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章
第 50 章
意料之中,巧造坊的織機迎來新一波熾熱追捧。
被吊胃口的潛在意向客戶終于忍耐不住,紛紛出手。
滿井村占據便利,幾日之內,積攢起來買了五臺織機。
消息不經遮掩,外村人本就受鄭家蠱惑,且等着織機降價的消息,未曾想,織機不僅不降價,竟成了限量購置的買賣。
頭一批五架織機都被滿井村的人買走,再想買,又要等上十日了。
悻悻而歸的人自然心中不滿,巧造坊在此間紛雜中全身而退,不過鄭家人卻沒法子善了。
“聽說鄭水仙成天在家發脾氣摔打東西,鄭保長罵過幾次,她還不改正,昨日挨了頓打呢。”阮氏幸災樂禍道。
鄭水仙只是心态失衡,單純地嫉妒村裏人罷了。
黃翠柳停下腳踏,偏頭笑笑:“之前劉家慧慧跟鄭水仙關系最好了,成天姐姐妹妹,這些日子她家裏不叫她跟鄭水仙再往來,非要劉慧慧跟我們幾個好呢。”
織布小姑娘中有一個圓臉蛋的,聞言點頭,提起劉家慧慧就皺緊眉頭:“昨天她家裏還去我家找我阿爺呢。想花上銀子,讓我教劉家慧慧使喚織機呢。”
“咿?你家也有人去了?”
阮氏心裏一動,急問道:“怎麽?你們幾個家裏都有人去尋,花錢讓你們教織布嗎?”
四人點點頭。
黃翠柳看向窗戶邊的秦巧,連連保證:“師傅放心,織布的手藝是您教給我的,我一定不會輕易傳出去!”
她這般,其餘三個為表态度,舉手就要起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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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巧倒不怎麽在乎,“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但也不必這般嚴肅,若是你家中有意,想收些弟子錢回補買織機的本,便答應了吧。”
圓臉姑娘于是問起:“這樣,不會影響師傅你掙錢嗎?”
鋪子裏原本就不是靠着她當織娘師傅掙錢,相反如有織布手藝推出去,鋪子裏的織機才更有銷路呢。
秦巧并沒細說,“我教你們,只這兩樣式的織機。再往後坊間的新織機,又要重新納錢才能學。你們家裏收個本錢,不會影響到我的。”
有她這話,四個織娘全都松口氣。
說實話,村裏人家掏出十幾兩銀買織機,基本是掏光了家底子。上門求教授織布技藝的,少說也得給一二兩,這錢可比織布賣錢來得輕松,很難不叫人心動。
大日頭的,東屋門扉大開,一擡眼就能瞧見院中細景。
花石徑繞出小院分區嚴整,前幾日新移栽回一棵冒出枝芽的柳樹,綠意盎然随風舞動,樹下兩只花毛大雞正抱窩打盹。
哥哥懷裏抱着半個籮筐,嘴裏咕哝着,手裏細篾條繞着紋路編繞出嚴絲合縫的筐線。
秦巧起身看看幾人的織品,幫着調試下織機的梭子朝向,邁步進到院中。
她原本是想去竈屋,路過大樹底下,心裏一動,就近尋了小墩子坐在哥哥身邊。
秦豐收一看她來,呲牙憨憨笑起來:“妹妹,看我編的小籮筐!”
“編得挺好的。只是太小了,裝不了多少東西。”
秦豐收:“裝得下!妹妹喜歡吃雞頭花,我去給妹妹摘滿滿一筐的雞頭花!”
啊...原是給她編的呢。
秦巧眼裏湧出笑意,“那等你編好,喊我一塊去。”
“我能出門?小白能一起去嗎?”秦豐收激動起來。
秦巧笑意僵了一下。
自巧造坊的事情忙活,家裏太亂,不管她還是阮氏,都沒有太多功夫照看哥哥。此時回憶,哥哥竟也沒有哭鬧吵起來,有映象的幾個畫面都是哥哥跟在崔三身邊。
她很愧疚,想了想,“後日鋪裏挂歇牌子,咱們一家人去後山放紙飛鴦吧。”
秦豐收歡喜地拍拍手掌,連喊飛鴦。
屋中阮氏聽了動靜,出門一問,也很贊許。
“忙生意是忙生意,空閑了,出去玩玩也好。那我早些打點,提前備好些零嘴。”
“嫂子不一起去嗎?”
