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罪奴村少有自力開火的,一來,害怕火引子落在這些大罪之人手中,生出禍患。二來,既是流放,怎可食飽身暖?若是日子過得舒暢,這些人又如何領悟聖人良苦用心?
故而罪奴村當中有一寬木棚,四向朝外,生兩眼竈火,每日按人頭分食。
上工這些天,倒是頭一次見小眼竈開火呢。
秦巧只打量一下,順手添了一把柴火,照着往日的活計,将大竈燒上水。
日中時分,會有鑼鼓響,外出的人便知到了放飯的時候。
這份活計做起來并不難。
尋常人家做些吃食講究幹淨熟透,可到了這裏,有一口暖和的下肚的就很不錯了。
秦巧從一側布袋中挖出三大勺陳米,落雪一般往鍋裏下時候,其中黑點米蟲清晰可見。
她手抖了一下,卻沒有停住,照舊随了冷水大勺子來回攪弄着。
竈上管事娘子牛娘子跟屠管事是遠房親戚,尋常屠管事不在,有什麽大小決斷都要問過她。猶記得她第一天到竈上,不過是瞧着淘洗一番,就挨了好大的教訓。
胡老給她作保,自己亦是跪下求了許久,牛嬸子才終于松口。
這年頭日子難過,保全自己都不容易,誰人憐憫誰做菩薩,她秦巧便算了吧。
鍋裏微有熱氣的時候,牛嬸子終于到了。
天有些涼,她着直領對襟的麻布襦裙,人很福态,走路一攆一攆,遠遠看着像個稻草丘子在挪。近了,能瞧見人側臉和脖子連着張,一層層油潤的肥褶皮,有汗珠子泛出點點膩光。
秦巧忙做謙卑态,蝦腰碎步上前,打拱行禮:“問牛娘子安。”
Advertisement
這可是她以前伺候公府家貴娘子才會行的禮數,可鄉野之間,唯有如此,她低着、人家仰着,才能顯出此地究竟誰是主事人。
牛娘子一看她行禮的架勢,這心裏就好過幾分。
升鬥小民,舉凡有些勢力,自然喜歡被人捧着。
她揚揚手,“安。”
秦巧也不回鍋前,管它攪不攪弄,鍋底是糊了還是生的,這時候最緊要的便是不能怠慢牛娘子。
或者該說,最緊要的,是不該讓牛娘子覺得自己被怠慢。
她落半步跟在牛娘子身後,看她如常一般巡視了這分寸之地,眼珠子老實地落在腳前邊的一點黑地上。
牛娘子掃了一眼這地方,滿意地點點頭:“你還算懂事,這地方捯饬得還幹淨。”又看見小竈還咕嘟着熱氣,“是你加了柴火?”
秦巧忙說是。
“只加了柴火,沒揭蓋子伸爪子撈一口嘗嘗甜鹹?”
秦巧愈發往下低身子,道不敢不敢。
牛娘子這才滿意,“諒你也沒膽子。且跟你說,這一鍋好肉是專給我侄兒的,他呀,将這村子托付給老身,老身合該上敬些香軟的......”
說着話呢,傳來一陣匆匆腳步聲。
打纏綿雨勢中小跑過來一着短褐衣衫的婦人,近前低聲道:“牛娘子,屠管事到了,還有縣裏的衙役和小吏們也到了。”
牛娘子連呼‘怎麽這般早’,一時也顧不得在秦巧跟前耍嘴威風,順着那婦人的攙扶,急急往村外攆。
腳步聲遠了,秦巧忙折身進了竈屋,也顧不得鍋裏的粥米,先伸手掏了一把竈眼灰,對着水缸裏的模糊人臉,唰唰地塗了一圈。
抹了臉,又将身上的褙子往裏掖,低頭看着沒露出什麽才挪回竈前。
大木棍來回攪,熱氣弄團浮在人身前,偷摸打量着不遠處的泥土路。
竈棚居村子當中,來或是去,總要經過此處,她心裏一直惦記着‘東京罪人’,想看看究竟是不是。
一連串模糊的叮鈴當啷,聲響大了,牛娘子同什麽人說話的聲音也近了,她擡眼看去。
只一眼大致看清,又低頭繼續。
為首的是一圓領寬袍子常服的高個兒男人,身後是兩個戴交腳幞頭,圓領衫,小腿裹行纏穿麻鞋,配腰間刀的衙役緊随。
想到先前那報信婦人的話,大約頭前走的這個,便是縣裏小吏。
她不敢擡頭看,一副費力做事的辛勞樣子,借着擦汗的細小動作,偷瞄那衙役後邊的人伍。
這一瞄,好巧不巧,兩個衙役走動,将背後的一張怒目圓瞪大疤臉露出來,她被赫一大跳,幸而壓着神沒喊出來,卻不敢再打量。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生來一副惡人相。
她心說。
不遠處
牛娘子沒膽子往縣裏官爺跟前湊,只喘着氣續在屠生身側,笑容谄媚,讨好道:“知曉您要來,老身早早在竈上溫着你最愛吃的珍泥卷肉。到舍間一坐,正好能吃上熱騰...”
