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
重逢
小暑方過,正是三伏天。
夏日裏,白天總是比黑夜要長,可現下已是日暮黃昏時,晚霞将天空染成了一片赤色,甘黎所等之人卻還未至。
天氣燥熱,即使她穿的單薄,也還是需要時不時地從懷中翻出手絹,拭去額間的汗水。
甘黎穿着再樸素不過的玄色衣裙,頭上的花簪是她全身上下的唯一亮色。
背上背着不算輕的行囊,發絲因汗水而黏膩在額間,卻仍不顯半分狼狽。
她眉目如畫,肌光勝雪,烏發被一根山茶花簪挽起,天熱之故使得她的面龐透出紅玉般的微暈,即使衣着簡樸,也依舊難掩姿容的明麗。
環顧了一眼零零散散幾個行人的四周,甘黎仰頭望向天空上色彩瑰麗的火燒雲。
她已在此處徘徊了近兩個時辰。
此處雖說是在城內,但靠近京郊,并不在繁華地帶。
而随着天色漸晚,行人也愈發地少了起來,為此地添了幾分荒涼。
她現在嚴重懷疑自己是否能等到陸歲淮。
或許,陸歲淮今日壓根就未去京郊呢?
可傅子策告訴她,陸歲淮近幾年來的這個日子都會去京郊,下晚方歸。
而這條相林街,便是陸歲淮回府的必經之路。
莫不是在自己尚未覺察之時,他已然乘馬車過了這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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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立于此處許久,小心張望,并未看到陸歲淮的影子,也未看到與他身份相符的馬車。
罷了,不論能否見到陸歲淮,她好好守在這兒便是。
畢竟時間與地點都是傅子策精心計劃好的,也是最不容易出亂子的。
她就算候不到人,也需得在這兒守一夜,方不辜負傅子策的謀劃。
又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甘黎隐隐約約聽到辘辘的馬車聲漸近,忙定了心神,循聲望去。
那馬車近了些,可以清楚地瞧見上頭雕刻的精細花紋,雕梁畫棟,巧奪天工。
馬車的四面用絲綢裝裹了起來,車身雖簡單,但以黑楠木制成,一眼便可看出裏頭坐的人絕不會是尋常富貴人家。
甘黎心中隐隐有了猜測。
還未等她來得及上前做些什麽,馬車裏的男子倒是先拉開了墨藍色的錦簾。
俊美無俦又有些許熟悉的面容映入她的眼簾。
“甘黎?”
那人走下馬車,低聲吩咐了前頭的車夫幾句,便走向她,試探性地喚了句。
眼見他快步向自己走近,甘黎反倒有些躊躇不前。
明明自己早便做好了打算,可真與陸歲淮碰上了,又有幾分言不出的複雜情緒湧上心頭,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應。
“甘黎,真的是你啊!”
陸歲淮眸中滿是驚異,若不是此刻太過真切,他險些以為自己尚在夢中。
他方才只是覺得車內悶熱,掀了帷簾散氣,卻不想湊巧見到了一個與故人面容有些相似的姑娘。
一開始只當是認錯了人,想來甘黎應不會再回京城,卻還是抱着試試看的想法下了車,未曾想到竟真是她。
“是我,陸公子,好久不見。”
甘黎擡眼望向他。
五年了,當年逾明書院裏頑劣的男孩已長成了面如冠玉的俊美少年,只是舉手投足間的意氣風發與不羁一如當年。
這是甘黎落魄後頭一回見京城的故人。
她清楚的認識到自己不再是那個高傲的太傅千金,而眼前的人依舊是受衆星捧月的景國公公子。
她一瞬間竟有些窘迫與難堪,但很快斂去,穩了穩心緒。
要知道,自己此行可并非是為了與故人敘舊。
似是覺得稱呼過于生疏,陸歲淮怔了一下,随即道:“咱們也算是舊相識了,你何須與我這般生疏,同從前一般直稱我名字便可。”
“陸歲淮,五年沒見了,你還是和從前一樣。”
甘黎輕笑出聲。
“還未用晚膳吧?”
他嘴角微挑,詢問道。
見甘黎搖頭,又道:“我也尚未用晚膳,不如一同去飯館吃些東西?”
