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雲啓三年,末, 幾場大雪過後, 新年已經近在眼前。
九曲縣, 作為花樓裏少有的清倌人, 陶玉冉自知她雖比不得閨中小姐, 但也懂得只有存着矜持才不會掉了身價,平日裏都是那些個公子哥來邀她, 像今日這樣登門拜訪還是頭一回。
“陶姑娘雖然身處煙花之地,然在羅某心中一直都将你引為知己, 很多話便也只能與你說上幾句, 我素有鴻鹄之志,也自問不輸旁人, 偏偏時運不濟,眼下還要有求于你一個柔弱女子,實在是慚愧”
“羅公子有話不妨直說, 小女子當盡力為之”
想起昨日的談話,陶玉冉在轎子裏嘆了口氣, 雖然她知道羅稹心中未必有她, 可是這種身份的公子哥也是她開罪不起的,說好聽點是瞧得起你, 說難聽點就是讓你為他做事。
羅稹在九曲縣中不僅風評甚好,即便是身為首富之子,待人接物仍都是平易近人的樣子,兩人相識這麽久, 也從未有過失禮之處,這是頭一次吧,因為那個小畫師。
褚府,柳子輕看着一大早就來送獵物的周霏兒,雖然心中不喜,但也深知沒有把人家姑娘拒之門外的道理。
“周姑娘還在閨中,周大叔打獵不易,日後還是莫要送來了,免得惹人閑話”柳子輕看了眼緊閉房門的書房,淡淡的道。
周霏兒立時就紅了眼:“柳姐姐是不是不喜歡我來,你放心這縣中沒人識得我,人家只是好久不見柳姐姐了,這才不請自來,以後便不打擾了”
柳子輕心中輕嘆,她站起身,朝着那一臉委屈和失落的姑娘說道:“我本不是這個意思,也罷,你且随我來”說完便朝着書房的方向走去。
也不知是周家莊民風淳樸,還是這姑娘不顧及流言,和褚大哥一樣是單純的人呢,心思全放在臉上,演技拙劣的一眼就被人看透。
柳子輕心裏胡亂思量着,兩人已經到了書房外,她擡手輕敲了敲門:“褚大哥,我與周姑娘來找你聊聊閑話,現在方便嗎”
“當然,子輕快進來”褚回順口接道,選擇性的忽略了什麽周姑娘,只是馬上她就無法忽略了,因為書房裏就剩她和周姑娘兩個人了。
時間回到半個時辰以前,柳子輕與周霏兒進來以後,才剛打完招呼,褚回還沒來得及反應,柳子輕就借口找柳母有事,然後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周姑娘要喝茶嗎”褚回幹幹的問候了一聲,腳步輕移,人已經做出了随時離開的準備。
“不用麻煩褚大哥了,奴家不渴”眉目含情,裏面的熱切似是要把人淹沒掉,周霏兒見面前的人一臉呆滞,她羞惱的低下頭去,怎麽辦,褚大哥是看她看癡了嗎。
Advertisement
褚回不是癡了,而是呆住了,這姑娘是那個意思吧,這眼神怎麽好像在電視上見過很多次,她好像招惹了不得了的事,怎麽辦怎麽辦?
上帝好像聽到了她的召喚,這時柳子輕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褚回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樣,眸光閃亮的看向來人,可是下一秒她又感到了絕望。
只見柳子輕緩緩側開身,把後面的人迎進來,然後柔柔的開口:“褚大哥,陶姑娘拜訪,子輕去給你們沏壺茶來吧”話說完就施施然的離去,那樣子分明是不會再回來了。
褚回呆呆的看着佳人遠去,表情幽怨,心裏忍不住哀呼:子輕,你這樣會失去我的。
可惜,離去的人看不到她心底的這一幕,即使看到了恐怕也不會伸以援手,于是乎,書房裏的氣氛陷入了詭異的安靜中。
陶玉冉看了眼好像在偷偷盯着自己的少女,莫名感到一種被敵視的感覺,想起今日來還有正事,顯然此刻并不是好時機。
“褚公子可否方便移步花樓,小女子有要事相商”陶玉冉說罷,眼神從周霏兒身上略過,示意有閑雜人等,不便多說。
褚回巴不得現在就出去,有人送了借口來,她哪裏會放過:“既然陶姑娘有要事,我們這便去吧,周姑娘怠慢了,在下改日再好好招待”
周霏兒眼巴巴的看着褚回随那漂亮的女子離去,花樓嗎?臉再好看也是個妓子,可是褚大哥為什麽也似那些男子一樣,耽于美色。
“周姑娘還好嗎”柳子輕看着臉色複雜的少女,開口問道。
“柳姐姐不在意嗎”
“在意什麽”
“陶姑娘那般貌美,褚大哥好似也很喜歡她”
