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

第53章 番外（紅蘿篇）

番外（紅蘿篇）

我是白雲山深處的一只雀妖，當然，也是實力不俗的大妖。

自稱為大妖我并不認為是自己自戀，畢竟在這群妖彙聚的地方能擁有一片領地已是十分困難，更不必說一只小小雀鳥能修煉到這種程度，怎麽能不算是潛力無窮的大妖呢

我日日對着這群無甚靈性的山野糙妖們，已經生出了無限優越感，甚至膨脹到想去北冥看一眼妖界中的皇族是什麽樣子。但有一天，我坐在樹杈上正在同一只五色鳥搭話時，敏銳的嗅到空氣中有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五色鳥還在我指尖啾啾叫，我回頭朝遠處看了一眼，有什麽東西朝我的領地蔓延過來了。

正午的陽光正熾熱，但我卻感受到了寒冷，像是百年前忽然降臨的寒潮。

我還沒來得及張開雙翼飛到空中查看究竟發生了什麽，便感覺四肢逐漸僵硬，寒氣順着指尖蔓延而出，那只五色鳥在我掌下被凍住，好似在一瞬間被剝奪了所有生機。

即便有上千年的修為，但我當時依舊被死亡的恐懼所籠罩，以至于那道輕飄飄的好聽聲音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傳來問我時，我眼也不眨地從喉嚨裏擠出一個， “嗯”

那聲音問的是: “會照顧小孩子嗎”

真搞笑，我怎麽可能會照顧小孩我雖然活了幾千年了，但可是連一個正經的蛋都沒孵過的。

但那個人走到樹下，仰頭微笑看向我的時候，我還是喉嚨一緊， “會。”

那人身形颀長，一派妖孽長相，但膚色蒼白，一雙惑人的瞳眸裏泛着血色的微光，我驚得差點從樹上掉下來。

是屍魃一族。

這東西怎麽會來這深山老林裏而且還不懼陽光來的不會正是屍魃一族的國君吧。

別看我常年在深山老林裏待着，我耳聰目明，天南地北橫穿六界的鳥族那可都是我親密無間的好朋友。我自然知道從前是沒有屍魃一族的，是神界一個掌兵的天神将領背叛善見城後被天道懲罰詛咒，由此和其部下淪為黑暗和血液的奴隸，從而形成屍魃一族的。

所謂“慈不掌兵”，可見在神界能掌兵的必然不是什麽善茬。

在神界都不是什麽好東西，更別說黑化之後了。

我在他尚且“溫和”的目光下，變得有些低聲下氣，俯首帖耳，只能在心裏暗暗唾棄道: “阿蘿啊阿蘿，你身為大妖的骨氣呢”

沒辦法，修行不易，只能且活且珍惜，我端起一個乖巧的表情讨好般的問了句， “國君，您讓我照顧誰的孩子呀”

那人仍舊是無害的微笑表情， “我的。”

“哦。”我應了一聲，随即聲線拔高， “嗯”

他啥時候有的孩子，我怎麽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檔子事兒不死國的國君啥時候娶媳婦了

但我問不出更多的問題，他耐心有限，趁他還算心情好，我非常自覺且狗腿的收拾好自己那點丢在野地裏都沒人撿的行李，屁颠屁颠跟着他一起去了天谕界。

當然，去了才發現那是他搶來的孩子。

雖說是搶來的，但名義上也喊國君一聲“父君”，所以整個天谕的人都叫她小殿下。

我不遠千裏來給這位小殿下做老媽子，雖說是被逼的，不過也不是什麽苦差事，所以我做的還算是挺愉快。

小殿下很溫順，很好哄，也很好敷衍。

我懶得做吃食時，就會分她一些我的堅果吃，她也不說什麽，只跟着我一起乖乖啃堅果，不過她可能年紀小，所以牙口不太好，啃堅果殼的時候頗費力。

好巧不巧有一次我們一起啃堅果的時候，被主君發現了，匡玉歪頭盯着小殿下鼓着嘴費勁嘎巴的咬殼，他看了半天，沉默了半天，最後才皮笑肉不笑的看向我道: “這是你第幾次給她喂鳥糧”