甘黎并未推脫,她現下确實有些餓了。
馬車內部的空間并不算大,甘黎與陸歲淮正對而坐,卻相對無言。
許是車內的氣氛寂靜的有些詭異,甘黎感覺有些局促,低頭撥弄着自己放在一旁的行囊。
她與陸歲淮雖說是自小相識,但在過去,兩個人關系卻算不上多好,甚至可以說是一對冤家。
自己與他從前在書院一向不對付。
陸歲淮玩心重,聰敏卻總不願将心思花在學習上,還時常以“捉弄”先生為樂。
在甘黎眼中,就是一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
她瞧不上陸歲淮頑劣的品性,陸歲淮亦看不慣她驕縱傲氣的性子。
一來二去,二人便結下了梁子……
甘黎正想說些什麽來緩和眼下有些尴尬的氣氛,陸歲淮倒是先一步開了口。
“你是什麽時候回京城的?”
“前幾日便回來了。”甘黎回道。
“還未找到定居之處?”
他的目光似是不經意般掃到她身旁的行囊,問道。
“我剛來的時候在京城裏找了家驿站,想着先周轉幾日,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差事。”
甘黎不緊不慢地道出早便準備好的說辭。
“卻不想找了好幾日也沒找着,帶的盤纏倒是快不夠用了,估摸着京郊的驿站或許會比城內的價錢低些,方才正準備去看看。”
陸歲淮微微蹙眉,甘黎過去向來是傲氣的,而現在卻平靜地在自己這個曾經的“冤家”面前道出艱難的現狀。
“你這次回京城是?”遲疑片刻,他問。
“我想我爹娘了。” 甘黎沉默了半晌,悵然道,“再過些日子便是他們的忌辰,想着在這之前回來,看看他們。”
陸歲淮沒再說些什麽。
他明白五年前的家中變故對她的打擊一定很大,也清楚她心裏定然不好受,卻一時不知如何安慰她。
這五年,她所遭受的苦楚,身上的傷痛,不是幾句話便可輕易撫平的。
甘黎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擺擺手,若無其事道:“陸歲淮,你也不用安慰我什麽,五年了,我已經走出來了。”
真的已經走出來了嗎?陸歲淮暗自嘆道。
一夜之間從名門閨秀成了罪臣之女,失去了雙親,又不幸淪落至風塵。
這樣的事情換了誰都無法坦然面對,更何況她曾是那麽傲氣明媚的人。
即使她已坦然接受了所發生的一切,心中便真的一點不怨嗎?
“甘黎……”
“我真的沒事。”甘黎微微扯了扯嘴角,表示自己現在也挺好的。
陸歲淮明白她的意思,再次岔開了話題,遲疑道:“這次回來了,還走嗎?”
“不走了。”甘黎搖搖頭,“在揚州待了幾年,還是感覺京城更像我的家。”
馬車在一家飯館前停下。
“這家先前聽明衡他們說味道尚可,想來應不會差。”
陸歲淮一面說着,一面拿起放在一側的劍,将劍鞘遞給她,欲扶她下來。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甘黎沒有去接,而是自顧自地從上面跳了下來。
“二位客官,想吃些什麽?”
店內的小厮情洋溢地将二人迎了進去。
見陸歲淮望向自己,甘黎忙道:“還是由你來點吧,我許久未來京城,也不知道該點什麽菜了。”
“一份糖醋小排,一份辣子雞丁,一份槐葉淘。”陸歲淮微微思索, “再來一份棗泥糕吧。”
那小厮卻是面露難色:“這位公子,我們是飯館,不做糕點的。”
“無妨,那便不要棗泥糕了。”陸歲淮淡淡道。
“二位客官,實在是不好意思,今日有些晚了,糖醋小排的食材已經做完了……至于公子您說的槐葉淘,我們店裏沒有這道菜,實在抱歉。您二位看看要不要換些旁的菜?”
小厮賠笑道。
聽見小厮的道歉,陸歲淮只覺得有些頭疼,“那你們飯館有些什麽菜?”
