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夫人
夫人
蘇眉黛做了一個夢。
夢裏的蘇眉黛起了個大早。
雖然是冬日,但天氣晴朗。她在小院中打了水,就着冰涼刺骨的水蘸了毛巾,清潔自己的身體。
天寒地凍的,她手上生了瘡,手指紅腫,傳來絲絲的疼痛,還很癢。
但這些影響不了她的心情,她一邊捯饬着自己,一邊盤算着,昨日賺了多少錢,可以再接一些什麽樣的手工活。今日的飯食要如何做。是去撈魚,還是把夏日裏制的野菜加鹽煮了。
日子踏踏實實的,雖然貧窮,蘇眉黛對此卻并不怨天尤人,反倒心情很穩,眼裏有活。
希望在呢,有希望就好。
夢裏的蘇眉黛模模糊糊地想:我怎麽會過這樣的日子呢……
但不等她深想,突然院子外傳來哄笑聲。
她臉色一變,仿佛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有所預料,忙将衣服穿好。
從院外闖進來幾個人,都是五大三粗的男子。
進來之後看着蘇眉黛,發出下流的哄笑,有一個人拿起手邊的壇子順手就砸了。
壇子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響,碎了。
那壇子裏裝着剛練好的葷油,是她熬了大夜,辛勞了很長時間,納了三十幾雙鞋墊才換來的。白花花的油掉在地上,摻了土、灰、砂子、鋒利的瓶茬子。
那是她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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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漢單手捧起一把豬油,抹在她的嘴上,逼迫她吃。她閉着嘴,任由那鋒利的茬子劃破自己的臉。
夢境外的蘇眉黛已經感到了很大的不适,眉頭皺了起來,發出呢喃聲。夢境裏的蘇眉黛卻不為所動。
那大漢撕破了她的衣服,她還是不為所動。
直到他褪下自己的褲子,蘇眉黛看向那人,看到的卻不是人的器官,而是一條手臂粗的毒蛇連接在人體之上!!!
毒蛇生着藍色青色的鱗片,三角形的蛇頭,眼睛中瞳孔立成一條豎線。嘶嘶地吐着信子。
莫大的恐懼如同粘液纏上她,空氣停滞了一瞬。
随即那些毒蛇向後退了一下蓄力,活生生向她的方向彈來!
這一瞬間蘇眉黛的所有感官突然都活了,那些淡漠的保護情緒一下褪盡,她看着那條毒蛇藍色青色的鱗片,尖叫出聲!!
救命啊!!!!!
在此刻,她背後突然出現了血淋淋的傷口,新傷疊着舊傷,淤青上綻放着露骨的血痕。
劇痛一瞬間襲擊了她,她疼得汗出漿出,心神震顫。
疼痛為她雪上加霜,她的意志力瞬間崩潰了。
耳邊,他人快活的笑聲響起。
快醒來,快醒來,快醒來!!
夢外的蘇眉黛因夢魇尖叫出聲,守夜的丫鬟吓了一跳,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卻是誰都不敢去将她叫醒。
快醒來!快醒來!
蘇眉黛焦急地想。
可夢境沒有醒來。
她沉浮于痛苦交織成的夢境之中,直到希望破碎成絕望。
夜晚是這樣漫長,天還沒有亮。
夢外,她的尖叫漸漸轉為啜泣,最後連聲音都沒有了,淚水沾濕了枕巾。
人的悲喜不相通,蘇眉黛平時不得人心,丫鬟們只暗自腹诽自己小姐的吵鬧,吵得自己睡不好覺。
時間一秒一秒地,慢悠悠地往前挪動。日頭終于不情不願地升起。
等她醒來的時候,已經被夢境折磨得像一個臉色蒼白的幽靈。
醒來之後一時半會也反應不過來,還迷迷瞪瞪的沉浸在夢裏。
等她坐起來,看到光線從窗戶射進來,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做了噩夢。
她的第一反應是:還好,還好,只是個夢……我是蘇家小姐……不是夢裏的那個人……
可随即,她舌頭一頂,想起自己掉了牙,聾了耳朵的事。
恨意如同毒蛇從她的內心騰起。
“蘇明月,蘇明月……”
她咬牙切齒地想。
自私如蘇眉黛,自然想不到自己曾經發賣過的婢女們,也想不到自己是如何撺掇母親去毒打蘇明月的。
她沒有共情能力,即使将她親手釀出的惡果加諸于身,她也想不起來自己是多麽罪有應得。
她恨,她恨吶……
把頭埋在被子裏,她不甘心地哭了。
後來她才知道,母親和父親同樣夢魇了。
過了幾天,她又得知,趙家也有人夢魇,邪門的很。
但所有人都自身難保,什麽都顧及不上了。
臨安城中都說他們是惡鬼纏身,可法事做了一場又一場,一點用都沒有。
蘇眉黛頭懸梁地防止自己入睡,結果卻是睡着後把頭發給扯了一大塊下來,更像鬼剃頭了。
半個月一晃就過了,噩夢終于平息。
她去找父親,得知的卻是蘇晟已經被免職了。
她咬牙切齒地對父親說:“若不是蘇明月,咱家根本不會這樣!那個喪門星!”
得到的卻是父親狠狠的一個巴掌。
男子的力氣極大,她像斷了線的風筝般飛出去,倒在地上。
聾了的耳朵又被打破了,唇角也腫了,流了血出來。
這種毆打,最近她每日在夢中都承受,卻不料夢外也要遇到。
她怔愣地看着父親。
“若不是你……若不是你……!!”