我心頭一慌，眼皮跳個不停，渾身冒汗，嘴皮子已經開始自動狡辯， “主君啊，小孩子可不能挑食，堅果吃了長身體的，偶爾吃吃也無妨嘛。”

但顯然他已經看穿這只是我不想做飯的托詞，所以才面無表情的那樣警告我， “你再喂她吃鳥糧，我就拔光你的毛，把你炖了給她補身子。”

我十分難過，從那以後便有侍女時不時的在背後陰恻恻監視我。

但即便如此，做老媽子這事兒也依舊很省心——小殿下是個很好帶的小娃娃，除了一點有些麻煩，就是她有些膽小。

據我了解，在我來之前，小殿下身邊有兩個侍女服侍，但夜裏睡覺的時候，小殿下總是睡不着，并時不時要哭。

後來我弄清楚了，不光是因為這兩侍女看管她太嚴，還因為小殿下偷偷對我說過那兩名侍女是“吃人的姐姐。”

也許是小殿下見過這些侍女咬人脖子吸血的吧當然，我換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我晚上躺在床上要睡覺時，床頭站着兩個瞳眸泛着血光，并吃過人的“姐姐”時，我也是要吓哭的。

難怪匡玉要找我來。

我對小殿下不由生出一絲同情來，但夜裏即便是換成我照顧她，她還是時不時就要做噩夢哭鬧一番，有時候我實在困倦的厲害，她便會在噩夢醒來後趁着我睡覺偷跑出去。

待我尋見她時，她已經兩條小短腿一蹬爬到了主君的床榻上，我在寝殿外扒着門縫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實在是大氣也不敢出，但主君卻好像已經習以為常，他熟練的伸出胳膊，甚至都沒有睜眼就将小女孩圈進臂彎裏，又在她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哄着小女孩入睡。

小女孩在他懷裏蛄蛹了兩下，這才踏實的趴在他胸前睡過去，好像那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感到安心的地方。

我在心裏嘆息，小殿下啊小殿下，你知道他吃過多少人嗎你就敢貼上去

但這些事情我向來是管不着的。

其實從我的角度來看，匡玉對這個養女是不差的，雖然不說有多麽好，也不可能真的就當她是親生的來養，但總歸還是用了點真心在的。

可是不知怎的，随着小殿下的年齡越來越大，主君在面對她的時候，開始變得有些喜怒無常。

他會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訓斥她，甚至罰她，也不再願意抱着她一同休息。

小殿下不知道原因，有些手足無措，她總是無助的看向我，而我只能沉默的嘆氣。

她的日子開始變得膽戰心驚，小心翼翼起來，但好像匡玉見不得她這樣子，又會在她委屈的時候抱着她哄，他很喜歡摸她的臉，我好奇的時候也偷偷摸過，小殿下的臉肉肉的，很軟，她還會在你掌心裏輕輕的蹭。

每到這時候我就會羨慕匡玉，唉，要是我也有一個女兒就好了。

我知道主君是很在意她的，因為主君的房裏有一個匣子，他給她留了成年的禮物，這是我很久以後才知道的事情，但我偶爾也會唏噓，如果小殿下能在天谕度過她成年的那一天，那她一定有機會打開它吧。

但是小殿下快要成年的時候，發生了一樁事情——她脖子上的玉碎了。

我後來才知道，她脖子上的玉碎掉那一天，她的生母正從神界墜下凡間，為了她經歷着生死考驗。

那一天，主君不在，好像是去凡間探查什麽事情，小殿下第一次對我用藥，我只覺得雙腿發沉，一步也動不了，她給我道歉， “對不起，但只有這樣，才不會連累你。”

“不要……等主君回來，他會很生氣……”我試圖勸服她，但她仿佛一只執拗倔強的小牛，紅着眼睛說: “我才不管他生不生氣!他是我的仇人!”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會有那樣的反應，但她不管不顧的沖向那片荒野時，我只覺得天都要塌了。

