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窮思
第61章 窮思
翌日, 李元朗下早朝時見到了沈遠,他仍是人群裏面最形單影只的存在,別的朝臣或三三兩兩, 或呼前喚後, 只有他,永遠一個人。
李元朗走到他身邊, “沈大人,聽說這幾日都察院辦了個大案, 現在正是缺人的時候, 很忙吧 ?”
“李大人說笑了, 這麽多年都過來了, 這點事也不算什麽, 聽說刑部這幾天抓了許多匪賊,怕是李大人要多辛苦一些了。”
沈遠一如既往的謙遜有禮, 說話也是輕輕柔柔的。
他如今也是而立之年, 但卻仍像剛入朝的官員一般誠摯, 一直帶着些不沾世事的執拗,
李元朗就沒見過他發脾氣過, 他初入官場的時候,和那些老官打交道不多, 但每見一人,皆是睥睨之态, 即使是官職最小的, 看見他也都是趾高氣揚之狀, 蓋因他是那屆考生當中最窮窘的, 除了沈遠。
那時李元朗就是一個小小的編修,與沈遠其實也沒什麽交集, 卻是某天李元朗因被翰林遷怒當着衆人責罵了一頓,衆人看着他冷嘲了一番就散了,李元朗面無表情撿起散落在地上的書籍,就是這個時候,李元朗見到的沈遠。
他幫他一起撿起地上的書籍,然後勸慰他不必在意。
李元朗後來向別人打聽過,大家都說沈遠最好說話,人也最是清貧,平素埋頭做事,就沒發過脾氣,唯一一次震怒是因為受害者不堪蒙冤,自盡當場,沈遠當衆發願,要秉公正,執明法,讓那審查的好生落了個面子。
這件事在當時朝中之人口中傳得沸沸揚揚,有人說其虛僞,也有人道其剛烈,不過不管怎樣,都讓當時那名不見經傳的沈遠出了個名,不過後來衆人見他也無甚作為,只是照常在都察院中謹慎做事,對他倒也沒那麽關切了,及至到了幾年後李元朗打聽這件事時,已經變成了一個笑談。
但李元朗看過他出的一些案卷,言辭論調有理有據,刑罰分明,确實沒有違背過他的所願。
沈遠并肩和李元朗走在一起,笑道:“李大人是有何事吩咐嗎?”
“無事,就是久未與沈大人同行了。”李元朗這樣說着,看了眼沈遠腳上的靴子道:“沈大人,內務府今年按例還需給我做雙官靴,但前幾月府裏做多了些鞋子,我多了也沒處用,您就去那讓他們幫您做雙吧。”
似怕沈遠不答應,李元朗還加了一句:“沈大人不去,那這官靴也只是白白送給了內務府的人。”
大雲的官靴都是定制的,按品階不同,份例不同,像李元朗這樣的,一般三四年內務府就會按他的尺碼幫其定制,但是像沈遠這樣的,可能七八年都不一定能輪得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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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在沈遠腳上的官靴也不知穿了多久,靴頭已經有些開線了,那原本的黑褪成了一片灰,雖然這樣,但看着也是愛護極好的,不曾沾染一點灰塵。
沈遠家貧,朝中衆人皆知,他妻家跟他一樣都不富裕,聽說最初的時候,日子過得也算不錯,後來沈遠還接了家裏人來京,後來不知怎得那些人都被他送回老家了,日子還過得越來越清貧。
沈遠低頭看着自己這雙鞋子,也知道他的好意,笑着婉拒道:“穿得久了,也有些感情了,這新鞋即使是新做的也比不上舊鞋合适,合腳呢。”
這般閑聊着,兩人已經到了官署。
沈遠向李元朗行了個禮,告辭道:“下官已經到了地方,就不能再陪大人了。”
李元朗擡眼瞧了一眼匾額,是到地方了,他的路在另外一條。
眼看沈遠就要入門,李元朗終于忍不住問道:“沈大人,我想問一問,十五年前那份豐榮縣您寫下的案宗到底有沒有疑點?”
沈遠離去的身形頓在原地,回頭看了一眼他,認真道:“李大人之前不是問過了嗎,我還是那句話,我所斷之詞皆非妄言,無愧于心。”
——
一場疾雨過後,京裏的秋意更濃了。
李元朗有些焦躁,時間拖得太久了,再拖下去,獄裏的苦寒之氣怕是對岑青茗不利。
而按押送齊豐回來的手下來報,他們一路遇上了幾次刺殺,原本之前就被吓得幾乎失魂的齊豐更是有些畏人。
齊豐是在深夜入京的——按照李元朗的要求。
深夜入京,隔日才能開審。
齊豐被偷偷押到李元朗住處時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
“齊豐。”李元朗從這屋內的上首位走了下來,居高臨下地看着癱坐在地上宛如腐肉一堆的新風縣令:“出去了這麽久,知道誰才是真心實意幫你的人了嗎?”