這沒長眼的老婦!
屠生遞去一個冷眼,沒好氣道:“大人來,是為了公差,移送這些大逆不道的罪人入冊。你這老婦纏嘴拉磨呢,說這些沒用的作甚!”
這一聲冷喝,前邊的趙陽鳴扭過頭來,和善笑笑:“屠生,莫要吓唬這老媪。本也非我職務,不過是閑來無事順便走一趟罷了,平常如何行事,照舊便可。”
屠生使了眼色,示意牛娘子快快靠邊,一向兇狠的臉上硬是挂上謹慎畏懼的神情,顯得扭曲古怪,“趙官吏,是小的之過,讓這老媪耽擱了您。”
說罷,手伸直,狠狠地在自己臉上啪啪扇了幾下。
趙陽鳴同兩個衙役對視一眼,心有默契地不再說什麽。
沿土路繼續走着,路過冒着熱氣的竈棚,看裏邊廚娘灰頭土臉費力地攪弄竈中濃粥,贊許地點點頭,指鍋問道:“這粥米可是給村中人吃的?”
秦巧忙從鍋前讓出身子,俯首跪地,道:“回大人的話,确是給村中人吃的。”
說了,身前的人不知為何頓一下,才叫她起身。
她聽話起,卻不敢擡頭,畏縮着頭臉又回到竈前忙活。
只等那做主的厲害人走了,才借着蒸騰霧氣看向連在他們身後的一長串。
過一個,棒子在鍋中攪弄一圈,一共攪弄了十五圈,人伍到了盡頭。
十五圈,那便是十五個。
村子的籍冊上又要多十五人了,也不知是哪些人?
沒一會兒,竈棚又進來一人,是方才給牛娘子報信的婦人。
秦巧認得她,知曉這人是罪臣女眷,早些年流放到此地,靠着一雙巧嘴被牛娘子選做身旁伺候的,名喚曹雲英。
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可惜人不如何。
在牛婆子跟前伏低做小,在村裏人前卻強勢蠻橫。
不過世風皆如此,她這樣也無可指摘。
人進來了,奔到小竈跟前,聞着香味不知嘀咕一句什麽,才同秦巧說話:“巧兒,方才那小吏與你說話,你怕了吧?”
秦巧點點頭,“害怕。”
羅雲英吃吃一笑,“有什麽怕的,不就是個九品不入流的小吏官。這要是放到早些年,他這樣的,給我提鞋都不配。”
這話秦巧可不敢接。
罪奴村魚龍混雜,論出身,有殺人越貨的地痞,也有曾是錦繡權貴的高門人家。然到此地,一般般下九流的賤籍。
都是要做別人腳下塵泥的,卻也要分個誰貴誰賤。
諸如羅雲英便是,總是私底下念叨自己曾是舊時顯赫。
“聖人一朝大赦天下,我還是要重歸東京的。屆時....哼!”
羅雲英扯扯嘴角。
便是不說,秦巧也知道她言下之意。
約莫是要如何讓現在欺辱過她的人磕頭認錯,如何揚眉吐氣罷了。
天下大赦...這是整個罪奴村人嘴裏最常被提起的話。
苦日子裏的人總要尋個念頭在前面吊着,若不然活得就沒意思了。
然大赦天下,這其中有幾人能活到那時候呢?
羅雲英并不知秦巧心中所想,自顧哼唧一番,轉而道:“這一回來的人,你瞧過了沒?”
十男五女。
秦巧心中接道,卻搖搖頭:“我沒敢看。”
羅雲英随口道:“剛才造冊,本該到四十幾個,可惜死在半道上了。哦,有兩個昨夜剛死,這會拉到村子外邊了,胡老收斂好棚子裏那個,一并是要埋了的。”
眼下,只有她們在,羅雲英更為放肆些。
湊到秦巧跟前,裝作添柴忙碌,“這一回來了五個女子呢,聽說有一個是東京出了名的美嬌娘,還與皇子定過親事呢。可惜沒福,盛暑流放,腦子燒糊塗,眼下就剩一口氣了。”
秦巧接一句:“是嘛?”
羅雲英:“嘿嘿,就算剩一口氣,姓屠那畜生也不會放過的。”
這話裏透着一股幸災樂禍,秦巧聽得十分刺耳。
“這話是什麽意思?”
羅雲英翻個白眼,知道秦巧是胡老引薦來的,尚不知屠生那畜生是什麽臉面,樂得說道說道。
她自顧說着,秦巧好一會兒沒有動作。
只聽那屠生不當人,性情暴戾狠絕,仗着自己是罪奴村的管事,動辄大粗鞭子抽人,凡有女子入冊,必是他狠辣糟蹋下手之人。
罪奴村死了的人,大半都是喪命于屠生之手。
羅雲英舀了一口濃粥,吸溜着,“死就死了,何人在乎。一茬茬的往裏送,這地方長久着,可是個搖錢樹呢。”
搖錢樹?