我知道那片荒野上有一道通往凡世的入口，因為天谕的人會通過這個入口去覓食，去擄來各樣的女子來給匡玉獻祭。

我怕極了，召喚了聽音鳥去攔住她，但依舊沒有辦法令她回心轉意。

後來主君回來了，他同樣出現在那片荒野上。

我不知道他們之前發生過什麽事，但那塊玉好像是他們之間粉飾太平的一個東西，現在玉碎了，小殿下已經不是往日聽話的那個小殿下，主君好像也不是那個會軟着性子哄她的主君了，他知道她的意圖，眼神很冷，可能心也很冷。

後來聽音鳥飛了回來，它傳信給我說，主君殺了小殿下。

我總覺得恍惚，好像這不是一件真實發生的事情。

很久以後，天谕的人大範圍下界去找尋她，我才知道，他總還是舍不得的。

他和神界的紛争漸漸開始了，很多事情我無能為力，畢竟我連北冥四王都挑戰不了，又怎麽有資格卷入神明之間的鬥争呢。

匡玉在我眼裏已經是無所不能的存在，但他在面對那一切時，尚且勢單力孤，一個小小的雀妖，又能做什麽呢

……

主君是什麽時候神形俱消的，我并不清楚，我只記得有一天，天谕界上空千年不散的烏黑雲層一下子散開了，太陽照了下來，天谕的人們驚恐的四下躲避，仿佛不能見光的老鼠。

但很快，躲閃不及的人們便發現，陽光很暖，但并不灼燙，也不會再令他們血肉潰爛。那場持續千萬年的天道詛咒，好像終于消失了。

天谕的子民如獲新生，他們又哭又笑，還沒有意識到天道的詛咒消失意味着什麽。

我的最強眼線三足鳥告訴我，匡玉和昭歲星合作，解除了天谕衆生的黑暗詛咒，就連那個他一直保護的養女，也獲得了新的神軀，但他屠盡了缇落海下的鲛人族，推倒了扶桑樹，三界恐大禍将至。

三界是不是大禍将至我不知道，但那時我已經料到了他的結局。

也許，我也該是時候回到白雲山了，或許，也可以試着走出白雲山，去更遠的地方看看。我并不擔心三界的災難會持續很久，因為只要小殿下還活着，匡玉就不會真的讓昭歲毀了這一切。

