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胡老不愛說話,但凡開口,必要刺人幾下。
秦巧與他相處多了,便品出幾分相處之道,那便是臉皮厚些。
臉皮厚些,眼快多問多跑腿,再加上些缺心眼,日子長了,便也分明出胡老是個外厲內軟的小老頭。
滿井村
又是一日晨起
秋意漸濃,出門的時候天邊依舊是沉黑,涼風嗚嗚着,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泥土濕潤的腥氣,秦巧不由哆哆腳,想着過幾日發了工錢該去瓦市買些厚實的料子。
她以前覺得南地更溫潤,自然不用穿在大同府時候的臃腫厚衣,真在此地住久了,才覺出南北的寒涼兩相迥異。
北地的寒是大風卷積,照面而來的凜冽。南地,卻是靜默無聲,不知不覺涼進人骨頭縫裏的折磨。
憶起昨晚在哥哥腳上看到的小凍瘡,她又急跑幾步,先将竈上窩着的柴火翻撿幾塊送到北屋子的地坑裏。
哥哥睡得沉,方才一開門有涼意卷進來,這會兒咕哝一句冷,背身過去繼續睡了。
她給掖好被角,臨出門前不敢将門堵嚴實,确保留了一道縫隙走煙氣。
響動聲驚動了睡着的阮氏,她迷糊地從床上下來,摸黑看清院子裏的人,抿了抿嘴,拉開門喚了一聲二娘。
秦巧半條腿已經邁出門檻,聽聲回頭看一眼,正要開口說什麽,對面的門嘎吱一聲,胡老背身朝外,扯着板車挪動呢。
她只好低聲道:“嫂子,我出門上工了,有什麽話,回來再說。”
阮氏忙回身扯衣裳裹上,這一耽擱,到門外一望,人已經走遠了,遠遠看着,已經拐上了出村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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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氣惱道:“就說一句話的功夫,難不成就能餓死那群罪奴?真是的...”
她也沒什麽要緊的話要說,只不過秦巧已經跟着胡老上工十日,說好十日給結算一次工錢,按理今日要有進項了,所以念着秦巧人老實,別抹不開嘴,讓人家糊弄了不給工錢,白出力氣了。
她往回屋子走,一邊低聲咕哝:“一日三個銅板,包食水,十日便是三十銅板。買上三鬥稻米,幾日不曾吃肉,再割上一小條豬脂...”
可一想到這幾日豬脂漲價,急忙搖頭:“還是吃魚吧,魚多肉賤,省了銅板再買上些燈油...”
怎麽算,三十個銅板都有些少。
她不由回憶起上一次在南屋子翻出來的碎銀子。
心說:雖說是碎銀子,加起來才二兩,但要是全掏出來,這家裏缺的東西也勉強能補上。奈何秦巧小氣,她好幾次故意在人面前盤算家裏的缺漏,不見對方眼風有變,硬是沒掏出來給她使喚。
回屋子躺下沒一陣,天邊就泛起了魚肚白。
她也沒多少睡意,索性起身,一開門便瞧見公爹剛進門。
怪不得沒聽到響動呢,原是下了微雨,簌簌雨聲,院中淙淙像是蒙上一層紗,有些瞧不真切。
阮氏瞧公爹走路架勢,便知之前公爹同丈夫纏打的傷勢已經好差不多了。
應是好了,若不然也不能下地,還往姓蔡的那如意館跑。
也虧的是二娘天不亮就要出門,不然,這會兒陰着臉堵門,那如意館的小厮怕沒膽子送那害人東西。
真是不記打。她泛了一句嘀咕,面上依舊是往常的謹微和害怕,“公爹,竈上有烙好的粗面餅子,兒媳給您送一些吧。”
秦禾生攥着手裏的煙膏盒子,哪裏還惦記吃喝。
便是惦記吃喝,也不要喇嗓子眼的粗面餅子。
他沒好氣地冷哼一聲,“喂雞都不吃的糙食,別給老子送!”
人罵罵咧咧地進了屋子,阮氏再擡頭時癟癟嘴,不在意地往竈屋去。
朝食照舊。
粗面餅子,一碗稀湯水粥,裏面的白米顆粒一巴掌就數得過來。
秦豐收是這般吃,她也是同樣的嚼口。
吃過,有妹妹的叮囑,秦豐收不往外邊跑,安生地回了自己屋中。
他這屋子阮氏時常拾掇,一進門察覺出不一樣的暖和,頭先看一下地當中的那個坑。
“二娘倒是會着看你,這是上工前剛給你窩了柴火呢。”
她酸酸道,秦豐收手裏攥着好幾個草編籠子自顧玩着,并不搭理她。
阮氏撣了些浮塵,支起屋子,順便就坐在北屋地坑邊的草團墊子上,手邊針線繞着,凝神做着手裏的衣衫。
“你身上這件,再冷些就不能穿了,也不知二娘從哪裏淘換來的料子,正好給你續上一件新的。”
提到妹妹了,秦豐收扭頭看向阮氏,露出一抹笑來:“妹妹給的?”
