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自古以來,禮部尚書掌天下禮儀、祭享、貢舉之政令, 柳韞卿少志于學, 十五中進士, 累官至當朝禮部尚書, 一直堅信的, 便是“國之禮制不可廢,民之禮儀不可失”。柳府尚未遭逢禍端之前, 雖不說日日行那晨昏定省之禮,但辰時奉茶、午時問安的規矩還是每天要照例遵循的。
如今, 大婚第二日, 小姐和新姑爺的茶卻遲遲未奉上,可想而知, 本就對褚回有成見的柳尚書是何等不滿。待小厮第三次來禀,才說道新人的房間似有動靜,随後便見褚回面露愁容, 小心翼翼的跟着柳子輕去往了正廳。
“夫君”,實在不忍見褚回一臉心事重重, 柳子輕稍頓腳步, 好似不經意的牽起褚回的右手,笑容清淺, “萬事你還有我。”
素衣羅裙,最美不過伊人笑。
妥帖的溫度正從掌心傳來,情緒奇跡般的漸漸平複。
想起久遠之前有人曾說自己是37度的白開水,不熱不涼, 卻是最接近體溫的感受,給予了最恰當的溫暖。而現如今,于褚回而言,執手前行的她,反倒成了這樣的人,忍不住緊了緊握住的手,這一輩子,都不會放開了吧。
而原本來回踱步游走的柳尚書,此刻端坐于主位的檀木椅之上,猛地瞥見遠處二人相執的雙手,面色愈加不善。見了褚回與柳子輕,尚未發一言,先冷哼一聲,一時間衆人均噤聲不語,堂內倒顯得有些尴尬。
或許是心虛自己的女子身份,又或是不善應對柳尚書隐隐流露出的上位者的姿态,以往總是懼怕多過尊敬,現在無論如何也不能逃避了,不僅要讓座上人完完全全放心的将柳子輕交予她,更要讓身旁人安心,不論風雨,我在你前。
于是褚回深吸一口氣,清了清聲,舉步而上,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小婿見過岳父岳母大人。”
看着自家老爺還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樣子,柳夫人在女兒的示意下只好佯裝咳嗽兩聲,将手中的茶盞放還在桌上,急急起身相迎,“已經是一家人,那些虛禮又無須在意”,說話間還特地瞟了瞟柳尚書。在外漂泊一年有餘,不到山窮水盡,誰知人情冷暖?人活一世,何必在意過多虛禮,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啊。
昔日繞膝兒郎,今後将與他人齊眉舉案,柳夫人心中不免有些感慨,再憶起那些落難的日子,竟堪堪要落下淚來。
“娘親”,柳子輕拉着她的衣袖,眼眶也忍不住起了濕意,“都過去了,以後您不止有輕兒一個呢”。
眼看就要被忽略,一旁的柳尚書終于按捺不住,冷着一張臉,緩緩開口道:“褚回,你且随我去書房,我有話與你交待。”
書房內,一個神情嚴肅,一個如臨大敵。
片刻過後,柳尚書沉聲說道:“古語雲‘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你這小子,即是為我柳家婿,豈能沒有半點功名在身?雖然聽說你師承吳太傅,但到底是半路出家,僅憑會作幾幅畫又如何照顧好我輕兒?”雖然柳尚書已經生了隐退田園的心思,卻還是忍不住為褚回的仕途打算,畢竟占着忠義伯義子的名號,想必皇家也不會那樣無情。
“不久後的舉人試,你作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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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回微微皺了下眉頭,撇開性別的客觀因素,自從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不知有多少人問過她從仕之事,好似天下事都比不過追名逐利。明明從前的自己只想做個閑人,不求大富,只求小安,現在也只不過多了個子輕,多個了執手偕老。
略作思考,一揖到底,堅定的說道:“岳父大人,我知您是擔心子輕的幸福與否。褚回愚鈍,只會潑墨作畫,雖有心向學,卻始終無心功名。但是,我一定會傾我所有,讓子輕過她想要的生活,只要我有的,便都是她的。”
話語剛落,褚回這邊尚在盤算靠着小畫館賺的銀錢是否能兌現誇下的“海口”,那邊的柳尚書卻真的被褚回的話觸動了,歷經過許多事,已然明白人之相處,不過是真心換真心。也罷,也罷,看這小子的表現,應該不會負了我輕兒。
“那麽,你莫忘了今日與我之言。”
褚回愣了半晌,不敢相信柳尚書就這麽放過他了,待回過神來,才察覺到剛剛話中的語氣是從未有過的鄭重其事,這,想必只是一個父親要求給予的承諾吧。
深深作揖,一字一頓,“謝謝您”,心中複又默念,謝謝您将這麽好的子輕交予我。
用過午膳,柳子輕便與褚回往西院去了。