臨走的時候，天谕已經沒有幾個人了，我對這裏竟然生出些許不舍，于是頭一次，鬼迷心竅般的進了那座我從不敢踏足的寝殿。

寝殿被窗外的日光照得一片亮堂，我一點點看過去，意外的發現寝殿卧榻旁，擺放着兩個小匣子。

其中一個裏面裝的是小殿下小時候用過的東西，都是些她自己打發時間時笨拙制作的小玩意兒。

另一個匣子裏，是一件神光流轉的白色羽衣，還有一枚色澤極佳的玉指環。我能感受到這兩件都是來自神界的東西，但是匡玉已經脫離神界很多年了，怎麽還會有這些神族的東西呢

還是說，這些是他還在神位時就已經擁有的東西玉指環是有這個可能的，但羽衣應該不是吧

我小心翼翼的觸摸了一下，雙手卻被什麽力量反彈回來——這兩樣并不只是普通的首飾衣物，這是兩件護身寶器。

看上面的氣息波動，應該是不遜于寶華蓮重塔的天階法器吧

他好像連寶華蓮重塔也給她了。

因為無法觸摸，我也無法探究這羽衣和玉指環有何妙用，但據經驗來判斷，羽衣應該是一件主防禦的護身寶器，玉指環麽，算了我經驗也不甚豐富。

我小心翼翼的将那匣子收好，揣進懷裏，想要将它交給小殿下，否則這兩樣寶器豈不是要在天谕永不見天日了

但我又忍不住猜測，羽衣會不會是他從什麽地方搶來的因為我看到羽衣裏面有兩層鲛紗，但是缇落海的鲛人族已經被他全滅了，難道是他在滅族的時候順手搜刮的寶貝

這要是小殿下穿上了，會不會被人家追着砍呢我忍不住胡思亂想。

三足鳥忽然傳信來，說匡玉被天道附身的小殿下擊殺了。

雖然在我預料之內，但聽到這個消息我還是緩了很久，因為我很難相信天谕界無所不能的神是真的已經隕落了。

猶豫了大半個月後，我終于決定抱着匣子前往永夜之地。

我知道小殿下現在住在永夜的王城裏，守護她的神只有很多，我未必能見到她，但還是想去碰碰運氣。

果然，進入子時街後，我在那裏待了将近半個月，都沒有任何門路能夠進入王城宮殿。

不過我心态很好，就算見不到她，這裏是三界最繁華之地，我過來轉轉也不算全無收獲，至少長見識了不是麽

我在一個夜風寒涼的夜裏抱着匣子在一家臨街的酒肆裏一邊小酌，一邊想事情，隔壁桌一個渾身珠光寶氣的白衣女子忽然走過來與我搭話， “實在是唐突了，但姑娘這匣子裏的東西似乎與我有所感應，可以打開看看麽”

在永夜之神的管轄範圍我倒不怕她搶我東西，想了想便無所謂的打開匣子給她看。

那女子瞥見匣子裏的羽衣後便掩嘴道: “果然，是銀光羽衣啊。”

我見她似乎知道這羽衣的事情，便問， “您與這羽衣有淵源”

那女子點點頭，道: “我是仙靈族的公主，這件羽衣是我們族的至寶，已經傳了好幾任王君了。我父王擔心我遇到危險，故而将羽衣給了我。但幾年前，我被困在東海的邪木林裏，裏面有流沙幻陣，雖然這寶衣讓我免于外界傷害，但我靈力幾經枯竭，很快就要被流沙吞噬。”

“然後”

“然後我遇到一個人，他破了陣将我帶出來，但卻點名要我的寶衣。”女子說到這裏，眼中并無不舍，只是笑了笑， “一件羽衣換我的命自然是劃算的，但我很好奇一個男人要這女人穿的羽衣幹什麽，他便說他家中養了一個女兒，修行天資不佳，而且身份特殊，他難免有不在她身旁的時候，恐怕他不在時她要受些欺負。”

我尋思了一下，身份特殊難道說是的她屍魃的身份麽 “所以你就給他啦”

“他都這樣說了我自然就給了呀。”那女子疑惑道: “但這寶衣又怎會在你手中呢我那恩公呢”

原來羽衣是這樣來的。

也是，誠心要送她的東西，怎麽可能是贓物呢

“嗯，他死了。”我将匣子蓋上，并不想提及匡玉的名字，想必這位公主也不知道當初救她的人就是匡玉， “我現在正要将這寶衣送到他女兒手上，只是目前還沒有見到她。”

“啊，死了……嗎”公主的眼底流露出一抹悲色，嘆息道: “這麽好的人……怎麽就死了呢”

我抱緊了匣子，心情複雜，有點難過，但又好像有點替主君高興。

這世界上，終究還是有人覺得他是個好人的，哪怕只有這一個人。

出神中，我聽見了街上傳來的喧嘩聲，兩位魔神在前方用那張直冒冷氣的臉疏散了不少聚集過來的行人，我在窗前一眼瞧見了小殿下，她看起來不甚開心，我沒忍住一下子從窗上跳了下去，兩個魔神警惕的看向我。

我激動地朝她揮手大喊，可是她看我的眼神很陌生。

她說她叫蘇葉，不叫鐘靈。

原來她已經忘記這一切嗎

我忽然有些猶豫，不知道這兩樣東西該不該給她，我希望她能真的忘記以前不好的一切。她現在是公主，是整個永夜的掌上明珠，應該也不缺這兩樣寶器吧

如果想起來，她也會傷心的吧。

做選擇總是很難，但我在瞬息之間便完成了思考，帶着那兩樣東西永遠消失在了她的視野裏。

經歷這麽一遭，我好像又不覺得外面的世界有什麽好玩了，我想回白雲山。

路過永夜之地的邊境時，我找了一個高高的山頂将匣子深深的埋起來，用了一個好看的石頭做了标記，對它道: “主君，在這裏你可以看見永夜的王城，以後每年春天我來祭你，同你說一說小殿下的近況。”

夜風嗚咽，我知道這只是自我安慰而已。

莫說這只是衣冠冢，哪怕這真的是他的墓，恐怕他也什麽都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