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鐵十字
鐵十字
那一夜的混亂與其後晦暗的局勢似乎并沒有影響即将到來的聖誕和新年。1938年的年底,柏.林的人們,我指沒有受到影響的所謂“雅利安人”,仍然帶着歡喜的表情行走在挂滿萬//字//旗的街道上,那些鮮豔的旗幟在寒風中飄揚,好像一場大火席卷整個了柏.林。
平安夜,弗裏德裏希将包裝好的糖果和花束放到了我卧室的門前。彩色的水果糖在玻璃瓶中散發着夢幻般的光澤,冬季少見的鮮花有着淡淡的、令人心醉的香氣——非常用心的禮物,我也确實很喜歡甜蜜的糖果與美麗的花束,但我仍然,确切來說,我不知道應不應該接受這份禮物。大概是不應該的。
我們已經一個多月沒有什麽交流了。
我們好像回到了最初遇到的日子。開始的兩周,他天天早出晚歸,我也刻意避開和他見面的可能。而後突然有一天,他又恢複了我們剛見面時的那種态度,那種相互接觸但忽視的态度。雖然不明白原因,但說真的,我還是悄悄在心裏松了口氣:我實在不希望回到那個整個房子只有我一個人的狀态,不希望回到那種孤獨絕望的心境。
多麽可笑啊,如今我一邊厭惡他,一邊卻又依賴他——他是我與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系窗口,是讓我從“幽靈”回複成“人”的存在證明,是我在迷茫廣闊孤獨海洋中的靈魂錨點——可他不能理解我,正如我不能理解他,但他好歹有能夠其他理解、陪伴他的同伴,我的親朋卻都在百年之後、大陸另一端——或許我的孤獨絕望根本沒有減少,或許我只是用一種令自己都唾棄的方式欺騙自己,說服自己現在的處境比過去好,得以讓自己獲得繼續活下去的希望——畢竟我根本無法“死亡”。
我拿起那瓶糖果。如今的我,就像這瓶中的糖果,看上去漂亮而美好,卻被玻璃瓶牢牢框住。等待我的只有兩種結局——腐爛,或者被吞噬。
而鮮花呢,那芬芳的鮮花,再怎麽稀有、豔麗,凋零都是它逃不過的命運。
弗裏德裏希,你是在暗示我什麽嗎……
“聖誕快樂。”
嗚哇!吓我一跳。
也不至于說曹操曹操到吧,他怎麽神出鬼沒的,我好險沒手滑把糖罐砸了。
“……聖誕快樂,你也是。”
啊,好尴尬。東西都拿在手上了,再說不要就不合适了……但收下又像是行為已經默示和好……可我們并不是一路人啊……“君子和而不同”更不是用在這種情況下的……難道三觀原則不一樣真的還可以繼續當朋友嗎?
“這一款糖果據說很好吃。我同事,”他突然頓了下,瞥了我一眼才繼續,“他的幾個孩子都非常喜歡。”
“謝謝你。”我把瓶子打開,水果糖溢出甜美的氣味,“那,你有嘗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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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
我從糖罐中捏起一塊綠色的糖果遞給他,我猜這是蘋果味的,“要嘗嘗看嗎?”
“欸!你!”
指尖驟然觸及溫熱的柔軟,我差點驚得飛起來。迅速抽回手,卻還是體會到了一點濡濕的觸感。臉開始發燙了。
“弗裏德裏希!你幹什麽!你知道人的手上有多少細菌嗎?!等等我好像是用手拿糖果遞給你的……不對啊,我拆開包裝前洗手了……禮物的包裝應該大體是幹淨的吧?”
他又露出了充滿複雜的無語的表情,等下,我為什麽要說“又”?