阮氏遲疑地反指自己,“我?我也能去?”
秦巧點頭:“春日後山景色不錯,我記得有一處溪水流經的地方,樹高水靜,踩踩水捉個小魚蝦熬湯喝,再搭上幾根布繩架個板子當土秋千,就當是這段時間操勞的獎勵吧。”
聽起來真是令人向往。
阮氏長這麽大,還沒有過這種游玩的經歷呢,“倒像大戶人家嬌貴的小娘子出游似的。”
秦巧方才突發奇想,此時細細琢磨,覺得很值得一去。
平民家的日子難道不配得享片刻清閑?
回憶起做女奴時,又說:“背上些炭,家裏不是有食盒嘛,腌制幾味肉,玩得累了喝魚湯吃炙肉。”
“還有還有,端個小甕爐,牛郎君送的茶一直收着舍不得喝,嫂子上回聽你說什麽點茶,很想學學嘞!”阮氏撫掌補充。
正盤算着,黃翠柳飛雀似的奔到跟前,原是她在屋裏支棱耳朵,聽得全乎,頓時坐不住,搖晃着秦巧胳膊撒嬌,一疊聲的‘師傅’嗲叫,纏着讓帶她一個。
“得先讓你家裏應允才行。”秦巧無奈點頭。
本是臨時起意,誰知後半晌巧造坊的生意一關,牛閏林聽秦豐收湊在崔三跟前賣乖,也要加入。
如此臨到出行,前後增補竟有七人,牛閏林額外帶了随身伺候的小厮石頭。
胡老站在門邊,目光從這幾個年輕人身上一一掃過,面上冷酷,心裏卻很高興。
這個年紀的人就該活潑開朗,春風不喜,難道喜秋日殘褪?
“東西帶妥當了?”
秦巧點頭,“帶全了。今日陽頭不錯,玩上半日,趕在日落前一定到家。您真的不一起去嗎?”
胡老擺擺手:“一把骨頭,爬不動山了。在家也好,今日沒事兒,我曬曬太陽,順便幫你看着些門戶。”
承情感恩,自然躬身深謝。
胡老滿意地看着秦巧和崔三齊齊拜身,就跟看自己的孩子一般,“去吧,路上小心些。若是落雨,莫貪玩,早些歸家。”
再三應過叮囑,幾人哄鬧着,踏上小徑漸漸走遠。
胡老也不關門,躺椅舒展茶壺汩汩,老黑貓從屋檐上悄無聲息地翻下,前爪一揣抱窩躺在他腳邊。
出門倒髒水的林娘子看他這樣,搭話道:“您老倒是對這兩個孩子上心。”
先前這門口的動靜,她在院子裏聽得一清二楚。
胡老那叮囑唠叨,真有幾分秦家長親的模樣。
胡老搖搖芭蕉扇子,“春桃在時,我小老兒受過恩,照看是應該的。”
眼縫裏看她,見她嘆口氣,又道:“背地裏你給豐收送過多少吃的,不也是看在春桃的份上?”
林娘子就不說話了。
她總覺得豐收是個傻子,記不得事兒。
可秦家日子剛好過,阮氏曾送到家裏好幾個籮筐,指明說豐收要給。編得真醜,就這手藝還想賣錢?嘴上挑剔話說了不知道多少,心底卻是喜歡的。傻子也不是真傻,誰對他好,他心裏曉得。
“給他吃怎麽了?他叫我姨呢,我樂意!”