“叫花鴨和三和菜都是我們的特色菜,二位不若嘗嘗?”小厮忙将自家店內的招牌推了出來。
“從前只聽說過民間的叫花雞,還從未聽聞過叫花鴨,三和菜聽起來倒也新鮮。”
甘黎倒是覺得很有意思,笑道。
“也好,那便這樣吧,換上這兩道菜。”陸歲淮點頭道。
小厮正要走,陸歲淮似是忽然想起了什麽,補充道:“那你們飯館有牛乳嗎?”
“有的,有的!”小厮連聲應道。
“好,那便來一杯吧。”
望着小厮離去的背影,甘黎唇角微揚,明知故問道:“怎麽,你現在也喜歡上吃棗泥糕了?”
對上她彎成月牙的眼眸,陸歲淮有些不自在地移過了目光。
“不是,我記得你以前喜歡吃。”
“你還記得這個。”甘黎笑道。
“怎麽會不記得。”憶起往事,陸歲淮也笑了起來,嘴角漾出好看的弧度,“記得那回你病了沒來聽學,下了學我和明衡他們來看你,我給你帶了些棗泥糕,你特別喜歡吃。”
甘黎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确有此事。
記得好像是一個冬日,那天自己早上起來有些發熱,估計是晚上睡覺時沒蓋好被子着了涼,實在是打不起來什麽精神去書院聽學,想着在家中休養一日。
就派了府上的随從去書院同先生告了假,又擔心落下功課,便讓随從同自己的手帕交姜尋宴說一聲,下了學方便的話來一趟甘府,告知她先生布下的功課。
下學後,來甘府的卻不止姜尋宴一個人。
鐘清和來了,甘黎毫不意外,畢竟她與姜尋宴、鐘清和三人都算得上是要好的朋友。
穆明衡來了,甘黎也不覺得奇怪。
這個人一向喜歡跟在鐘清和後面,圍着清和轉。估計是清和來了,他便也跟了過來。
甘黎覺得稀奇的是,向來同自己不和的陸歲淮,居然也來了。
“陸歲淮,你怎麽來了?”甘黎原本看到朋友來的笑容在看到陸歲淮的那一刻凝固了。
“你以為我願意來啊!”見到她這樣的反應,陸歲淮憤憤道,“還不是為了明衡!是明衡非要來,又覺得不好意思,硬拉着我一起過來。”
至于穆明衡為什麽要來,大家自然心知肚明。
甘黎哼了一聲,不再繼續搭理陸歲淮。
說話間,她聞到空氣中彌漫着的糕點的香甜味,之前一直沒什麽胃口,現下倒是忽然覺得餓了。
“我聞到棗泥糕的味道了。”甘黎望向姜尋宴和鐘清和,“不愧是朋友啊,還給我帶了好吃的。”
“沒有啊。”姜尋宴與鐘清和對視一眼,紛紛搖頭。
卻聽見陸歲淮咳了一聲,“是我帶的,你想吃便吃吧。”
看着他從懷裏掏出了一盒糕點遞給自己,甘黎仍是有些不信:“你今日怎的這般好心?”
“你不吃就算了,我帶回去自己吃。”陸歲淮不滿道,說着就要将那盒糕點收回去。
甘黎一向愛吃這些軟糯可口的糕點,尤其鐘愛棗泥糕。只是娘親擔心糕點吃多了會對牙齒不好,便極少讓她吃。
她本來就餓了,眼前擺着的還是自己最愛吃的棗泥糕,何必非要在這個時候跟陸歲淮争一口氣呢。
“那謝謝你了。”見他一副要後悔的樣子,甘黎趕忙接過他手中的棗泥糕。
“軟糯香甜,特別好吃!”她打開盒子,将一塊棗泥糕放入口中,贊道,“你們也嘗嘗!”
她一面說着,一面将糕點分給鐘清和、姜尋宴和穆明衡。
甘黎分好糕點,扭過頭正撞上陸歲淮憤懑不平的樣子,覺得總算出了一口氣,便問他:“陸歲淮,你是不是也想吃棗泥糕?”
“我才不吃呢!”陸歲淮掃了一眼盒裏僅剩的幾塊棗泥糕,滿不在乎道,“你自己吃吧。”
“愛吃不吃。”甘黎語氣很不客氣地回道,“你想吃我還不給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