蘇晟咬牙切齒地将所有責任都推卸在蘇眉黛身上。
蘇眉黛眼眶中轉瞬蓄滿了淚水,看了父親半晌,一言不發地扭頭跑了。
蘇眉黛只覺得自己的內心千瘡百孔。
曾經是多麽榮耀啊,所有人都羨慕她,所有人都巴結她。
那樣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她覺得很累,想要入睡。可她不敢睡,怕入睡之後又受到折磨。
即使最近已經沒有夢魇了,但心理陰影已經形成了,她再也回不去過去的日子了。
她蒼白着臉,像一個不屬于人世的游魂。
該如何是好。這前路,該如何是好啊……
——
丫鬟們在檐下耳語。
一個說:“你覺不覺得小姐最近的神情,好像當年的大小姐?”
另一個翻了一個白眼說:“大小姐宅心仁厚,救了小蘋姐呢…她哪配和大小姐比。罪有應得。”
一個嘆了口氣:“是…你說這大戶人家,哪有将婢女賣去勾欄的啊…翠萍說是最近得了花柳病,也活不久了…”
竊竊私語的兩人物傷其類,難免都留下一聲嘆息。
——
趙知遠最近過得還行。
新科狀元王寅,其人行事端方中正有傲骨,卻獨獨每次見到趙知遠,都比平時要客氣三分。
其中理由,兩人都門清。
王寅一開始頗為不能理解趙知遠的“淫奔”行徑,同朝為官,接觸了幾次之後,反倒是對他敬重有加。也不再對趙明月抱有癡心妄想了。趙知遠因此氣順了不少。
陳家公子新訂了親,訂的是禮部侍郎家的女兒。雖說門楣低些,但勝在家風清正。(是真的家風清正)
日子一日日地過,趙知遠每日的日常就是三點一線:上朝,軍營,回家。
上朝的時候要集中精力,專心參與朝政制定。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練兵之事自然也馬虎不得。
齊家、治國、平天下,齊家最是首要的。家裏的事是最重要的事。
一天下來事也不少,但他體力比尋常人好很多,哪怕一天行程排得滿滿的,也絲毫不覺得費力。
甚至自家夫人掙紮着非要給他做飯的時候,他一邊做飯,一邊還能騰出手去把她摁住,讓她不要進廚房。
廚房現在已經完全是他的地盤了。
從夫人愛吃的糕點,到滋補氣血的羹湯,再到大魚大肉山珍海味,無一不會,無一不精。做飯是個成長型愛好,做得越多,會得就越多。
他在廚房裏的時候,整個就有一種霸氣側漏的氣場,渾身上下就寫了七個字:我的地盤我做主。
後來夫人又要學管賬,可管賬這件事已經有管家在做了,趙知遠依然把她攔了下來。每次她看賬本,他必然握着她的細腰,把細碎的吻痕從脖子後面一直留到腰際。
把夫人氣得直踹他。
趙知遠挨了踹,巋然不動,又在夫人身上留下更多的吻痕,然後做出一些晉江不讓描寫的動作。
後來夫人又要學醫。
這次趙知遠不攔着了。
因為她這次學醫,是為了她自己,而不是委屈求全地閹割自己的權益來成全趙知遠。
他不來搗亂,夫人反而覺得不适應,問他:“你為什麽不來搗亂?”
趙知遠便答:“我說過,我希望你幸福、快樂,這是我唯一需要你為我做的事。你學醫的時候,看起來很快樂。”
夫人于是怔愣一瞬,沒過一會,眼睛居然紅了,眼眶中隐隐有水光泛起。
他将夫人摟進懷中,聽夫人的聲音悶悶地在他懷中響起:“你怎麽對我這麽好呀……”
後來夫人的醫術突飛猛進,太醫院的大夫都比不過她了。
趙知遠想,我家夫人是有些神奇之處在身上的,豔壓太醫院也算是正常操作。
過了不久,夫人突然對他說:“我想出去義診。”
他滿心不情願放人,但夫人去哪是夫人的自由,當然沒有他置喙的餘地。
看他滿臉不情願地說好,夫人露出了特別好看的一個笑,叭地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我就出去兩三個月,很快回來。”
趙知遠愣了。
正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時候,夫人要出去兩三個月?
但抛下懵逼的他,夫人還是去了。
他想,夫人在認真做自己的事,我也要做同樣的努力,方不至于被夫人落下太遠。
于是練兵時候更加集中,一柄紅纓槍,舞動得虎虎生風,看得軍士們熱血沸騰。
同僚問他:“嫂子這一去苦寒之地,便是兩三個月,你真能放心?”
他心裏想,你不懂,我家夫人是有些神奇之處的。
但表情出賣了心情,他的眉頭還是擰得很緊。
擔心啊,怎麽能不擔心。就算知道夫人不會出事,也還是擔心啊。
兩個半月後,夫人終于回來了。
據說回來的時候老百姓争先送別,将十裏長街圍得水洩不通。
趙知遠并不意外。
這是夫人第一次發揮她的實力。
聖上召見了趙知遠和趙明月,賜趙明月三品诰命夫人的頭銜。
趙明月的戶籍是平民孤女,聖上卻意味深長地說:“你不愧是你母親的女兒。”
聖上知道一切,卻睜了一只眼,閉了一只眼,不去追究他們的欺君之過。
夫人聽到這句話,便紅了眼眶。行禮道:“民女趙明月,幸不辱命。”
後來夫人就常常各地奔波義診。
瘟疫盛行的地方,別人不敢去,夫人卻敢去。救下了無數條性命。
在聖上的帶頭作用之下,大家都對她的身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只是大家都暗自說:“真不愧是趙寧和的女兒。”
夫人繼承了岳母大人的血和骨。
夫人對趙知遠說:“能遇到你,何其幸哉。”
趙知遠回答:“承蒙夫人肯定,深感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