“……我參加軍事訓練時,曾經滿身泥濘,甚至連老鼠的肉都吃過。”
“啊?!那你回來後有好好體檢嗎?你不知道鼠疫和寄生蟲有多可怕……”
“連卿。”他幾乎有點咬牙切齒了,“我·很·健·康。”
我松了一口氣。欸,我剛才,好像,大概,是不是關心了他……趕緊瞄一眼他的神情,嗯,還好還好,看上去沒有反應過來。
不然……我會很尴尬的。
還是吃顆糖冷靜一下吧。
唔!好吃!我猜得沒錯,綠色果然是蘋果味的。
他為什麽要一臉奇怪的表情看我?等下,我,我是用哪只手拿糖果的?好像是剛才給他遞糖的手……算了沒關系……但唾液接觸确實不太衛生……啊啊啊算了算了。
“所以,為什麽送我這些,”我晃了晃糖罐與花束,“為什麽要送我聖誕禮物呢?”
“我希望你能開心一點,”他看着我的眼睛,“連卿,我很抱歉。”
我該說什麽呢?我能說什麽呢?
“夏蟲不可語冰”,我要怎麽說服一個接受多年洗腦的辣脆,讓他變成符合現代社會一般道德規範的标準好人?憑良心講,除去那些辣脆觀念和職業習慣,弗裏德裏希算不上一個壞人——誠實也是有的,還算樂于助人,比較友好,積極反省,知錯能改——也許這才是這個動蕩時代的最可悲的地方:極端的思想與未來殘酷的戰争鑄造仇恨,讓本該溫良的普通人主動或被迫拿起屠刀。
“生存空間”理論的傳播也好,大蕭條帶來的影響也罷,“心髒地帶”理論、社會達爾文主義、“大清洗”、排華法案、歐美普遍的反猶情緒、殖民地的獨立運動……正如福熙在《凡爾賽條約》簽訂後的評價:“這不是和平,這是二十年的休戰。”
“我……”我避開他的視線,“我不是應該接受歉意的人……我沒有經歷過你的處境,我所有的評價基于自己二十多年的經歷和對歷史的淺薄了解,我試圖借你達到自己的期望……”
關懷與溫馨只是這段相互利用關系上淺粉色的遮羞布。
“弗裏德裏希……我有點後悔了……我或許不應該介入這段歷史,當一名旁觀者也許對我、對你都更好……可是,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做不到僅僅當一名旁觀者……”我努力忍住淚水,盡力平複快要哽咽的聲音,“是我該道歉,我太貪心了……”
“不是你的錯,”他有些手足無措,而後輕輕抱住我,“小卿,你沒有做錯什麽。只是,我們的理念有差別……”
“你不明白,如果我不知道歷史的發展,我可能不會在意這種差別,但我知道未來,我知道未來會發生多麽可怕的事情——那正是由于如今的觀念所導致的——我沒辦法不在意……”
他沉默着,抱得更緊了一點。我能聽到他的心跳聲,一個鮮活生命的心跳聲。
“我會試一試,小卿,我去試一試。”
“什麽?”我把溢出來的眼淚擦掉,“試什麽?”
“沒事。”他揉亂了我的頭發,“你想去滑雪嗎?或者去看看這個時代的倫.敦、巴.黎、其他著名城市?你在你所在的時代去看過這些地方嗎?依據你所說的歷史,很快就要開戰了……那時就沒有這種機會了。”
“欸?你有時間出去旅游?不會是去收集情報吧?”
“不是。”他笑了一下,“我有假期的。”
“那……那就去吧……”你,不,我們都離這裏遠一點吧,最好再也不要回來,不要踏足這場戰争。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是在歐洲大陸和英.國的旅途。當看不見、也聽不到德.國的那些消息時,我感到了久違的放松與歡欣。這當然是可恥的逃避,但我竟然有些沉迷于此。要是沒有戰争該多好……可現在是1939年,距離和平的結束還剩半年多。
八月份《蘇德互不侵犯條約》順利簽訂的消息傳來,這晚,弗裏德裏希直到月上中天方才回來。
“小卿,我要走了。這一次,我還是希望你留下。”
“去哪裏?”我想起戰争與情報工作密不可分,“去波/蘭嗎?”
“是。去參加裝甲作戰。”
“等等?!你不是蓋世太保嗎?”我回想起當年難得瞄到的那些文件的模糊單詞和印章圖案,明明是屬于情報安全局的啊,“作戰?!還裝甲?!你還會開坦克嗎?!”