林娘子羞惱地轉身進門。
胡老嘿嘿一笑,長噓着音兒:“你就別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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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井村後山很深很大,秦巧看中的地方就是去歲秋冬繞山路去罪奴村時發現的。
惠風和暢,天朗氣清。
溪谷處,野草葳蕤,山花爛漫,山溪自高處落經此處,嘩嘩聲聽得人滿耳舒惬。
路上有許多野杏樹,正是杏花燦爛的季節,崔三摘了不少嫩枝,盤繞旋成花環子戴在秦巧額上。
牛閏林古怪地叫了一聲,假做受不了地搓着胳膊,發酸說自己看不下去,跑遠去跟秦豐收放飛鴦了。
秦巧羞赧地紅了臉頰,受不住揶揄,起身喊崔三一并去另一處地方。
她沒直說,崔三本以為是避開人眼,誰知到了,卻是愣怔。
山臺寂靜少有人至,早有野草飛長,堪比人大腿深。
撥冗開,有一木墳牌孤墳。
“是六娘的墳。”秦巧将竹籃遞給他,“當日我不忍心看她死後還受野獸啃咬,便請胡老給她安墳,一直沒跟你說。今日正好,景色宜人,你是她哥哥,如今逃出大難,與她說說話,叫她安心吧。”
山風在這一刻寂靜,崔三竹籃,伸手扯住她轉身的動作。
孤墳凄涼,從無受過半分香火。
這裏頭是他的同胞妹妹,臨去時本以為此生天地無憑,悼念也成了奢侈。
竹籃裏準備充分,一應黃紙長香等都在。
他将墳前的野草拔除幹淨,摘了一束紅黃鮮豔的花放在前頭。
能說什麽呢?
若是真有在天之靈,妹妹與家中雙親團聚,看到自己如今活得自在,竟是欣慰的。
火折子點燃燈燭,黃紙騰起一縷縷青煙。
崔三端了小碟子的點心放在妹妹墳前,心說:若有奢求,只盼八娘往後平安,下輩子有緣,再當兄妹。
秦巧看他眼中淚光一閃而過,垂下眼睛。
回去的路上一時無話,只不過兩人牽起的手緊緊相握。
山谷之中少有人煙,臨近了,嗅到一陣肉香。
“嫂子應該在炙肉,聞着味道,還真有些餓了。”
兩人加快腳步,發現此地和早前來時大相徑庭。
臨溪的一處幹淨沙地上有個坑,此時柴火正旺,兩側懸立起出門時候帶的架子,鐵質網眼板上鋪了不少肉片,呲呲油亮聲,牛閏林手指從一旁的罐子裏頭捏出不知什麽粉末,往上一撒,有火光唰地騰起,肉邊蜷起熟焦,香氣四溢,看得人食指大動。
看他們回來了,阮氏招呼一聲:“石頭準備得比我還全,有一大份野獐子肉,大火炙熟真好吃吶!”
看幾人嘴邊油旺旺的,已是解饞吃過了。
兩人盤腿坐在一旁,乖乖等着投喂。
炙肉油膩,吃了半飽,秦巧就擺手起身。
牛閏林和崔三在說鋪裏的事情,她聽得心累,去到溪邊踩水。
正是日當空,溪水清澈見底,仔細看偶爾還有些微渺水草參差搖曳。
入水微涼,她沁得久了,免得受涼,叮囑一旁的黃翠柳早些穿戴好鞋襪。
身上曬得暖融融,卻不炎熱,她張口打個呵欠,瞥見哥哥攥個網兜,在河裏頭撈來撈去,雖無收獲,面上的笑容卻是真切。
樹林裏撒過驅趕野獸的藥粉,繩兜網袋底下燒着一小籠艾草團。
小案上有煮好的山泉水,她喝了半盞,左右看看,決定小憩片刻。
本覺得吵鬧,躺在長布時還擡手擋着樹葉縫隙間的光影玩,沒一會兒眼皮一搭,竟睡得很踏實。
意識最末,聞到熟悉的桃花香氣,于是松懈精神,也不知咕哝了句什麽,被人摟住。
“二娘,二娘,起身吧。”
阮氏推了她幾把,見她睜開眼,勸道:“睡太多,夜裏要睡不着了。”
秦巧下意識摸摸身後,問了一句:“崔三呢?”
