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微弱偏差
微弱偏差
新年過後不久,我就又一次收到了好消息。
或許是因為第一封信送得及時,這一次西安事變并沒有發生,我也因此得到了送出第二封信的機會,而這個好消息在我看來很大程度是第二封信起到作用的結果——二月初,委員長聯合延//安方面通電全國,宣布“停止內//戰,聯合抗//日”。
在街頭的中//國小飯館裏聽到留學生說起這個消息後,我高興得一晚上沒睡,半夜就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畫了十幾張雙方合力暴打小鬼子的ch拟人圖,要不是弗裏德裏希明天一大早有會議,我高低要拉他起來一起嗨。結果這家夥一點都不領情,第二天就給我潑冷水。
“連卿,戰争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簡單的。”
“我知道,我就想想嘛。我又沒說要達到進軍萊茵蘭地區那樣輕松的勝利。”不多理會他,我繼續暢想未來,“到時候先收複東三省和臺//灣,廢了僞//滿,馬踏東京,再收回租界,把那些不平等條約統統撕了!”
“輕松?你不知道當時離爆發戰争只有一步之遙!布隆貝格部長可是差點精神崩潰了。”他理好風衣,将大檐帽戴上,突然嘆了一口氣,“連卿……我沒有別的意思,你是我的……朋友,我真誠地祝福你的祖國早日勝利——她也确實未來光明不是嗎?但……像你所想象的那種情形……就以南//京//政//府的實力,很難……”
他看過來,松綠色的眼睛中極快速地閃過一抹我看不懂的情緒,又把臉轉開了。
“你怎麽這麽确定啊?”我突然想起來他也參與了德械師的訓練,正準備給自己找補,卻突然被他打斷。
“我負責情報工作……我們的駐外機構……也有收集情報的職責……”
“什麽玩意兒?!”
德三的駐外人員還負責在國外收集情報啊?這,這也太不講道理了,我還以為這種情況只存在在美蘇冷戰時美//國人的臆想中……欸不對,德三情報部門如果這時候就如此厲害,未來為什麽會被蘇//聯內務部的人滲透成篩子啊?等等,他是不是告訴了我很要命的東西……他有這麽信任我嗎……他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難道是試探……
“你……怎麽突然告訴我這麽機密的事情?”
他卻明顯的愣住了:“我還以為你早就發現了。之前你好幾次提及我的‘日記’,不是試探嗎?”
“好,你不要說了。我已經知道你高估了我的智商了。”
我是有隐隐約約的察覺……但誰會想到這種不講武德的事情是真的啊!好可惜……要是早點知道我就可以在信裏做出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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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回來……如果是這樣的話,你是不是能比報紙更快得到戰局情況?”我不由得激動起來,“弗裏德裏希,你能不能幫我留意這些順帶告訴我啊?我也不要知道什麽機密,了解基本戰況就行了……還少花點買報紙的錢不是嗎?”
“不——”
“哎呀!我就是想早一點知道大概情況而已。我真是受夠你們報紙的論調了!法//西//斯的輿論宣傳……呵!”