“會的。”他看上去似乎也有點疑惑,“我隸屬于武//裝//黨//衛//隊,只是兼職蓋世太保的工作而已。你為什麽會認為……”
“你的日常工作讓我誤會了啊。所以你為什麽會兼職?”
“希/姆/萊/領/袖欣賞我的情報才能……加之萊茵哈德,就是你知道的那個海/德/裏/希邀請……”
“啊?!這是符合規制的嗎?”我的室友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啊!那可是“屠夫”欸!怎麽感覺他們關系還行的樣子?!這也太可怕了吧!
“也沒有人反對啊。”
“好的我知道了。”我對他在辣脆的地位有了新的認知,“所以你實際上是裝甲部隊指揮官?”
“是的。”
我回想了下當年對德子級別和職務對應關系的了解,“營長?”
“嗯。”
“額……你不會虐待下屬、戰俘和被占領區人民的,對吧?”
“……我在你心裏到底是什麽形象。”
“欸嘿。”我把腦中的那句“你看着就不像個好人”抹去,露出一個無辜的笑容,“這不是因為黨//衛//軍的邪惡過于深入人心了嘛。說起來,剛遇見你的時候我可是吓了一大跳的。”
“但你的恐懼似乎并沒有持續多久呢,小卿。”
“那當然是因為貝克大隊長您人好!”我試圖用抑揚頓挫的誇張語調和自己最真誠的表情給他“洗//腦”,“您可真是正直善良勇敢奉獻……”
“行了!我會記得的!”他一臉無奈地擺擺手,“我自認為在這方面自己還是秉持着軍/人的正常作風。”
你最好是。
說真的,我其實不太想看到你在紐/倫/堡審判中被挂上絞刑架。當然,前提是你能活到那一天。
戰争啊……
我想起曾看過的戰争片,尖叫、鮮血、斷肢、轟鳴、屍體、灰塵、翻起的泥土、腐爛與燒焦的氣味……我不确定自己能否在“經歷”這殘酷可怕的一切後保持正常的精神,畢竟……我大體清楚,自己現在的精神狀态已經不太好了……實際上從獨自在房子裏“隔離”了幾個月時就不太好了。
或許……還要更早,早到我在公/檢/法實習時看了那麽多悲劇起。
我見過屍體——因為種種原因,比如故意殺人、過失致人死亡、交通肇事……甚至只是源于巧合。它們有時是面目全非的,有時保持大部分的完整,被拍了照片,出具證明——成為案件證據的一部分,再被送到負責的法官、檢察官與刑事律師手上。
我也見過殺人犯——教刑法的老師熱衷于給我們安排去監獄參觀與實習的機會——尤其是與服刑人員交流,在他看來是重要的經歷。
刑辯律師不好做,錢少事多難度大。除去入行兩三年的小年輕和專攻的大佬,大部分人都在從業幾年後就轉了民事商事。但這确實是一段很有意義的經歷,至少在我看來,它教會了我……慈心與……放手。
“……那這回,我……就不去了?”
“最好別去。就算你不會受傷,我也會分心的。更何況,你能接受戰場的場景?”
“……你,你一定要參戰嗎?”
“……連卿,這是我的責任。”
“……”
沉默蔓延開前,他向我道了晚安。但我今夜沒有入眠。
我看了一夜窗外的星星。看家家戶戶的燈火一盞盞熄滅,看天色一點點亮起。直到遠方的天際變成青藍色,我聽到靴子與地板碰撞的聲音。
“弗裏德裏希……”
“怎麽了?”
他站在門前,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把大檐帽扣随意在頭上。
他要走了。
“小卿?”
“……你會活着回來的,對嗎?”