齊豐一路舟車勞頓,遇上的人個個兇神惡煞,更何況之前不是被追殺就是被人拉着眼睜睜看着殺人,手段之殘暴肆虐,無所不及,此時看着一身溫柔和煦的李元朗這才醒了些神。
他扯着李元朗的袍子有氣無力哭喊道:“大人,下官之前錯了,不該和那姓鄭的同流合污,但那些肮髒事情可都是他逼我做的!那些髒錢基本都進了他的口袋,若不是那姓鄭的仗着汪公公強逼于我,我就算再借十個膽子都不敢做這些事啊!大人,您說要幫我的,只要您能讓我活下來,我做什麽都行的!”
“齊豐,我是能幫你,但也得看你怎麽做,你幹的那些勾當我基本都清楚,你說你是被鄭汪垚逼的,可你也得有證據不是,你們之間的往來勾當,那些髒款明細,你該都記着吧,你把那些東西都交出來,我也才好幫你說上一兩句,不然,我都怕被你連累呢。”
“齊豐,我知道你是個好的,你是景元三年的進士,和鄭汪垚不一樣,你是有實幹的啊,可千萬不要在這渾水裏浮沉了。”
李元朗的聲音如清風朗月,和煦得不帶一點傷害,齊豐在外一路忐忑懸蕩的心仿佛都被撫平了,李大人知道自己的能力,也知道自己的苦楚,他好像真的能幫他,好似他按着他的意思去做就真的沒事了。
齊豐就在這沉醉得讓人迷眩的嗓音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對啊,現在還有誰能幫他呢,那些人都想讓他死,都想讓他開不了口,可就算是這樣,他也不能讓鄭汪垚清清白白留在這世上,都是他害得自己變成這番模樣,他明明上任之前也想能為民做一番事實,博一個清名的。
李元朗看着他臉上茍同的模樣,心裏充滿不屑,但臉上卻更加和善,聲音也更加低沉。
緩緩誘出後面的話:“你們這十幾年也做了不少魚肉百姓的事吧,這裏面也有不少冤假錯案吧,我記得十五年年前,還曾經有一個趕考舉子路過豐榮縣被害的,這裏面也有鄭汪垚的一手吧?”
李元朗毫無道理地揣測推斷:“那個舉子一身正氣,怕是到了京城會狀告鄭汪垚吧,鄭汪垚害怕了?然後滅了他口?你們怕擔責就把禍事推在聚義寨頭上對不對?”
“或是那舉子不畏強權,跟你們這當地的什麽富商豪紳起了沖突,被他們害了?然後抛屍到了雞冠嶺之中,你們偏袒與他,掩蓋了這樁惡行,這裏面總可以選個解釋吧,齊大人,你曾被迫與他同流合污,那案件你想怎麽翻都行,這髒水也随你怎麽潑都行。”
“最重要的是,要将他徹底拉下馬來。”
最後這句話被李元朗說得輕飄萬裏又擲地有聲。
那兩個推斷,前者當然都是李元朗的臆想,事實上這個臆想也全無道理,往來舉子那麽多,怎麽偏偏去了雞冠嶺的那個舉子就被害了,怎麽其他舉子鄭汪垚就不怕他們去上京狀告了?但是後者這番言論,咂摸一下倒是也有幾分道理的。
齊豐腦子亂糟糟的,已是成了一堆漿糊,但他聽得恍惚,卻冥冥中覺得,按着他的話說肯定不會有錯,只是在李元朗說那什麽舉子被害之時,卻隐隐覺得有些不對,好似有些問題對不太上,他張了張口妄圖解釋兩句,卻見那張在燭火之中分外無害溫柔的臉突然變得有些可怖。
“這些事,齊大人應當知道該怎麽辦吧?”
齊豐忙點了點頭。
齊豐就眼看着那張令人膽寒的臉又重新變得如沐春風。
“這樣就好,那就送齊大人下去吧,明天,有些話齊大人就得知道該說和不該說的了。”
門外不知何時又下起了一陣驟雨,帶着那卷疾風,打在府中花葉上,凋零了一地。
李元朗站在窗棂處往外看,簌簌清雨飄在他臉上,讓他在這室昏暗燭光中有了一絲清明。
是錯的嗎?還是對的。
李元朗想,其實也沒什麽差別,不管是岑山下的令,還是聚義寨手下害的人,不過都是因為鄭汪垚這個渣滓。
如果他是個清官,或者說,是個庸官,不做那些害民損利之事,那岑山就不會帶着他的鄉人兄弟上山,他爹也不會被匪賊所害,所以,罪魁禍首,其實就是鄭汪垚不是嗎。
瓊瓊花枝斜刺在窗口,李元朗伸手摘下了那朵在雨中搖搖欲墜的殘花,花仍帶着點清香,只是花瓣邊緣已經變得枯黃殘破了,李元朗面無表情連着花心一塊碾碎在了手心,手一擡,便掉落了下去,只剩手中的那點黏膩花汁,他拿着帕子又一根一根擦淨了,無所謂了,他想,如果這一切的恩怨要有個出口,那鄭汪垚就是那個最初的起點,讓他能快點伏罪,岑青茗聽了應當也會高興的。
明日,一切也該塵埃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