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籌謀
籌謀
夏至已過,雖接連下了好幾日的雨,昨日方歇,仍是濕熱難消。
陰雨天,衣裳放在屋內也是難免泛潮。
趁着這日驕陽高照,甘黎洗過衣裳後,又将屋內泛潮的衣裙和被褥抱去庭院後頭曬了曬。
回屋後,她見到坐在自己房內藤椅上的傅子策,面上一驚,顯然是沒有想到他會過來。
“殿下過來了?”
壓住心中的驚異,甘黎将手中的木盆随手擱在地上,行了一禮,問道。
傅子策應了一聲,随意地揮了揮手。
“不必多禮,坐吧。”
她看着屋內僅有的一把藤椅,思忖片刻,坐在了傅子策對面的榻上。
“你來潤青坊也有五年了吧?”傅子策忽地問道。
“回殿下,是四年半,快五年了。”
聽着他沒頭沒尾的問話,甘黎微微一怔,沒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嗯”了一聲,又問道:“快到你的生辰了吧?我記得好像是在夏天。”
“殿下,還有将近一個月。”甘黎輕聲回道。
不過,她早就不過生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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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走在她十二歲生辰的三日前,自那以後,過生辰這件事于她而言好像也失去了吸引力。
只是後來到了潤青坊,雲盼總是執拗地要在她生辰當天為她下廚做一碗面條,說這是過生辰的規矩。
但雲盼在一年多前也離開了潤青坊。
“我為你提前準備了一份生辰禮物,不知你可還喜歡?”
他唇角噙着淺淺的笑意,溫聲道。
甘黎越發覺得傅子策今日有些不太尋常,自己前幾年的生辰,他也從未給自己備過禮物啊。
她的神色,在看到傅子策從懷裏拿出一根發簪遞給自己時凝住了。
那是一根被藕粉色的溫玉雕刻而成的山茶花簪,玲珑剔透,巧奪天工。
看着粉白色的山茶花簪,不知怎地,甘黎忽然想起了在傅子策揚州的宅院裏,也種着不少山茶花,粉白相交,随風搖曳的樣子,很漂亮。
傅子策今日忽然來潤青坊找自己,難不成就是為了送這根山茶花簪?
他知不知道,男子送女子發簪意味着什麽。
甘黎抿着唇,遲疑着沒有去接。
“阿黎,收下吧。”見她猶豫,傅子策蹙了蹙眉,解釋道,“這根發簪可用來防身。”
說着,他将那朵由粉玉刻成的精美的山茶花旋轉了一周,摘了下來,把露出的尖細利刃展示給甘黎看。
“這樣精美的簪子竟還有這般用途。”
看着被山茶花藏住的鋒利刀刃,甘黎一愣。
“你喜歡就好。”傅子策将山茶花重新安了回去,遞給了她,“其實送你這根發簪是想讓你用來防身的,你別小瞧了這刀刃,它能在必要之時助你一臂之力。”
“那甘黎就謝過殿下的好意了。”她從他手中接過,又忍不住笑着問道,“不過殿下,我如今有武功在身,佩劍也常別在腰間,何至于用這簪子來防身啊?”
傅子策靜默了半晌,斂去了面上的笑意。
“阿黎,你日後若進了景國公府,還是莫要暴露會武功一事,佩劍自是也不能帶着的。”
聞言,甘黎将山茶花簪輕輕放在桌案上,擡眸望向他。
“殿下何意?”
“阿黎,你向來聰慧,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的。”他說。
甘黎沒有說話。
她确實明白傅子策的意思。
畢竟跟随在他身邊也好幾年了,有時候一些話,沒必要說的太過清楚。
雖說傅子策一向待她不錯,這幾年來也未讓她同潤青坊的其他女子一般去執行什麽難辦的任務,但她還是要拎清楚自己的身份。
傅子策是她的主子,更是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恩人。
他從月上梢為她贖身,幫她調養身體,教她習武,還給了她定身之所,已經是仁慈義盡。
而眼下,大抵便真正到了自己要償還恩情的時候了。
良久後,甘黎開口道:“殿下的意思是,要用屬下去拉攏景國公嗎?”
甘黎知道,這些年來,傅子策一直在暗中拉攏朝臣,培養自己的勢力。
他現在已經不僅是二皇子了,還是大祁的翊王。
加冠那年,皇帝封了他為郡王,享盡風光。
但她清楚,傅子策的野心不止于此。
他培養自己在朝中的勢力,暗中訓練私兵,遠騰臺,潤青坊……都只不過是為了離那個位置更近一點。
然而,甘黎想不明白的是,傅子策何須如此大費周章。
當年的太子傅子典已然被廢,被貶為庶人,聽聞後來還因為受了太大的刺激變得有些瘋癫,對傅子策已無半點威脅。
皇帝子嗣本就少,可能繼承大統的皇子裏頭便只剩下傅子策和三皇子傅子顯。
但傅子顯今年才剛滿十歲,尚且還是個孩童,于傅子策而言,應該也沒有多大的影響。
合适的皇子便只傅子策一人,不少朝臣看出了這一點,早就開始有意無意和翊王府示好。
至少依目前形式看來,皇帝立傅子策為太子,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因此,甘黎不懂,傅子策完全沒有必要費盡心思去做這麽多。
“不。”傅子策輕笑出聲,“我拉攏景國公也無用。”
也是,景國公陸衍是何等人物,盛年時便向皇帝辭去鎮國将軍的高位,請求返鄉的一個人,又怎會在如今參與黨争之事?
