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建築是幸福的容器
第18章 建築是幸福的容器
“嫂子,我要和楊葉談。”
路佳把電話打給金銀銀。
金銀銀略遲疑了下,便很快答複:“虹橋別墅空着,我讓阿姨去給你們把茶燒好。”
“嗯。”
路佳對地點滿意,她确實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和楊葉一對一說話。
金銀銀敏銳捕捉到了路佳的情緒,似乎想替自己前夫辯解幾句:“路佳啊,老楊他……”
路佳沒有給她這個機會,現在所有的真相,她只想聽楊葉自己說。
“嫂子,你告訴老楊,一小時後我在別墅等他。”
說完,路佳便直接收了線。
她坐在車裏,直愣愣地望着前面碩大冰冷的擋風玻璃,半晌都沒有發動車子。
人就是這樣,總是喜歡揣着答案問問題,明知道對方能說的都是謊言,卻又想把謊言再真誠地聽一遍。
楊葉接到金銀銀電話的時候,正在公安局門口。
“老楊,路佳一個小時後要在別墅見你。”
楊葉回頭,身後的一爿藍白,肅穆莊嚴。
“老瞿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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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老楊不說話,金銀銀追問。
“神武告他克扣員工工資發放,工作時間炒美股,還有拿假發票抵稅。律師說,至少六個月才能出來。”
“這麽慘?老瞿老婆呢?”
“別提了!剛打我電話又哭又鬧,說以後兒子考不了公了,一通要死要活!”
楊葉拎着包走着,滿臉寫着無奈和疲憊。
“這麽慘……”金銀銀同情道。
“你帶個留學顧問,再買倆愛馬仕,去看看老瞿老婆。”楊葉坐上自己的車,邊系安全帶邊不忘吩咐,“你知道該怎麽說。”
“行行,我這就去,你甭管了!”金銀銀打包票,又反過來提醒楊葉,“我剛聽路佳那口氣,好像是知道了。你自己悠着點。”
“行了!放心吧。”
說着,楊葉松了松窒息的領口,打了個方向盤,就往別墅開。
路佳拎包來到楊葉的別墅,走進偌大的客廳,赤腳踩在冰涼的大理石上。
她剛踱了幾步,腳下的地板便收到感應,自動窗簾和紗簾緩緩拉開。
窗明幾淨,窗外便是開闊的風景和竹林。
這整個別墅都是楊葉自己設計,他很得意自己的作品,并把它和菲利普韋伯的紅屋媲美。
菲利普韋伯就是因為市面上買不到看得上眼的家居設計,便一切都自己親自上陣設計。
可見,楊葉在設計上自視甚高。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所以,他應該早就想拿下 space,恣意揮灑一場。
這些年,也是路佳屈居人下,産生了奴性,放松了警惕。
老靳就像是路佳的保護傘,可以搭建一個公司,在盡可能的範圍內,傾聽路佳的想法,替她掃除障礙,讓她專注于自己的設計。
但老靳這把傘只為路佳撐,所以楊葉要撕傘。
“來了?”
路佳轉身,楊葉拎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一臉疲憊地站在她身後。
別墅客廳是楊葉設計的兩層挑高,給人感覺很空曠,路佳甚至聽見了他話的回聲。
平靜如水,敦厚回溫。
但只一夜之間,她對楊葉的看法,卻已判若兩人。
“怎麽樣?殺一局?”
楊葉引着路佳來到沙發區落座,茶幾上已經擺好了泡好的金駿眉,還有一副晶瑩剔透的水晶國象。
國際象棋,是路佳和楊葉大學時常對弈的業餘項目。
楊葉一提這茬,好多回憶便洶湧地撲面而來,完全剎不住車。
“有段時間,你癡迷馬列維奇的至上主義,所以想試一試只有黑白的國象。”楊葉伸手招呼路佳坐下說。
路佳忐忑不安地坐下,放下包,發現此刻對面的只有楊葉,又感覺輕松了。
“國際象棋,黑格子,就能構建成一個世界;中國象棋,幾根線條,便勾勒出天地。”路佳投石問路,“但,現在的建築卻越做複雜。”
一抹苦澀的笑,浮在她的嘴角。
楊葉不接她的話茬兒,而是先兀自走了一步棋。
蘇格蘭開局。
他落棋很篤定,雖然好久沒玩了,但這套開局,他至今滾瓜爛熟,所以也胸有成竹。
路佳伸出白皙纖細的手指,輕輕捏起一只晶瑩剔透的水晶,瞟了他一眼,倆人正式進入對弈。
“法蘭西防禦。”楊葉看穿路佳的步數,略有沉思,而後微微t笑道,“你果然還是遇強則強。”
退進攻守間,棋已過半,逐漸還是楊葉占了上風。
“是不是每一步棋都是你設計好的?”
