故升起的忐忑。
他似是看了她一眼，視線輕淡漠然，一觸即離。
宋念初低着頭，從他身後經過，快步往店裏走。
眼角餘光裏，他拿起櫃臺上的書本，與老板淡淡道了聲謝。
而宋念初背着書包，走進書店深處，在書架前挑挑揀揀，還不自知地往門口瞄。
朋友問她：“念初，你在看什麽？”
宋念初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探頭探腦地往外瞅，“啊”了一聲，“沒有啊。”
她莫名其妙感到心虛，像是偷吃糖果被抓住的小孩兒。
于是接下來就不敢往外瞅，假裝很認真地挑選書籍。
等她抱着書本去結賬的時候，門口已經沒有人了。
那時候的宋念初還憋不住什麽心事。
離開書店沒走幾步，她抱着沉甸甸的書袋子，忍不住和朋友說話。
“你剛才有沒有看到書店門口的那個男生啊？”
朋友疑惑地說：“什麽男生？沒注意啊。怎麽了嗎？你又撞到人了啊？”
宋念初初三開學時差點遲到，小牛犢一樣沖進教室，結果迎面撞到了班主任身上。
這件事伴随着她度過了初三一整年，她“哎呀”一聲，皺皺鼻子。
“我哪有天天那麽馬虎！”
最初的話題也就這樣岔開了。
那是宋念初第一次見到沈則随。
在高一之前的暑假。
……
許久沒有想起過的記憶随着夢境漸漸變得明晰。
仿佛蒙灰已久的玻璃，在潑上雨露之後，又一次重歸剔透面貌。
宋念初扒開枕頭，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茫然于自己怎麽醒得這般早。
窗簾隐隐透進燦爛日光，松城夏季清晨的太陽總是這般灼目。
她拉起被子蒙住眼睛，翻來覆去半晌，遲遲無法再次入睡。
夢中的畫面一遍一遍地重演，像是壞掉了的錄像機，反複播放着相同的片段。
宋念初揉了揉腦袋，睡得亂糟糟的黑發愈發淩亂。
她起身，洗漱完了，久違地坐在餐桌前吃一頓早飯，又遛了一趟狗。
糯米鮮少在早上被遛，回來的時候興奮得很。
宋念初陪它玩了會兒，才端着杯牛奶，進了電競房。
工作日早晨的星月平臺流量總體偏低，宋念初打開直播間的時候，進來的人也确實沒有晚間那般多。
有人問她怎麽今天在早上直播。
“起得太早了，睡不着。晚上還會播的，沒改時間。”
宋念初喝了口牛奶，鼠标在屏幕上一通亂晃，猶豫着：“你們早上想看什麽游戲？”
【今寶播什麽就看什麽！！】
【早起加班人，好勵志哦】
【都行，反正也就上班摸魚聽個聲兒】
宋念初瞅了瞅彈幕，把杯子放在桌邊，輕松道：“那我就随便選啦。”
鼠标在屏幕上轉了一轉，最後落在《浴火奮戰》的游戲圖标上。
熟悉的游戲界面在眼前展開，宋念初看了一眼好友列表：“不知道早上的浴火游戲氛圍會不會好一些……咦，”
她聲音一頓，唇角往上翹了些：“貝貝也在啊。”
一條彈幕從直播間畫面上方飄過去。
【看到貝貝，就忍不住想起今寶的哭腔=w=我還錄下來了！】
宋念初一雙小狗眼飛快眨了好幾下，有點兒害臊，假裝沒有看到直播間裏頓時刷得更快了一些的彈幕。
她創建了游戲房間，給頂着“Bei”昵稱的頭像發送了組隊邀請。
Bei是宋念初還是萌新小主播的時候，在一局游戲裏遇見的隊友。
那把游戲中有個隊友是壓力怪，她發揮得不太好，頻頻遭到針對。就算她沒有犯錯，也要開麥罵上她幾句。
宋念初笑點低，淚點更低，是淚失禁體質。
一旦情緒激動，就會控制不住地想要哭。
和那個隊友辯解的時候，她忍不住掉了眼淚，聲音也克制不住地染上了幾分哭腔。