秦巧還想再問,眼角餘光瞟着牛婆子小山一般的身影,劈手奪過羅雲英手中的木勺,微微扯她袖子。
幸而羅雲英機敏,一下便明白她意思,半轉身吹着竈膛火。
牛婆子進來,自然沒察覺出異樣。
吩咐秦巧從鍋中舀了炖肉入盤子,小心地走了出去。
羅雲英從竈臺上露出一雙眼,看她走遠,低聲道:“送肉了,那小吏官肯定走了。”
她與秦巧對視一眼,許是說了自認的掏心窩子話,秦巧又替她遮攔,便當她是半個自己人,“等着吧,日中一放食,咱們也瞧瞧與皇子定親的是個多美貌的小娘子。”
秦巧還是攪着大鍋粥米,平常一笑。
日中
應飯的鑼鼓聲咚咚作響,由遠及近,竈棚外邊很快排起長串的隊伍,人伍靜默地矗在漸漸大起來的雨水中。
秦巧很少擡眼去看。
頭一回放飯時,觸及到這些人的眼睛,回去就做了一場噩夢。
他們眼神無光,若不是偶然落在竈上的眼珠子還泛着餓光,與一具屍首無異。
牛娘子姍姍來遲,自己半幅身子淋雨,卻撐着油紙傘将屠生遮得嚴實。
一等入了竈棚,才擺正自己腰板,暗道一聲受罪,示意秦巧放飯。
人就在秦巧身後不遠處,說些什麽,她聽得一清二楚。
屠生眼神在隊伍最後的幾個身影徘徊幾圈,才又看向秦巧,這一眼先落在腰和屁股上,他興味地笑笑:“換人了?”
牛娘子順着他目光瞅一眼,“是換了,頭先的那個犯了錯,叫我趕走了。這是收屍家胡老漢的遠房侄女,家裏老子重病,急缺錢用,便先讓她試試。沒幾日,這不是還沒來得及跟您說嘛。”
屠生垂着眼皮,眸光流轉閃過一抹陰森,不陰不陽道:“您倒是心善。犯錯了?犯的什麽錯?”
牛娘子讓他這一反問吓得一身冷汗,險些哆嗦:“她...她偷竈上的米糧,叫我當場捉住了。手腳不幹淨,自然是不敢留的。”
放粥快,人伍往前挪動着,屠生重新瞧上了最後邊的人,便懶得多嘴,只是威脅一般地冷哼作态。
牛娘子偷摸擦擦額間的汗珠子,心裏叫苦不已。
這村子平常自己做主,舍不得那一日三個銅板的犒勞,便使喚在家孫女來過幾回。可巧撞上了這煞神來,不小心落了眼上心惦念着。
若是不及早打發了,遲早落在他手裏被糟蹋。
拼着這一回冷汗,再往後,可得謹慎些了。
觑着屠生沒有發作的樣子,她暗舒口氣,眉眼一動,正好看見秦巧彎腰從一旁地方撿碎木頭。
那身段,直溜溜的勻稱長腿,滾圓挺翹的桃腚,再看屠生視線果然挪了過去,便知自己這事做對了。
如針紮一般的目光落在身上,秦巧悄然蹙緊眉頭,心裏有些發毛。
卻不能半途撂手,一如往常分粥添水。
直到...
人伍最後,一個披頭散發的男子上前,新舊傷痕重疊在手背,一只方口木碗伸出來,手掌上指甲粗長塞滿泥垢,剛換上的短褐袖子太小,簇起的手腕小臂遍布青紫淤塊。
許是沒等到,他有些困惑,擡眼看過來。
秦巧握着勺子的手掌幾不可見地抖了抖,很快在羅雲英輕推下回神,遞去一勺子米粥。
‘當’的一聲悶響,他很快低下頭去,如大多數罪奴一般,慢吞吞地出了隊伍,尋到一處角落。
秦巧控制不住地看了幾眼,見有一個瘦小的女子同他擠在一處,兩人頭碰頭,過一會兒,男子抱起自己的木碗,将裏邊本就不多的米粥分出一大半。
記憶一瞬被拉回到幾年前的高門後宅...
她跟着掌事嬷嬷從游園長廊過,旁側的婢子悄聲示意她扭頭去看,低語說那就是府中的三郎君。
她錯開一個眼眸,微擡眼,只見廊橋拱處,霜雪翩翩,着墨鶴氅衣的玉面郎君手提六角流轉花燈,神情寞寞然,驀地回首,同在前的嬷嬷驕矜又謙讓地微一點頭。
那一垂眼,秦巧腳步亂了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