不等甘黎再想,便聽傅子策道:“阿黎,我是想讓你接近景國公的兒子,陸歲淮。”
陸歲淮?
甘黎怔住,方才提到景國公陸衍,她竟沒想起來陸歲淮。
這幾年,她一直讓自己盡量不要去回想過去當名門貴女時發生的事情,以免徒增傷悲。
而眼下聽到這個過去熟悉的名字時,她才猛然發現,五年了,她竟險些忘了那個曾經的冤家。
憶起舊日和他在逾明書院整日為了一點小事吵來吵去的時光,忽然發現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而現下想起他,也早就沒了以前的咬牙切齒,而是有了一種物是人非的複雜心緒。
她低下頭,不想讓傅子策察覺到自己的情緒波動。
“阿黎,我知道你們認識。”傅子策望着她,語氣平淡道,“陸歲淮早就不是以前那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了,他現在很受父皇器重。”
“那殿下是想讓我接近陸公子,拉攏他?”甘黎問道。
“不是拉攏。”傅子策望了一眼窗外,壓低了聲音,“是想查清楚陸歲淮的身世。”
“殿下?”
甘黎有些愕然,他的意思是,陸歲淮并非景國公夫婦之子?
“我懷疑陸歲淮是父皇的兒子。”他低聲道。
甘黎有些錯愕,一時間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望向傅子策,他卻神色如常。
傅子策怎會說出如此荒謬之言。
她思忖了半晌,緩緩試探道:“據屬下所知,景國公夫婦待陸公子是極為疼愛的,殿下許是弄錯了?”
“我多年以前,曾在父皇宮裏無意中看到過一幅沒來得及收起來的畫,陸歲淮與那畫中的女子眉目中有些許相似。”傅子策沉聲道,“父皇待陸歲淮也是極好,比當年待廢太子還甚之,我心中早就對此有疑慮了。”
皇帝确實待陸歲淮很好,這甘黎倒也是知曉的。
正是因為有皇帝撐腰,才導致陸歲淮以前在逾明書院那般“無法無天”。
但在她看來,皇帝待陸歲淮好,應該也只是因為他的父親陸衍是皇帝過命的兄弟罷了。
“殿下,屬下以為,僅僅憑此便說陸公子是陛下之子,會不會太過牽強了……”
甘黎小心觀察着傅子策的神色,硬着頭皮道。
“阿黎,此等密辛之事,我本不該與你多言。”傅子策蹙了蹙眉,“今日同你說這些,也是因為對你的信任,查清陸歲淮身世的這件事交給你去做,我才放心。”
“謝殿下信任。”她遲疑道,“确實如殿下所言,屬下與陸公子過去在書院認識,只不過關系并不好,甚至可以算作是死對頭……屬下只怕,近不了陸公子的身,更進不了景國公府。”
“不會。”傅子策的神色一時竟顯得有些複雜,“阿黎,不瞞你說,我之前确實一直想要往景國公府裏安排耳目,只是那陸衍實在是只老狐貍,小心謹慎,我安排的人,根本沒法進景國公府的大門。”
見甘黎神色松動,他又道:“你和陸歲淮不管怎麽說,也有同窗之情,陸歲淮這個人重情義,你如今落魄,他亦不會全然不管。”
其實,甘黎如今的樣子,并不想讓過去在京城裏認識的故人看到,尤其是當年在逾明書院和她針鋒相對的陸歲淮。
自己過去在陸歲淮面前一貫是傲氣的,而眼下落魄着去找陸歲淮,求他幫忙,她只覺得難堪。
但她沒得選,陸歲淮不再是以前那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她也早就不是曾經那個有足夠底氣可以驕縱任性的千金小姐了。
“好,屬下盡力一試。”她說。
“陸歲淮現下愈來愈受父皇看重了。”傅子策的聲音依舊聽不出什麽波瀾,“而我,不過是表面風光罷了,人人都道我如今受父皇信任,但父皇對我其實還是一如當年的不待見。”
“所以,阿黎,你需要接近陸歲淮,取得他的信任。”他接着說道,“待你查清陸歲淮的身世,便替我解決了他,以除後患。”
甘黎駭然,猶豫了片刻,道:“殿下,屬下以為,還是等先查清楚陸公子的身世再從長計議吧……再者,多年不見,我若忽然出現在陸公子面前,只怕他也會有疑心,懷疑我的動機不純。”
“這個你放心,我自是會助你取得陸歲淮的信任的。”傅子策點了點頭,又道,“陸歲淮武功高強,遠在你之上,确實不宜貿然行動。”
“是。”她應道。
“七月初十,陸歲淮會去京郊,下晚回來的時候會經過相林街,幾年來皆是如此。”傅子策看着她的眸子,“若是一時半會進不了景國公府也不打緊,重要的是先接近陸歲淮這個人。阿黎,好好把握住這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