“對,你妹妹給的。就知道妹妹妹妹,個傻子。”
阮氏随口應一句,針線走了一圈又長嘆:“現在還是你妹妹,再過幾日,你那沒良心的爹将她一賣,也就不是你妹妹了。”
二娘不在,有些事情她看在眼裏,卻迫于蔡爺的恐吓,不敢明說出去。
那姓蔡的指明了就是要二娘,公爹被打的不能下地,他使喚小厮送上門讓公爹吸,方才公爹走過,瞧着大拇指頭上紅乎乎的,必定是又給人家按了手印,賒下膏賬。
自己那時不也是這般被蔡爺算計了嘛。
她苦笑一下,回頭看着一無所知的丈夫,“傻人有傻福。早些年是我熬油點蠟供着你們父子,再往後有二娘在,咱們三個就都指望她喽。”
而被阮氏視作一家仰仗的秦巧,翻矮山過小嶺,一路頂着雨勢,終于到了。
胡老披着蓑衣,從她手裏接過板車的繩子,“今日要放工錢,你記得問廚管事要。”
秦巧抹了抹額上的雨水,點點頭表示自己記得。
胡老瞧她身上衣衫濕了不少,将人扯到村牌下邊,叮囑道:“今日有東京的罪奴到,到時候會有小吏官送,我與你說的那個屠管事,今日也要來的。屆時你往人後藏,竈上灰泥抹抹臉,別讓他入了眼。”
這已經不是胡老頭一回叮囑她了。
秦巧在罪奴村的竈上做幫工,早已聽過這位屠管事的陰辣手段,自然避之不及。
“胡老放心。”
比起這個,她更上心東京來的罪奴。
“胡老,您知道這一次行走衙役送來的罪奴,是東京哪家的嗎?”
胡老本已經要走了,一聽她問,回手就往她頭上拍了幾下,“這是你一個竈上幫工能打聽的事兒嘛?你管人家是東京的什麽人!”
瞧她沒改色,胡老生怕罪奴一進村,她好奇地探頭探腦,于是壓低聲音解釋道:“聽說是什麽戶部尚書的罪眷還有族親。這些人沒犯事之前,那是頂頂上的權貴人家,如今鳳凰拔毛做了落窩雞,落到咱們這地方是賤籍,為奴為婢也是最下等的那一行。”
他看秦巧心不在焉,再三叮囑:“我與你說了,你聽過忘了便是。但有一點,進到裏邊,耳朵眼睛嘴都要管好!記着沒!”
秦巧揉揉被擰過的耳朵,保證自己絕對不犯事。
一等胡老走遠,她便蝦着腰邁進牌門。
說是牌門,實則就是三根粗陋的木杆子撐起一個門框。
略微高一些,木頭陳年枯朽爬滿青絨,這東西沒什麽大的用處,只向外來人告知一聲——此地乃是朝廷安置流放罪奴的安置村落,閑人莫入。
這裏便是刑徙村。
十裏八鄉的人覺得念起來拗口,便稱之為罪奴村。
十日前,胡老說要給她一份活計。
秦巧本以為是跟在胡老身邊收屍下斂,已做了許久的準備,然而到了此地才知自己要做一廚上幫工。
若問秦巧,她有什麽為難的事情做不來。
打頭先的,便是做吃食。
就如同有人天生就懂穿針走線繡花鳥蟲草栩栩如生,有人便天生笨手笨腳做不得添油加醋熱火烹調。
幸而這份活只需要切生斷骨,靠一把力氣就好。
力氣活,秦巧便做得來。
竈上大管事娘子看她話少手勤,人木讷還老實,便滿意留人了。
這是她上工的第十日。
秦巧沿着村中走出來的小路,一路七拐八轉。
罪奴村是專供罪奴夜宿的地方。
白日裏,不管是男是女,天晴下雨,都要出門做工。
故而此時一路往裏去,寂靜得很。
這路她走得很熟,秦巧還惦記着所謂‘東京戶部尚書’,路過一座歪斜的草棚子,竟忘了捂住口鼻,猛地一窒,險些嘔吐出來。
她急急往後退了幾步,憋得人臉都紅了。
這座草棚子與罪奴村的其他草棚并無區別,長木頭叉開入地搭起來,外邊披上一層茅草勉強遮風擋雨,裏邊就能住人。
之所以如此難聞,乃是因這一座是獨辟出來,遠遠隔着其他草棚,裏邊安置的都是流徙路上傷重的罪人。
罪奴村沒有醫者。
這些人路上生了重病,好容易能卸下枷板解開鐵腳鏈,整個人如同癱了一般,親眷不得照料,因為要種田,即是打圍、燒石灰、燒炭,并無半刻空閑日子。
但人不死,大管事便不能輕易處置了,随便指了一座遠離衆人的棚子一扔,任他生蛆腐爛,熬到最後一口氣散去。
秦巧快快走過,遠了去,才發覺這棚子裏往日□□喊痛的響聲沒了。
大約又過身幾個吧。
她心說:胡老怕是又要忙了。
到得很早,竈棚空蕩蕩的,秦巧卻有幾分驚訝。
怎麽竈火暖着,空氣中竟然漂浮着一股濃郁的炖肉香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