“……我會的。我發誓。”
關門聲響起,我感到一股深深的無力,不由得跌坐下來,捂着臉哭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
我沒有能阻攔這一切……
我甚至出于私心希望一個可惡的侵略者活下來……只是為了自己在這個時代不那麽孤單……
對不起……
***
我度過了一個月寧靜孤獨的日子後,他回來了。
戰争似乎讓他的氣質比我最初見到他時更冰冷了。他面無表情時,有一種令人心底發麻的恐懼感。
他肩上的麻花綴上一顆星星,左邊領章也添上兩條細細的橫杠——現在,他是一名一級突擊隊大隊長了,對标中校軍銜。
但最重要的是他脖子上那枚新獲得的騎士鐵十字——看到它的一瞬,仿佛有一根鐵棍猛打了我的頭部——我終于想起來自己遺忘了什麽。
曾經有一位年輕的刑辯律師,接下了一個棘手的案子,作為她職業生涯的正式開端,卻沒想到她的人生也因此落幕。律師對二戰歷史很感興趣,思量好久終于下定決心在晚上購買了一個據說是原品的騎士鐵十字勳章,并把它當做書簽。開庭那晚,她一夜沒睡好,忘記了把文件中夾着的勳章拿出。
曾經有幾個周日結伴出行游玩的高中生,傍晚為了趕回學校上晚自習,抄近道走了偏僻的小巷,不幸遇上了一個正在間歇性發瘋的精神病人,并被其攻擊、追趕。為了保護逃跑中跌倒的同伴,女孩撿起地上的磚頭,滿懷害怕地勇敢沖上去,幾次重擊,打破了精神病人的頭顱。
曾經有一個懷有家族遺傳性精神問題的母親,唯一的孩子因為校/園/霸/淩誘發精神疾病,多年治療并沒有緩解不斷惡化的症狀,孩子長大成人,步入中年,神志清醒的時候卻越來越少。難得清醒與母親出門走走,誰知正趕上發病,為了不傷害母親與無辜的路人,病人憑着最後的清醒主動跑入了偏僻的小巷。
于是一連串的巧合引發了悲劇。
病人當場死亡,女孩因正當防衛過當被起訴。律師費勁心思分析案情、尋找先例與法理依據、揣摩雙方的心理和精神狀态,終于使得女孩被宣判無罪,兩人卻在庭審結束後将要出門時被絕望的母親攻擊。律師下意識護住女孩,削尖的發簪就這樣捅入她的心髒。
鮮血溢出,她倒地不起,最後看見的是從文件中掉落的鐵十字……
原來我忘記的不僅是法院中發生的一切,還有案件的當事人與相關細節——原來我是這麽來到這裏的。
“小卿!你終于醒了!”
再次睜眼,我發現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弗裏德裏希正擔憂地看着我。他告訴我,我是怎麽突然昏迷了好幾天,身體甚至變得透明的。他不知道怎麽做,甚至差點去找神父幫忙。我感覺他快要哭出來了。
“所以你不會真的找了神父過來吧?”
“沒有!我怕你被驅魔。”
“雖然但是……等等……仔細想想好像我确實已經是鬼了啊。”
我把剛才想起來的過往告訴他,結果被死死抱住。
“啊……你再用勁一點,我就要被勒到把舌頭吐出來了……你是想讓我換個死法嗎……”
他一臉“你怎麽這個時候還能開玩笑”的表情,還是緩緩松了手,只是仍然把我圈着。
“差一點……差一點我就見不到你了……”
“額,你指的是哪方面?如果我沒有買鐵十字還是如果我沒有被捅到啊?”
“你·說·呢!”
“欸!你幹嘛捏我臉啊!欸欸欸松手松手好疼啊!”
他終于還是嘆了一口氣,重新擺出了認真的神色:“連卿,我遵守了諾言。兩個都是。”
“真的嗎?”
“你覺得我還會在這上面騙你嗎?!”
到也不是。
但就不允許我不放心試探一下嗎?
眼看他又有伸手捏我臉的趨勢,我趕緊改口,“哇!貝克大隊長您真是太棒啦!再也沒有比您更正直的普/魯/士,啊不,德/意/志軍人了!”
不是!這也不行嗎?為什麽還是被捏臉了啊?
啊啊啊我還有話要說欸!
“……你看,弗裏德裏希,其實我們的相遇始于他人的悲劇……戰争與死亡……”我深吸一口氣,對上他的眼睛,慶幸于其中仍保有溫和,“我那邊已經沒辦法了……但你這裏……未來還是有不同的可能的……”
“我知道的。”
他笑了出來。
于是,那寒冬的森林在柔軟的陽光下漫出了春日草地的顏色,變得生機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