阮氏指個方向:“看你睡得香,叫我過來,自己去陪着豐收蕩秋千了。”
怪不得哥哥笑得大聲。
秦巧揉着眼睛,翻身坐起。
神兒還倦着,人懶得動,挪到小案跟前,單手托腮看那處熱鬧。
這一看,還怪有意思。
“翠柳不是看牛閏林不順眼嘛,怎麽兩人走在一塊呢?”
阮氏聞言去看,正要猜測什麽,卻見黃翠柳翻臉就氣鼓鼓地沖到跟前,啐了一口,“我就沒見過這麽招人煩的無賴!”
阮氏:“怎麽了?牛郎君招惹你什麽了?”
黃翠柳抱着膝蓋,死活不松口。
緊随她身後而來的牛閏林面露無辜,擺手無奈道:“分明是你要賭誰打的石漂遠,怎麽還輸不起呢?”
“誰輸不起?”黃翠柳咬牙切齒,“要不是你故意絆我,最後一把應該是我贏!”
牛閏林身後的石頭一邊點頭,一邊捂嘴偷笑。
小郎君不耍賴的話,黃家小娘子贏得光明磊落呢。
左右是出游時的閑玩事,也不是真生氣。
秦巧和阮氏勸了幾句,黃翠柳終于放緩神色,心不甘情不願地從袖子裏掏出個荷包,一甩扔給牛閏林,對方眼疾手快地接住,笑得跟個狐貍似的。
“那就謝過黃小娘了。”
阮氏心下一動,察覺出什麽,很有意味地與秦巧對視。
她們都懂,再看黃翠柳一無所覺,捏着半塊糕點吃得一派天真。被人看了,傻呵呵地詢問看她做什麽。
阮氏抿嘴笑笑:“沒什麽,就是覺得翠柳今日裝扮挺好看的。”
的确好看。好顏色的歲數,沒經歷世事磨難,心無煩憂,笑容比春陽明媚。
秦巧并未點破,見哥哥和崔三并肩而來,從竹籃中翻出一套茶具。
“我作茶的手藝一般,吃得不好,就當看個新鮮吧。”
阮氏立時坐正身子。
茶盒裏頭是牛閏林從鎮上捎回來的茶末,這倒省了功夫,若不然碎茶碾茶籮茶,一時也無趁手的工具。
二沸的茶水沖洗茶盞,杯盞餘溫時撥入茶粉,注入少量的水,調勻成茶膏,再往盞裏注水,茶筅擊拂茶湯,泡沫久不散放置到托盤上。
說實話,怪有壓力呢。
一應六雙眼睛盯着自己,尤其是在很有見識的崔三眼皮下,很難不緊張。
萬幸沒當場砸了面子,瞧着有模有樣,阮氏吃過之後,眼眸一亮,誇得她不好意思。
一人一道茶湯,吃過歇上片刻,起身看天色不早,收拾妥帖,趁早往家去了。
忙中悠閑,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笑容。
阮氏夜上歇覺前,還追着問秦豐收今日開不開心。
秦豐收回了好幾次,還要被問,煩得一扭頭,不願意搭理她。
阮氏雙手交疊貼在胸前,借着月光,又看見了牆上被她挂起的畫。
那是臨睡前二娘送到北屋的。
畫很簡略,卻入神,是自己與豐收同坐河邊的模樣。
豐收手裏捏着網兜,專心地俯看河水。可耳朵卻貼在自己膝畔。
她攥着秦豐收的袖子,記得自己當時是在責怪豐收又弄髒了褲子,怎麽小白畫裏的自己,笑容那麽溫柔?
畫得真好看,往後尋個框子什麽的,可得妥帖釘住。
她唇角帶着笑意,拽了拽輕被,一蒙頭,沉入夢鄉。
阮氏本以為自己會做個美夢,沒想到夢裏又回到自己小時候,睜眼過後,夢見了什麽已經記得不太清楚,總之并不輕松。
她揉着發脹的額間出去采買。
一路行至草市,遇上看起來等在路口很久的那個身影,那顆懸在胸膛的心終于落在了實處。
是了,昨日過得太美好,真就像是一場夢呢。
她站着不動,眼看對方跑過來,恰如往日一般笑着喊了一聲‘桐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