他看起來十分糾結,但最終也沒有同意,只是承諾會幫我篩選一遍報紙,選那些言辭更客觀的。這也确實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現在我只希望周末或假期早點到來,比起他或者受到德三宣傳部門監控的報刊,還是實地聽一聽來德的祖國同胞的話更真實。
說實話,如果不是為了聽這些,我也不大樂意出門。辣脆對猶//太//人的限制進一步增多了,現在大街小巷到處貼着各色宣傳标語、有歧視內容的海報和那個經典的斜萬。大部分人臉上帶着幸福的狂熱,穿着希青團制服的少年歡笑着跑過門可羅雀的商店,和裏面愁眉苦臉的猶//太店主形成鮮明對比。
1937啊……
山雨欲來風滿樓。
我只希望,自己的行動真的能帶來好的變化吧。
出乎意料的,之後幾個月,有關東亞局勢的報紙并不多,大都與東三省相關,還有些在争議僞//滿的問題。想來大體是因為德三現在仍然承襲魏瑪時期只關注商貿而不在意政//局的傳統東亞政策。弗裏德裏希倒是莫名忙了起來,讓我不由得感到一絲不安。
終于,七月七日到了。
大陸的這一端依然平靜。懸着的心緩緩落下,恍惚中我仿佛看到了盧溝橋的血色,嘶吼聲中大刀的寒芒割開夜色,昭示抗戰史轉入新的一頁。熟悉的歷史與身處的現實重合,有一種荒誕的不真實感。
拜托……這一次……請讓我看到更少的傷亡、更多的勝利……
八月初,北平淪陷。
同時,上//海虹橋機場事件發生。
飯館裏熟悉的面孔減少了。月中的一晚,我正遇上他們的送別會。又一些人學成回國。
聽說海//軍//部開始在江陰一帶沉船,構築阻塞線。
有新的同胞來了,據說是來跟德//國//海//軍學習潛艇。
八月底,淞滬會戰爆發。國//民//政//府下達總動員令。
日//軍大舉轟炸南//京。空戰爆發。
浙江受襲。
更多的人回去參加抗戰了。戰局愈演愈烈了。
英美等第三國開始對日//軍封鎖長江的舉動不滿。
九月初,平型關大捷的消息傳來,餐館老板高興得哭了出來。
《大刀進行曲》也傳到了這裏。
聽說日//軍開始轟炸廈門。
福建、廣東再次受襲。中//國//海//軍展開激烈反擊。
香//港界外東河島電臺及瞭望臺被登陸。
十月,新四軍成立。
忻口戰役中兩//黨付出重大犧牲,拖慢了日軍進攻的腳步。
廣西受襲。福建金門淪陷,廈門失守。
上海四行倉庫陷落。
十一月,太原陷落。
上海淪陷。
蘇州淪陷。
國//民//政//府宣布遷都重慶。*
我閉上了眼睛。
為什麽呢……明明一開始還很不一樣,之後卻越來越與原來的歷史重合……還以為,自己真的已經幫助了改變……為什麽還是這樣……
我沒有再出去了解戰局的必要了。
後面會發生的一切我太熟悉,熟悉到不忍再觀。
對于無能為力者,了解得太詳細是一種痛苦。離這段歷史越近越痛苦,越窒息。
“弗裏德裏希,這半年來謝謝你。”我從沙發站起,“麻煩你了。這一切就到此為止吧。以後,我不用再經常出去,你也不用給我帶報紙或其他消息了。”
“小卿……你還好嗎?”
“還行。”我看出他的關切,盡力扯出一個笑容,“我就是有點累,想休息一下。你知道的,這半年我一直精神緊繃……對了,柏飛丁的事情……我看現在街上的廣告還是很多的樣子……”*
“我和負責藥物監管的部門提了,阻止不了。”他搖了搖頭,露出無奈又失落的神色,“它太貼合我們現在的需要了……一個進取的國//家,一群充滿活力的國//民……人們只看到了它的好處,誰會質疑它是不是有副作用呢?就算有,一些人……也根本不關心……”
“那倒也是。‘沙皇的灰色牲口’這個說法才過去不到三十年……百年後的西方國家也沒有真正做到對人//權的重視啊……”我把到舌尖的“還是社//會//主//義好”咽下去,現在還不是和他講紅色的好時候,“但努力說不定有用呢。也許,只是要等待。你可以小心一點,查查那個醫生……算了,你還不如結交一些生物學和醫學的朋友,搞一搞動物實驗。”
“謝謝提醒。”他也笑了一下,眉宇間卻依然籠罩着憂慮。
“弗裏德裏希……你說……”歷史是不是會自我修正?是不是除了一些小細節,無法真正改變進程?是不是因為我們的力量還不夠,才不能做出更多的幫助?