“褚大哥于我們母女有救命之恩,為奴為婢都一句話而已,我有什麽資格好在意的呢”
周霏兒同情的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如果說那陶姑娘是豔麗奪人的牡丹,那這位柳姑娘就是清雅絕人的荷花,偏生褚大哥喜歡那般妖嬈的女子。
而且這兩個人都勝過自己許多,想到這她有些喪氣,自己怕是栓不住褚大哥的心啊。
柳子輕與周霏兒道別後,回到空無一人的書房,熟練的在書架一角找到一本雜記,然後翻開,裏面夾着一張畫紙,展開可見一女子俏然而立,上書:從遠處來,為你處去。
方才帶周霏兒進來時,她見那人略慌張的把書收起來,隐隐就有所覺,大概與自己有關,這畫上的女子,正是自己。
她頹然的站起身,把書畫又小心地放回原處,紛紛擾擾的名利場,有那麽一個人,愚鈍、純善的讓人沒有辦法。
好在那人雖然呆了些,但也不至于欺人感情,所以她不擔心周姑娘,因為褚回本就無意,至于陶玉冉,好似有些看不透呢,那個女子和她何其相像,應該不會中意那個呆子吧。
柳子輕想到這,心裏面突然多了幾分不安,她複又把那本書拿出來,取出那張畫,嘴唇無意識的輕咬,然後失神般的磨墨提筆,最後一臉正色的在那兩句話下面加了幾筆。
花樓裏,一曲琴聲落,褚回也差不多填飽了肚子。
“褚公子明年可會上京備考”陶玉冉狀似無意的問。
“不知道”褚回毫不猶豫的答道。
“哦?何意”
“不瞞陶姑娘,褚回不知,哎”
“褚公子何故嘆息”
“無事,對了陶姑娘說有要事相商?”
“也無甚大事,只是想着褚公子即拜入吳太傅門下,明年應該會去京中備考,玉冉只是好奇一下,羅公子會與你同去嗎”陶玉冉艱難的把對話拉回正題,不知怎的,看這小畫師的表情,她對接下來要聽到的話有種不詳的預感。
褚回一臉我懂得的表情,然後直言不諱的安慰道:“陶姑娘別擔心,我雖然不會和羅大哥一道,但不是還有錢兄嗎,到時候你囑托他幾句,兩個人相互照顧,定會一路平安的”
“我想褚公子是誤會了,玉冉是想知道你會與何人同行”陶玉冉面色一僵,為褚回添了杯酒,幽幽答道。
這下輪到褚回面色尴尬了:“那個……多謝陶姑娘,在下無意趕考,就不勞你擔心了”
“也就是說,褚公子不會去皇家書院備考了?”陶玉冉最後不死心的追問道。
褚回聞言一頭霧水:“什麽皇家書院?”
“哦沒什麽,時候不早了,褚公子慢走,玉冉有些不适,就不相送了”
陶玉冉皺了皺眉,扶着額頭好像一副頭痛的樣子。
“沒關系,在下這就告辭了”褚回努力的揚起嘴角,轉過身去後,臉上的笑意便一絲都無,本來混混沌沌的心裏終于一片清明,原來是這樣啊。
雖然不知道那皇家書院與自己有什麽關系,但應該與她那個便宜師傅有關系,所以是這個原因嗎,原來就是這個原因啊。
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褚回把自己鎖在了書房裏,手裏拿着幾根竹筷,一一放在火爐上燒黑,幾支自制炭筆就成了。
不停的寫寫畫畫卻找不到答案,她看着自己滿是黑跡的手,将燒過的竹筷都丢進火爐,然後挽好衣袖拿起毛筆,開始了新一輪的構思。
她的專業是油畫,看慣了色彩斑斓的顏料,用久了那一方調色板,難道就被這一塊硯臺難住了?墨中五彩,古人尚可,她褚回又如何不可。
墨換過不知幾次,紙毀了不知幾張,山谷上空,白雲兩朵,一株桃樹獨立谷中,桃花紛紛迎風開,片片花瓣不盡同。
原來是她魇住了,作畫雖然難免圖個風雅,但是無需臨摹故人意境啊,她就是她,畫就是畫,她的畫就是她的畫。
不過是代替語言、代替心境、代替生活的一種表達,就這麽簡單的一件事而已啊。
大徹大悟後的人總算松了心神,胸中有一種郁氣盡抒的痛快,她将畫好好收起,尋思着明日拿到書畫鋪子裏試一下。
想起自己白日裏的那幅人物素描,褚回走到書架旁找到那本雜記,翻開書來,拿出那幅畫。
嘴角随着手上打開的動作微微上揚,驀地,她愣在原地,大腦中傳出一瞬間的轟鳴聲,雙眼努力的閉合了一下,再看眼前的畫上,那多出來的兩句話依然清晰的印在紙上。
“從遠處來,為你處去。”這是自己寫的,明顯粗細不均的炭筆痕跡。
而下面,多出來的那兩句則是隽秀的毛筆字:不問歸處,願與君知。
“不問歸處,願與君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