路佳見時機成熟,擡起蝶眸,一語雙關地問道。
楊葉似乎只專心于棋局,又一步王車易位,眼見就要在縱橫間治路佳于死地。
“想贏,就要每一步都想好。”他落落大方地說,“不僅要想好,還要走穩。”
路佳聽了沒言語,楊葉這算是間接承認了。
面對殘局,她有些悔不當初,微酸地說道:“早知道,我就走西西裏防禦了。”
楊葉一笑,他拿起玻璃茶壺,不緊不慢地給路佳添了杯琥珀色的茶。
“無論是法蘭西開局,還是西西裏防禦,最後贏的那個人都必須是我。”
路佳不再說話,只是看楊葉的眼神越發深邃迷離。
客廳裏很靜谧,隔着碩大的落地窗,她都能聽到窗外的竹林在沙沙作響。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你憑什麽覺得你贏了?”
良久,路佳微微蹙眉,将面前的茶一飲而盡,反問道。
而這句連音調都變了的反問裏,明顯帶着她壓抑的怒火。
楊葉斜翹着二郎腿,自然而然地朝棋局攤手。
他用清冷自滿的目光,告訴路佳優勢劣勢顯而易見。
何況。
國際象棋。
大學裏,好多都是楊葉先去圖書館借書背開局,然後再一步步複盤教給路佳。
他才是領她入局的那個人。
所以,她憑什麽跟他叫板?
路佳用堅毅的眼神,回敬楊葉,一絲不讓。
“楊葉,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
良久,她幽微道。
“嗯?”楊葉好奇擡眉。
“如果在一個游戲裏,有一個人手握的籌碼太少,但她又想贏;那麽唯一的辦法——”
路佳頓了頓,眼神逐漸由篤定變得狠厲,随着表情的收斂,她的氣場開始迸發。
她從沙發上緩緩慢慢地站起身,而後站定,她伸出 4 厘米寬的白皙細長的手腕,用一根食指,輕輕勾動水晶國象的底座!
“嘩啦啦!!”
脆裂聲如五線譜上跳動的音符,一下子在偌大空曠的客廳裏撞響了律動的和聲。
一個人如果想贏,一種可以靠實力;
另一種,在窮途末路的時候,可以靠破壞規則。
路佳手裏已經沒有任何籌碼了,所以她選擇做第二種人。
待所有“音符”落地,楊葉低頭望着滿地破碎的水晶!
他的眼裏寫滿了惱怒!
忍無可忍的怒氣,終于突破了他對路佳最後的寬容,他騰一下就站起身,指着路佳的鼻子就狠狠道:“你是不是瘋了。”
“你是不是瘋了。”路佳抱着胳膊寸土不讓地反問,“你以為搞死老靳你就贏了嗎?白日做夢!”
“老靳老靳老靳!”楊葉脖子上的青筋梗起,“你還真拿自己當老靳的一盤菜了!你以為老靳真的挺你嗎?他就是拿你當工具!”
終于開始說實話了,路佳簡直迫不及待!
她毫不客氣地用邏輯反嗆楊葉:“老靳是商人,我是建築師,他這個資本,好就好在會用人,不作惡!我是被利用,但那又怎麽樣?只要能成事,我願意被利用!被利用說明我有價值!而不像你楊葉!整個人思維混亂!一會兒想當建築師,一會兒想當資本!一會兒想做建築!一會兒又想搞人工智能!”
“我思維混亂?路佳你說我思維混亂?!”楊葉委屈地怒吼,“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建築!你以為之前 space 能中标,是因為你方案做的好?那是我和老靳在背後,運維了無數你不知道的工作!光為了這個項目,光茅臺酒我就至少幹掉了 10 箱!任何一個場合,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你還別看不起我的方案,如果沒有人工智能這個噱頭,你路佳後面人文住宅的方案就是一坨狗屎!沒有人願意多看一眼!什麽人文性,什麽公共性,什麽為大衆服務的設計!你路佳就是個打工的!你踏馬真當自己是國內的帕帕納克啊?!”