浴火奮戰這款游戲的社區氛圍對單排的女性玩家并不友好，宋念初最開始用女聲打游戲，體驗很差。
戾氣會感染到直播間中的觀衆，很趕客。
所以她在游戲中的語音用上了變聲器，說話時隊友耳中聽到的是男聲。
那個隊友聽她聲音帶着哭腔，反而罵得更狠，一口一句“娘炮”。
貝貝那時候第一個開了麥，嗓音有點兒低，帶了些啞，不輕不重地說了聲“閉嘴”。
那把游戲打完，她主動加了貝貝好友。
游戲房間裏多出了另外一個人的頭像，宋念初點擊開始匹配。
“……貝貝為什麽這麽早打游戲？”
她回應彈幕，随口道：“我也不知道呀，可能是在晨練吧。”
耳機裏傳來男人低低的、帶着點兒疑惑的聲音：“嗯？”
宋念初才意識到自己沒有設置按鍵開麥，小聲“啊”了一下，匆匆調整了設置。
短暫的安靜，他道：“沒睡着。”
算是在回應她最初複述彈幕的那一句話。
“啊，”
宋念初有些意外，按了按開麥鍵：“怎麽了，失眠了嗎？”
他沉默片刻，簡短地“嗯”了一聲，似是不欲多談。
宋念初聽出他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匹配成功的音效響起，宋念初看了一眼彈幕，感謝了幾個刷禮物的觀衆。
“是有什麽心事嗎？”
她目光落回游戲界面，積極道：“今刀牌樹洞，貼心好用，最重要的是免費。”
她話音落下，彈幕刷得更快了一些。
【今寶你——】
【唉，女人。不過我懂，貝貝聲音确實好聽……】
宋念初瞅了眼，連連“哎”了好幾聲，為自己辯解：“什麽啊。”
“你們想想我和貝貝一起上了多少分！這種人狠話少又純粹的雙排隊友可難找了。”
“你們要是有什麽心事，也可以私信發給我啊。”
她這邊回應着彈幕，聽到耳麥中好像傳來了一聲淺淡的笑音。
“不用。”
隐約能聽到打火機的聲響，他輕淡道：“謝謝。”
宋念初話音随之一頓。
或許是昨晚的夢太過清晰，再微小的細節都能夠在心中回放。
這聲謝謝的聲調，竟然和夢境中最後的那一聲道謝逐漸重疊。
游戲中角色選擇界面的倒計時音效響起，她回過神來，瞳中染上淺淺的懊惱。
……怎麽又想起沈則随了。
直播間觀衆精準地捕捉到了那聲笑音和她突兀的停頓，彈幕速度刷得飛快，調侃起主播來。
宋念初眨了眨眼，繼續假裝沒有看見。
她選擇了這一局要玩的角色，明顯又刻意地岔開話題：“下個月底就是浴火星月杯，我來練習練習哨衛。”
浴火奮戰是5V5游戲，角色分為四種不同的定位。
簡單地說，四個位置分別是負責全局控場的煙位、能夠收集敵方信息的先鋒、可以控制關鍵點位的哨衛和擅長突入敵方陣營的突破手。
【今寶比賽的時候不玩突破嗎？】
【怎麽突然要練習新位置啊，是隊友中有人撞了嗎？】
【大家快想想星月裏突破玩得好的有誰！白熊？渴月？】
彈幕猜測不斷，宋念初沒有回應。
游戲已經開始，他們的陣營是防守方。
屏幕上她所操控的角色來到己方包點，有序地安放各個道具。
少女坐在桌前，纖細手指緊握鼠标，全神貫注地看着游戲上變幻的畫面。
宋念初打游戲的時候向來專心，不會關注左下角聊天框。
她正仔細聽着敵方腳步聲，耳麥中忽然爆開一聲吼。
“奶媽，你奶我一口啊！”
男人不耐煩的吼聲夾雜着劣質麥克風的電音，重重轟擊在耳膜上。
宋念初吓了一跳。
恰好敵方突破手從牆後露面，一擊将她爆了頭，又被守在同一個包點的貝貝擊殺。
她的角色倒在地上，那男人罵了聲“傻逼啊”。
宋念初往地圖上看了一眼。
說話的隊友在地圖的另外一邊。
