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上藥
上藥
“公子,姑娘,離城郊最近的醫館已經到了。”
坐在前頭的車夫拉了缰繩,轉過頭對他們說。
陸歲淮應了聲“好”,攙着甘黎下了馬車。
這家算不上大的醫館裏,大夫是一位滿頭銀霜的老者,雖上了年紀,但并無老态,步伐依舊平穩。
老大夫讓甘黎坐在了他對面的木椅上,為她拆去了适才在左手上包紮的絹布,眯着眼睛仔細看了一會兒她的傷勢。
“大夫,敢問您我朋友手上的傷勢是否要緊?可會對她今後有何影響?”
陸歲淮觀望着老大夫的神色,小心地問道。
“公子不必擔憂,這位姑娘手上的傷口雖深,但所幸來的及時,好好上藥,左手自是可以恢複至與往常無異。” 大夫平和地對他道,“但上藥前還是需要先清理一下傷口。”
陸歲淮颔首:“好,麻煩您了。”
老大夫看着面前坐着的柔美姑娘,心中直犯嘀咕,這樣的姑娘一看便知是大家千金,不知怎會受這樣深的刀傷?
“清理傷口的時候估計會有些疼。”老大夫嘆了一聲,“姑娘可能得忍着些。”
“沒關系的,我不怕疼。”甘黎朝大夫微笑道。
老大夫點點頭,從玄櫃裏拿了些清理傷口的用具,先将棉布用清水打濕,把她的傷口處擦幹淨,再拿着用具開始細細清理。
的确是有些疼,甘黎微微蹙了蹙眉頭,抿着唇,将目光從自己的左手處移開,望向了別處。
她曾在月上梢受過藤鞭的刑罰,後來在潤青坊習武,平常與人對練時,也少不了會受些皮外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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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傷,上藥。
這于眼下的她而言已是家常便飯,她也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疼痛,甚至于有些許麻木了。
陸歲淮站在一旁,擔憂地看着甘黎隐忍的神色與額間的冷汗,知道她此刻定然不好受。
他吸了一口氣,低聲問她:“是不是很痛?”
甘黎對上他滿是憂慮的視線,勉強扯了扯唇角,搖頭道:“不痛,還好。”
總算是清理完了傷口,老大夫吩咐站在身後觀看的年輕徒弟拿上幾副藥,去裏屋給甘黎上藥。
陸歲淮略一思忖,道:“不若讓我來給我朋友上藥吧,有勞大夫您了。”
大夫點頭應道:“也好,那便公子來吧。”
陸歲淮從那小徒弟的手中接過藥,跟着甘黎一同進了裏屋。
甘黎受了傷的左手輕輕地搭在陸歲淮的左手上,他的右手正小心翼翼對着她的傷口上着藥。
“我這個力度你會覺得疼嗎?”他的聲音很輕,“要不然,我再輕一點?”
陸歲淮低着頭,正專心致志地為她上着藥,甘黎的目光落在他的頭發上,聽到他詢問的聲音她才發覺自己出了神。
現在的他竟有些溫柔,和少時記憶裏的喜歡捉弄人的頑劣少年判若兩人。
雖說自重逢起,甘黎就察覺到了這五年裏他的變化之大,但……
許是此刻的氣氛與二人的姿勢多多少少帶着些意味不明,她覺得太不自在,臉頰也莫名有些發燙。
她有些慶幸此時陸歲淮正低頭一心上着藥,沒有發覺自己已然緋紅的面色。
“我不疼,沒事的,你就這麽上藥吧。”她心虛道。
她雖已經這麽說了,卻仍是明顯感到他上着藥的手放輕了力度。
“方才大夫為你清理傷口時,你也這麽說,都出了一頭的冷汗,還要硬說自己不疼。”
陸歲淮的聲音隐隐帶了些責怪的意味,手上的動作卻依舊很輕。
“你以前在書院也是這樣,那次明明就摔的很疼,卻還是一副不要緊的樣子。甘黎,疼其實可以說出來,不用自己強忍着,受傷了會痛,這很正常,沒什麽丢人的。”
甘黎沉默不語。
她知道他說的那次是哪一次。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她十一歲那年的一個秋日。
那時接連下了好幾日的大雨,地面一片潮濕。
下學後,她走在路上,忽然腳下一滑,直接摔了個大馬趴,又疼又狼狽。
身旁和她一起走的姜尋宴一驚,忙要将她攙扶起來:“阿黎,你還好嗎?”