沒承想還未入院內,就聽見錢肅叫叫嚷嚷:“弟妹,弟妹,我等你許久了,”待二人走近,他又向柳子輕使了個眼色,壓低聲音:“那件事情差不多該去看看了。”
瞬間褚回便被撇在一旁,看着竊竊私語的兩人,內心無限怨憤,為什麽此刻感覺自己,更不重要了。
忿忿不平地回了房間,不斷暗示,唯有作畫使我快樂。鋪開一張白紙,手執自制的炭筆。落筆成畫,畫以寄情。
落日餘晖,竹林間小路,玄衣青年,提着幾尾鮮魚,好像在急匆匆的趕去哪兒,而路的盡頭,隐約可辨,一間柴屋,半縷炊煙。
又擡頭望去,柳子輕還在前庭那兒與二哥商量着什麽,褚回心滿意足的看了看畫。
因為屋裏有你,在等我啊。
“夫君”,不知何時,柳子輕和錢肅進了屋內,只見得褚回望着手中的畫笑而不言,“今日我們去聽雨閣”。
在這京城之中,衆人皆道“東市醉香樓 西市聽雨閣”,與醉香樓主業是酒水佳肴不同,聽雨閣貌似取名更加文雅,然而卻是個達官貴人尋花問柳的好去處。和尋常妓院不同的是,聽雨閣乃是官營,隸屬教坊司,大多是些罪臣家眷淪落風塵,既然是大家小姐出身,琴棋書畫自然不在話下,于是無論是地位還是格調,都遠非市井小民可以妄議的。
“什麽,你給何迢下了藥,将他背入了別人的閨房?”話雖是對着錢肅說,眼睛卻看向了柳子輕,因為顯然,這等主意,必然只有自家娘子能夠謀劃。
上了去聽雨閣的馬車,錢肅終于沉不住氣,向一直蒙在鼓裏的褚回道明了事情經過。
何迢一心想與柳子輕重新開始,當初抓住褚回乃是女子的把柄,自然更加不會輕易放棄,柳子輕唯有讓衆人不再相信這将軍之子的“胡言亂語”,方能徹底坐實褚回的身份,不留後患。而她需要一個契機,讓此事廣而告之,讓衆人都以為何家公子,因廢了婚約而深受打擊,心智大變。
于是她那次與何迢虛與委蛇,只道和褚回是逢場作戲,不過夫妻之名爾。也因為一面礙于恩情不便徹底揭穿褚回身份,一面苦于柳父已對何府有了成見,不能重提婚約之事,正好假借着這樁婚事,能得以與何迢續前緣,并且最後約定,大婚之日,前來相見。
“下了迷藥而已,并不會發生什麽事情。”
“那,那我們還去幹什麽?現場觀摩嗎?”褚回急着要喊住車夫,想掉頭回柳府,她緊緊盯着面前的女子,一種要失去的恐慌感油然而生。
“我們需在”,柳子輕按下心裏小小的忐忑,深知自己唯有顯得鎮定自若,才能讓褚回毫無怯色,“記住,世人只相信願意相信的,你我之事,本就不似常理,只要你展現自己所堅信的一面,沒有人願意挑戰自己的思維定勢,去相信一個難以接受的事實”,稍微沉吟了一下,淺笑低語,“你忘了,萬事你還有我”。
其實柳子輕并不是不害怕,但是只有當面對峙才能讓何迢的話毫無信服力,将事态的發展掌握在自己手中,否則以訛傳訛......
不要緊,最壞的結果,我也會與你在一起。
雙目對視,所有別人看不懂的深情,盡在不言中。
“看來,已經有人比我們先到了。”馬車搖搖晃晃,透過掀起的布幔,依稀可以看見,聽雨閣門前似是圍了一群看客,人牆重重。
錢肅感受到褚回投來的探究目光,暗自得意自己知道內情,慢悠悠解釋道:“何将軍,他是那個女子唯一的入幕之賓,今日休沐,他必來聽雨閣。”
“逆子,平日你舞文弄墨,不知習武就罷了,如今!如今!讀的什麽聖賢書?”何将軍自小耍槍弄棒,聲若洪鐘,褚回三人将将到聽雨閣門前,耳邊便傳來了這番話。
堂內一衆賓客已被屏退,只有氣極的何将軍,暗自垂淚的女子,還有那個衣衫不整的何迢,滿臉絕望。
“何伯父,我本與夫君到這西市采買物件兒,偶然聽聞您在這兒大動肝火,”柳子輕面露憂愁,略帶深意的瞧了眼何迢,“伯父不宜傷身”。
何将軍這才看清來人,被小輩看見這樣的鬧劇,不免尴尬,也從怒氣中醒悟過來,這麽多年,還是改不掉上陣殺敵時的暴躁脾氣,如此失儀,明日肯定要被傳為笑談,心下更是氣憤,怎麽看逆子都不順眼。整了整衣袍,擺擺手,“無事,你何大哥舉止不端,我教訓幾句罷了,這便回府”
癱坐在地上的何迢聽了柳子輕的話,臉色愈加煞白,緊咬嘴唇,終于咬牙切齒的說:“父親,孩兒沒有對尹姑娘做什麽,是柳子輕,都是她”,面對原本深愛的人,還是不忍心持刀相向,轉而惡狠狠的瞪着褚回,手指指着前方,“她,她是個女子,這婚事是個笑話,真是個笑話。”語氣歇斯底裏,完全不複以往儒雅書生的模樣。
衆人略微有些嘩然驚詫,卻随着柳子輕的話而打消了疑慮。
“何公子,你我前緣已盡,身旁這位是我夫君,你如此污蔑也無濟于事,只會讓自己更加可笑。”柳子輕面色如常,不緊不慢的說着,不似辯解,卻徹底将矛頭指向了何迢一人。
“哈哈,是啊,是啊,本殿下與褚回也算相識相知,若不是她也蒙騙了我?”一錦衣華服的公子手拿折扇,在二樓雅間門前,慢悠悠的說到。
一幹人等循聲望去,竟是太子殿下也在閣內。
原來昨日永安聽了探子回報,便心生好奇,早早在這兒等着看好戲。此時出聲辯解,于她,施了一個人情,多了一個盟友,而于衆人,便絲毫沒有理由相信何迢的胡言亂語了。
因為世上哪裏會有什麽真相,你相信了什麽,什麽就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