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
第 31 章
阮氏送熱水到東屋。
冷風順着門縫鑽進,燈影搖晃,秦巧回頭看了一眼,上前接過木盆,阮氏關上門。
秦家小院四個向,坐北朝南是大門,自來東邊為尊,是秦父秦母的居所。
早前秦母在時,素愛幹淨,東屋子置辦得惬意。再後來,能落人眼招羨慕的,一樣樣叫人搬走抵了債。眼下再看,光禿禿的,一進去只有正對的秦父秦母的牌位。
阮氏只在大亮天的時候進來灑掃下浮塵,深夜再看,凄涼不說,心底還毛毛的。
她忙跟上秦巧的腳步,進跨間,原本公爹在時睡過的木床生了螨毛,秦巧劈了當柴用了,沒預備着會有人住,一直空着。
窗下有個木凳,點了燭臺,映出地當中一團人影。
外頭飄着雪,有傷的人怎麽貼地睡,胡老院裏空屋卸了塊門板,就當是床。
阮氏探頭瞅許久,還是沒看出這人究竟長什麽模樣,咕哝道:“那村裏都是些惡牲口不成?怎麽把好好的人給打成個豬樣呢...”
秦巧手頓下,忍不住給昏睡的人争辯下,“他生得還...挺好看的。”
阮氏瞟一眼二娘,平複過去的惱意又翻起來,索性蹲在對面,打聽起來:“先前慌張樣的,來不及問。這人跟二娘你...”
秦巧不想說。但家裏好端端的進這麽大個人,将來總要出去走動的,于是道:“旁人若是問,就說是我招的贅婿。”
這不敷衍嘛...
阮氏不甘心:“你在那村上工,與他往深裏來往了?”
往深裏,多玄妙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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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巧抿抿嘴,“就說過幾句話。”
說過幾句話,又是錢又是命的往裏搭?
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如今又是雪上加霜!
這話悶在心裏,一說出來就成了抱怨,沒得跟二娘起生分,阮氏撓撓頭:“反正人是給娶進門了,一吊錢呢,等他醒了,可得做活幫襯!”
怎麽就成了娶?
秦巧想換個叫法。
阮氏卻不搭理,看她熱巾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幹淨對方臉上的血污漬,輪到身上,卻面露猶豫。
阮氏便又打趣:“有什麽好避諱的。眼下不看,将來生兒育女也不看?矯情!”
秦巧:“......”
知道阮氏會惱,可惱人的言語實在叫她不自在。
“嫂子先睡吧。今兒落雪了,睡前記得給地坑裏續上幹柴。”秦巧叮囑過,人走了,門扣好,重又蹲回原處。
胡老幫他看過傷勢。
瞧着血呼拉碴,實則沒傷到要害,說應該是挨打的時候,他自己省得護身,沒叫斷骨傷筋。
這是萬幸。
她可實在沒錢給他養病。
長舒口氣,先掀開他身上蓋的被子,喊幾聲,還不做應答,她心裏道一聲得罪,解下短褐,将燭臺移近看,多數地方已經發了淤青,還有些紅腫幹上血的。
她很耐心。
一點點擦去血污,抹上藥膏,間或回頭他一眼,若是眉頭蹙緊嘴鼻翁動,便知是疼,手上愈發輕緩起來。
他瘦得厲害。
是意料中的事情,人仰躺着,肚上凹出個深坑,肋骨上緊貼着一層皮,形狀嶙峋可怖,再加上傷疤雲集,叫人瞧了怪難過的。
不知過去多久,只覺得靜得很,能聽到自己沉穩的心跳、噓噓呼吸聲。
生怕他冷,清理上藥,蓋好被子,又急匆匆回竈上拾撿幾塊燒柴胡。
小側間原是秦父的住處。
柴火蒸騰起熱氣來,空氣中有股細絲的古怪味道,秦巧便想着天一亮等崔三醒過,挪動到竈屋待着,這一處得好好通風清掃才是。
還得再打些竹子,支起個竹床,門板睡人,不太吉利呢。
下雪了,天還得再冷,地坑也須得挖好。
對了,衣衫!他身上就這一件短褐,小又短,抻直手大半個腰露出來,一盤算,手不聽使喚,下意識以手做匝給丈起他上身身量。
等騰挪到肩膀處,視線粘連在他腫脹的臉上。
萬般雜亂中,跳出一小微的...竊喜。
那竊喜像是線頭一般,從小小一股,繞呀繞的,再一低頭,成了個團。
秦巧擡手摸摸自己的唇邊,連忙輕咳,重新坐正。
額頭破血的地方,阮氏給她上過藥。
也不知胡老給的這一罐是什麽藥,抹上涼絲絲的,到這時,竟像是沒了知覺,察覺不到痛了。
但願,他睡着的時候,也不知痛。
再起身,這一回在竈上先吃過,又端了大半碗溫粥,一點點喂送他吃過。
所幸事情已成定局,秦巧不再多想。
守了一夜,外頭雞叫第一聲的時候,人就醒了,一探手,和自己額頭差不多涼,心下大安。
她收拾了地上的木盆碗筷,進到竈屋時,阮氏已經起早,角落裏的小雞子聽見人聲,唧唧個沒完。
“餓了?”