楊葉說完,赤紅着臉,奮力摔碎了手掌心裏最後一顆水晶王後。
路佳低頭,晶瑩剔透的茬子,宛如一滴清淚,濺落四方。
楊葉年輕時,就是密斯凡德羅的信徒,迷戀玻璃幕牆,鋼材結構和極簡工業風格。
這幾年,随着科技的進步,他又開始迷戀人工智能,智能制造,甚至想過用 ChatGPT 畫圖,用算法和 3D 打印來做建築。
不能說他不對,只是路佳覺得他本末倒置了。科技只能是手段。
“楊葉!建築的本質是什麽?”
面對滿地狼藉,路佳瞬間又冷靜了,她不想說服楊葉,只想提醒他別忘了初心。
楊葉最近太累了,他覺得每個人都不理解自己。他懊惱地抱着頭,落寞地落座在沙發上。
路佳視他如三姓家奴,可是他的抱負他的隐忍他的痛苦又有誰懂。
“我現在不想去探讨什麽本質。我只想少談點主義,多接點項目!”
他用低沉地嗓音回路佳。
“我現在只想把 space 這個項目做出來。路佳,你不能只看眼前!人文住宅、人文公共建築已經過時了,未來是屬于人工智能的。你應該、也必須、理解這一點!就像以前很多人覺得魔都沒必要修雙向六車道的高架,但現在看起來,這遠遠不夠用。”
路佳不同意,“楊葉,你不要回避。建築的本質,就是勒柯布西耶說的,是居住的機器。技術和形式只是輔助,建築不是靠噱頭建起來的——”
路佳還沒說完,楊葉直接打斷她:“但是建築是靠噱頭批下來的!”
路佳愣了愣,但也沒有被他怼得縮回去,她堅定明确地告訴楊葉:“當初老靳對我們倆的方案采取了折中主義,才讓 space 中标,就沖這一點,他是有大智慧的!楊葉,我并不反對人工智能,但人工智能的終點,還是為人服務的。其實你繞這麽大一個圈兒,也并不是針對老靳,針對神武,你就是純粹想把我踢走,想把人文設計的理念從 space 裏擦除。你知道我不會妥協,所以你選擇了最極端的做法。”
只能說,這些年,路佳和楊葉他倆就像兩條相交的直線,一開始為了同一個目标,相交後卻漸行漸遠。
“一切都按你的設計走的,但最後未必能走到你想要的結果。”
面對楊葉,說完這兩天努力理清楚的思緒,路佳的心反而一下子平靜了。
她冷靜地最後提醒楊葉。
也是來的路上,她才捋清楚這場對談沒必要腥風血雨。
路佳重複确認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拎起包,便頭也不回地準備走。
她知道自己不會回頭,而楊葉也根本回不了頭。
既然如此,又何須絮叨,時間是很寶貴的。
她得回去再好好重新想一想,楊葉走了,她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是留在神武,還是另謀高就,尋找其他的出路。
但有一點是明确的,就是她絕對不會去楊葉那兒。
“楊葉,做建築這麽多年,我也是想了很多年,直到今天我才想明白,建築是什麽?我把答案分享給你——建築是美好生活的容器,是幾百年的視覺邀請。”
路佳最後看向并不幸福的楊葉,還是說出了最後的祝福。
“楊葉,我祝你幸福!生意興隆。”
一周之內,她被迫大方祝福了兩個傷害自己的人。一個老靳,一個楊葉。
她還是那個堅守初心的直流電,所以她不痛苦,不擰巴。
而既要又要的楊葉,才是真正的痛苦。
“路佳。”
潮來潮去,晦暗裏,楊葉也終有脆弱的時候,最終他不舍地站起來,問了路佳最後一個,困擾了他十幾年的問題:
“如果那一晚,我們之間發生點了什麽,那今天的結局是否會不一樣?”
“不會。”
路佳背對着楊葉很肯定地回答。
她沒有告訴楊葉,正是那一夜他們什麽都沒發生,她才愛上了楊葉。
但也是楊葉那年的不辭而別,毀了她所有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她才對生活的一切都變得随便。
現在,在她的世界裏,能救贖她的,就只剩下建築。
如果幸福是彌散,那最起碼,曾經有一個容器,将它盛滿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