她玩的這個角色是可以治療隊友，但隊友必須在自己的視野範圍之內。
浴火奮戰中素質差的玩家有不少，宋念初沒有開麥，對直播間說：“分心了。”
十二回合後攻守輪換，罵人的那個隊友變本加厲，掉了十滴血就開始沖正在布置機關道具的宋念初嚷嚷。
“奶媽不會奶人是吧？”
“鍵盤是不是摳掉了一個鍵啊這樣玩，我真他媽服了。”
他的麥克風帶着刺耳電音，說話嗓門又大。
直播間裏的彈幕也開始帶上戾氣。
宋念初抿着嘴唇，神色有些郁悶。
她喜歡玩游戲，也很喜歡浴火奮戰。
但她真的很讨厭浴火年年都在變得愈發惡劣的游戲環境。
宋念初安靜着，半晌後開口，安慰直播間的觀衆。
“沒事，我們不理他。這種人……”
話尚未說完，便聽到貝貝的聲音在隊伍公共頻道裏響起來。
“奶我。”
宋念初聲音一頓。
正巧道具布置完畢，她手指在鍵盤上晃了晃，貝貝的角色身上頓時亮起點點綠光。
他緊接着拉出槍線，利落點掉敵方守點的哨衛，又沖刺進入煙位布下的煙霧。
一通操作行雲流水。
右上角浮現出的擊殺圖案上，帶着己方奶媽小小的助攻圖标。
男人嗓音淡淡，與方才嚷嚷着罵人的隊友形成了鮮明對比。
“墊底沒資格吃奶。”
宋念初好意外，操控的角色都停了一停。
她嘴唇張開，忍不住輕輕“哇”了一聲。
“把他屏蔽掉。”
私人組隊頻道中另外一個頭像亮了亮，他聲音平穩，“聽我報點就好。”
【貝哥！！我暈過去了】
【想和貝貝打游戲，為什麽貝貝不通過我的好友申請，嗚嗚】
【貝貝終于說話了，感覺是在害怕今寶又被氣哭哈哈哈哈】
宋念初嘴硬地辯解：“……我哪有那麽容易哭！”
她耳朵都紅了，幸好直播間的觀衆看不見。
這一小局被順利拿下，下一回合開局，宋念初看見那個隊友在聊天框裏打出一行字。
“挂機了，你們自己玩吧……？”
她念着，瞳仁兒瞪圓了，按着開麥鍵和貝貝告狀：“他要擺爛了！”
“無所謂。”
男人輕描淡寫：“能贏。”
事實也的确如此。
回合比分一直在不斷拉大，在最後一個回合，公共聊天框中忽然出現了己方的位置信息。
一動不動的挂機隊友開始幫敵方報點。
宋念初被繞後的敵人擊倒，看着其他兩個隊友也接連倒下。
己方只剩下一個人。
“這種人真的好讨厭，”
宋念初皺了皺鼻子，點開舉報界面，飛快地寫小作文：“游戲不好好玩，給對面報點，還罵人……”
游戲中激昂的音效傳來。
“——雙殺！”
“——三殺！”
宋念初怔了一下，連忙點擊提交舉報，跳回游戲界面。
束着黑色長發的刺客從牆後挪出一個窄小的身位，幹淨利落地收下又一個人頭，胸口也中了敵方預瞄的一槍。
“——四殺！”
音效一聲比一聲慷慨激昂，有路人隊友在麥克風裏說了句“卧槽”。
宋念初坐直了一些，心跳隐隐加快，目光緊緊跟随着屏幕上飄逸的刺客。
他落在一處鐵箱後，稍稍蹲伏，在敵方丢來□□時飛快扭轉視角躲避，又在頃刻間準确地将視角拉回原處。
準心瞄準，果斷射擊。
“——團滅！”
五殺的音效響起，游戲勝利的圖标伴随着激烈的音樂一并浮現。
直播間中觀衆炸開了鍋，宋念初看着畫面上獨自屹立的刺客。
她的眼眸也亮了起來，瞳底仿佛綴了亮晶晶的繁星。
“貝貝太厲害了！”她按按開麥鍵，興奮道：“我上一次看見這樣的操作，還是在——”
還是在……在什麽時候？
這一幕确實太過熟悉，好像她反複見過無數遍。
宋念初一時未能覺察，話音下意識地出了口，片刻恍惚後，才終于想起相似的源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