秦巧伸指頭往草籠子眼上戳,逗弄一陣,将旁邊的雞食掃了些去,“嫂子,晨飯吃什麽?”
阮氏睡了一夜,也終于接受了家裏多一張嘴的事實。
不接受,還能如何?
她從一側的壇子裏夾出大筷子的腌菜,剁成丁狀,“前些天吊的米條還剩不少,伴着菜湊乎吃吧。”
怎麽叫湊乎呢?
秦巧吃得一張臉都恨不得紮進碗裏。
潤過黑醬和酸醋的熟米條,再拌上一小丁脂白豬肉,腌制好的野菜脆生爽口,綿中帶香,吃到碗底再添上一注竈米湯,那滋味要人惬意滿足得快哭了。
阮氏最喜看二娘吃飯了。
看她吃,比自己吃幾碗都痛快!
“工既不上了,便出門摘些桑葉吧。你領着你哥哥,兩人也好有個照應。”
平常這些都是阮氏在做。
秦豐收孩子性,聽話的時候不多,她若是出門領着,很費事,所以一般就将人拴着困在家中。
如今秦巧在,能管得住她哥,領出去放風也挺好的。
出門的時候,已經能看清外邊了。
阮氏又叮囑道:“剛下過雪,你要是進山,別太往裏,看見堆白的地方先拿棍子戳看實不實,看清楚了再落腳。記着了沒?”
秦巧乖巧點頭。
走前,看一眼東屋:“剛看他還沒醒。若是我不在,人醒了,嫂子你先給他送些吃的吧。”
“曉得曉得,這點不用你操心。再不喜歡,往後也是咱秦家的人,是我和豐收的妹夫,不會讓餓着肚子的!”
秦巧無可奈何,也懶得糾正,拉着一旁興高采烈的哥哥走了。
阮氏目送人走,正要擡腳進家,卻聽一側有人喊了一聲‘等下’,看過去,原是林家娘子倚着門框,也不知道聽多久,好整以暇地看着這處。
阮氏:“...林嬸子有事?”
林娘子:“方才你和二娘說的是什麽意思?什麽妹夫?什麽秦家人?”
關你屁事!
和林二全牽扯不上,阮氏懶得客氣,翻白眼雙手交叉抱胸冷哼:“怎麽?想知道?”
林娘子忍着她得意,點點頭。
“你想知道,我便得答?哬!我還偏不告訴你!”
當啷一聲,關門聲巨響。
“你!....”
門外傳來對方氣急敗壞的喊叫,阮氏只喊解氣。
得意着,一扭身險些吓得軟在地上。
“你....你...什麽時候...”
她結結巴巴,瞪着站在東屋門口的人,撫着胸口直喘氣:“要命!怎麽也不吱聲,吓死個人喲!”
嘟囔完了,才道一聲怪,“你家裏小時給你喂了多少糧米,怎麽個身比門頭還高呢!”
本也不是問話,她站在原地。
崔三原本腫脹的臉蛋經過一夜,青紫顏色都泛出厲害。
她打眼瞅瞅,也不知道對方是個什麽神情,“哦,忘了二娘說過,你天生是個啞子,出不了聲。”
崔三忙點頭。
二娘?應當是秦女娘,原她行二呀。
于是比劃着,想問秦女娘在哪裏?
“這撲騰什麽呢?”
阮氏讀不懂他意思,擺擺手:“別鼓弄了,先過來吃點東西吧。”
“醒了有什麽用?還得往裏填飯!”她抱怨。
“也不會說話,這往後怎麽過呀”她愁苦。
“大螳螂樣,得做身像樣的衣裳吧。”她盤算
崔三郎沉默地聽着,看婦人在竈上來回忙活。
竈屋要比外頭暖和。
殘餘的香氣喚醒他早已饑餓的腸胃,此時咕嚕咕嚕地直響,他有些無措,并不知對方是誰,自己在何處,于是手腳無處安放,只好尋個角落一縮,假裝自己是個木頭樁子。
可惜木頭樁子沒當上多久,很快他手裏被塞了個碗。
裏頭裝得半滿,他努力撐起眼縫,只看出裏邊白的綠的黑的,反正能吃。
“吃吧。”
阮氏遞給他一雙筷子,見他老大一個擠成個團,怪可憐的,招手喊他去坐。
崔三便聽話地坐好,端起自己僅剩的文雅,小口小口無聲無息地吃着。
起先還忍得辛苦,吃了幾口,五髒廟愈發灼疼,便耐不住,手上飛快,狼吞虎咽起來。
阮氏端了一碗熱乎的米湯給他。
呼嚕嚕的吃飯聲中,阮氏将兩只小雞子放出來。
草籠子大,小雞子屎尿都囤積在底部,長久不清理連帶竈上不好聞,她側身走過,就在院子裏就着幾瓢冷水淋洗。
再回,就見他又站起來了。
手裏端着兩只空碗,看架勢,是要出去。
“放着吧,不用你洗碗。”
人還是個病患,阮氏也沒想着頭一天就使喚。
“你犯了什麽罪,為什麽被流放呀?”