甘黎趴在地上,慘白着一張小臉,卻沖她搖搖頭,示意自己沒有大礙。
但實際上是不大好的,她的膝蓋似乎是被地上的硬石給磨破了,傳來陣陣劇痛。
腿上的劇烈疼痛讓她幾乎沒有力氣站起身,在姜尋宴的拉扯下才勉勉強強站了起來。
那時還是初秋,甘黎穿的衣裙還有些單薄。
好看的粉緞錦衣羅裙沾上了地上的泥水,由于膝蓋破了,血滲了出來,使得裙子上還帶了些血污。
甘黎拉聳着腦袋,覺得自己眼下當真是狼狽萬分。
好巧不巧,陸歲淮和穆明衡在那時走了過來,看到她的樣子,也是大吃一驚。
“甘黎,你這是摔倒了?”陸歲淮問她,語氣倒是少見的沒有帶上平日裏與她針鋒相對時的嘲諷。
明知故問!
甘黎帶着尴尬的怒氣瞪了他一眼,沒有搭話。
完蛋,自己這麽丢人現眼的樣子居然被陸歲淮看個正着,他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又要嘲笑自己好久!
甘黎越想越郁悶,覺得自己今日的氣運也太差了。
“你這樣子還能走嗎?”陸歲淮看着她衣裙上的泥濘和血污,問。
“不用你管!”她氣鼓鼓道。
“我看你腿上都流血了,這時候就別逞能了。”陸歲淮皺着眉道,“要不我背你吧?”
陸歲淮雖只長了甘黎兩歲,但個子已比她高出了足足一個頭,背她自然不在話下。
不過……他要背自己?定然沒安好心!指不定是要借此機會來捉弄她呢。
而且若是真讓他背了,那這幾日和他吵架自己豈不是都要占下風了?
甘黎氣悶地想着。
“我家的馬車就在前頭,我自己能走!”她指了指不遠處的馬車,犟道。
說着,像是要證明給陸歲淮看似的,一瘸一拐地向馬車走了過去。
雖然自己總是說陸歲淮幼稚,但現在回想起來,覺得自己那時候其實也挺幼稚的……
念起往事,甘黎眉間染上了些許笑意。
“沒有,也不算強忍着。”她解釋道,“就是這些疼對我來說其實不算什麽,我都習慣了。”
陸歲淮抹着藥的手微微一頓,轉而問她:“習慣了?”
“對。”甘黎平靜地應道,“我以前在月上梢的時候,挨板子都是再尋常不過的。”
他的心沉了下去,張了張唇卻又閉上,仍是靜靜地聽她講述着過往。
那段于他而言未知而陌生的時光。
“記得有回劉媽媽想讓我破例去陪一名揚州的富商,我沒答應,她就用藤鞭抽了我一通……”她垂着眸,聲音裏也聽不出來什麽波瀾,“後來,我就在榻上躺了一周,還險些在身上留下了許多難看的疤痕。”
“那個時候你才多大!”聽到這裏,陸歲淮實在忍不住了。
他放下了手中的藥,不願吓着她,強壓着心頭的難受與怒意,只冷聲吐出兩個字:“畜生!”
“都過去了。”見陸歲淮冷了下去的面色,她勾了勾嘴角,放緩了聲音道,“那次後,劉媽媽就不勉強我了。而且不久後我就被贖了身,就都好起來了。”
那是她的過往,可他聽着,心卻似是被撕裂般難受。
那曾是太傅府的千金,是名滿京城的才女,也是書院裏要強又驕傲的小姑娘,卻要遭受這樣的屈辱和打擊。
陸歲淮努力地使自己的心情平複下來,繼續為她上着藥。
上好藥後,他拿起放在木桌上的白紗,為她包紮起來。
結束了手中的動作後,陸歲淮認真地看着她的雙眸,一字一句道:“甘黎,我向你保證,你今後絕不會再受那樣的委屈了,也不會再受任何傷害。”
甘黎的眸子顫了顫,似是驚于他方才說的話。
她感覺臉龐又熱了起來,忙垂下頭,希望他沒有發現自己的失态。
“并不是說受的傷多了,就不會覺得疼了。”陸歲淮仍是注視着她,“甘黎,疼是可以說出來的。”
甘黎默然。
以前小的時候不願意不說,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是太傅府的千金。
她生性好強,從來就不願在他人面前展示自己的疼痛。
後來不願意說,是因為說了疼又如何,不會有人在乎,也不會改變現狀。
她不會因為說了疼就不用在月上梢挨打,也不會因為說了疼就不用在潤青坊與人對打。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沒有人有時間閑得去關注其他人的疼痛。
“說了疼又有什麽用?沒人會在乎的。”
不自覺的,她竟将心中的話低聲說了出來。
話一出口,她自己便先是一愣,自己怎麽會同他說這個啊……
見陸歲淮沒說話,甘黎稍稍放心,自己方才聲音那麽小,他許都沒聽清在說什麽呢。
只是下一瞬,她便因他的話怔住。
“有。”他說,聲音雖輕,目光卻堅定,“我會在乎。”
甘黎面色一變,心中卻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
她望向陸歲淮,他似是也有些後悔說了這句話,此時正錯開了目光,不再與她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