家族之過,未被夷族,已是萬幸。
崔三不知如何比劃,只好在桌上畫個四方方,代表家的意思。
阮氏自然看不懂。
無奈嘆口氣,“問你,你點頭搖頭吧。”
“殺了人?”
搖頭
“奸/淫了婦女?”
搖頭
“落草當土匪?”
搖頭
阮氏便不知怎麽問了。
繞開這三個大罪過,其他什麽罪責才被流放,她也不曉得。
不是大奸大惡,就好。
于是,又問:“家裏除了你,還有旁的人嗎?”
崔三點頭。
“爹娘?”
搖頭
“爺奶?”
搖頭
“兄弟?”
搖頭
阮氏皺了眉頭:“姐妹?”
先搖頭後點頭。
阮氏一想,“沒有姐姐,有妹妹還活着?幾個?”
崔三露出一個指頭。
“眼下還在那村子裏?”
見點頭,阮氏因知曉他親人大都死了而泛起的同情,頓時彌散。
心說:有個妹妹在,牽腸挂肚的,日後指不定還要折騰呢!
于是警告道:“我同你說清楚!先頭不管你是姓劉姓王,往後都只有一個姓,那就是秦!知道沒?”
崔三很感激秦女娘的救命之恩。
一個姓氏,改了就改了。
“看你老實...”阮氏滿意于他的反應,“我曉得你們男人愛重姓氏,血脈傳宗接代。但你可不一樣。”
“你是二娘招納回來的贅婿,一吊銅錢是不多,卻買了你命。再往後,你得好好伺候二娘!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衣裳暖不暖?都得檢點好。”
“這是過日子。你得把她捧在心窩窩裏,當成祖宗一樣疼愛。眼下咱家年景一般,翻年了,你個大男人要出門掙活路,養活這個家。”
阮氏說着回頭看他,紮着個腦袋,也不知是不是不樂意,于是盡心提點道:“不光是養活二娘,還得養活你和二娘的孩子。二娘身子康健,生他四五個總不愁。你若是不上心,讓娘崽幾個喝......”
“嫂子!”
自門外一聲脆喊,打斷阮氏更進一步的論調。
秦巧蹭蹭地往屋裏奔,心裏尴尬不已,也不知是凍着了還是叫‘生他四五個不愁’給羞上,頰上一片滾燙。
“你瞎說什麽!”
阮氏:“這哪是瞎說!你皮子薄,抹不開嘴,嫂子得跟他說清楚喽。咱秦家子嗣不勤,有了他,你多生幾個,也能過繼給大房一個,你哥哥他....嗚...幹什麽....二娘...嗚嗚...”
秦巧眼都不敢往崔三那邊看,急忙忙伸手堵上阮氏嘴。
她将人扯到院子裏,實在氣惱不過,背上的籮筐咚得甩到地上,震得阮氏心抖索,只好讷讷不敢言。
屋內
崔三頭低得只剩個後腦勺朝天。
眼睛腫得厲害,卻能看到自己手背上的烏青。
湊近了一聞,有股淡淡的藥香。
幸虧臉上有傷,若不然,叫人看出自己頰上飛紅...
他悄悄舒口氣,胸膛裏哐哐響聲平緩下去,于是終于能聽見外邊的響動。
是有腳步聲沖着這裏來了...
他左右挪着腚,不知該站起還是如何,還沒想妥當,一條長而直溜的腿邁了進來。
他愣愣地擡頭看過去,秦巧也不知擺什麽表情,扯了扯嘴角,輕聲道:“先回屋子吧。”
院子裏沒人在,但朝北的屋有窗,隔出條縫隙,依稀聽見有男聲,一直在喊妹妹妹妹,同他說了許多話的婦人溫聲哄着。
崔三沒多打量,乖乖跟在前邊人身後,身側的手掌不自然地舒展蜷回,終于趕在進屋前,快速在腿上擦去。
一擦,發覺不對勁。
這才看清楚,身上這一身,哪裏是自己的衣衫?
...誰..誰給他換了衣裳???
心裏有個答案呼之欲出,平靜下的一顆心呀,再對上秦女娘回頭關切的目光,頓時不可控制地再次怦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