如果能看見我的是希——不行!絕對不行!我瘋了嗎?!那樣是‘好處’更多,但危險也更大。我只是想盡力撈一撈無辜或目前還無辜的人,我不是來給辣脆續命的!
法//西//斯還是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最好。
“小卿?”
“沒事。”我輕輕抱住他,看這雙松綠色的眼睛染上一點疑惑,我突然感覺幸好——幸好他還不是那種兇殘狠毒的辣脆,幸好他不知為何對我的存在選擇了隐瞞,不然要是變成TNO或高堡奇人的時間線,我就成為歷史的罪人了。
他沉默了一會,也輕輕回抱,“我會幫你繼續留意中//國的消息。”
“……謝謝。”也許,也許,十二月還沒有到,我還留有一點希望。
千萬不要讓我看到同樣的悲劇啊。
*****
“欸?!所以,守,守住了?!”
“确切地說,是守軍仍在頑強抵抗,為民衆的轉移争取時間。”弗裏德裏希晃了晃手中的信件與照片,“目前長江上戰況激烈,水路危險,公路線又因為戰争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壞,陸路轉移會需要更長時間。”
他将收到的照片一一擺在書桌上,黑白相片顯露出戰火中煎熬着的南.京,僅僅一年,那些曾經熱鬧的街道就化為一片片廢墟。
“我托人聯系了西.門.子在南.京的負責人——就是你提到過的那位拉貝先生——然後收到了這些信件和照片。南.京大部分市民已經撤離,國際安全區的各個負責人也已經準備好收容剩下少部分選擇留下的民衆。”
“這真是太好了。”我長舒一口氣,這可能是我今年聽到的第二好的消息。活下去的人更多了。人道主義的光輝依然閃耀着,而其後深到發黑的血紅背景終于不再那麽令人絕望。
“對了,相關的資料和照片可以留在我這裏嗎?我想寫一些文章……”
“可以,但恐怕柏.林,不,甚至整個德.國都不會有報社發表它們……”
“我知道的。亞洲——尤其是正在被//侵//略中的中//國,她的聲音在國際上是被遮蔽着的,國聯并不在意她——更何況你們的元首還希望與日//本結成盟友。可總有人應該去發聲,去讓這個世界上正在進行的苦難為人所知——不管是為了支持、慰藉還在受苦的人民,還是為了那些善良又偉大的人不被抹去名姓、潑上污水,或是不希望歷史被扭曲、真相被埋葬……
“弗裏德裏希,我曾經聽過這樣一段話:
為衆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于風雪;
為大衆謀福利者,不可使其孤軍奮戰;
為自由開路者,不可使其困頓于荊棘。
“我希望自己做一點什麽,為他人,為國家,為這個世界……”
他突然笑了,臉上竟然流露出一絲懷念,“如果當年我早一點聽到……也許……”他把一些詞句含糊過去,“我會幫你的。”
“太謝謝你啦!其實,如果實在不行或者對你有危險的話……也可以暫時留存的……不管怎麽說,這些文字與相片都是一種記錄,是這些悲劇與光輝的痕跡……總有一天它們将作為歷史真相的一部分被揭露,為世人所知……”
“不用擔心,我在情報部門工作這麽多年,風險規避的能力還是有的。”
“那就好。”
我一邊整理相關資料,一邊在腦中規劃要寫的文章的內容,突然發覺他的神情有些猶豫,似乎還有話要說。
“怎麽了?你還有什麽事情要告訴我嗎?”
“我要去一趟巴伐利亞。連卿,你要一起去嗎?”雖然這麽問,但他的表情告訴我他并不想讓我跟去,“我還是希望你留下……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這次我要參加葬禮……我想你不會喜歡這個……”
他嘆息道:“魯登道夫将軍去世了。”
但我最終還是跟他一起去了。
墓碑前滿是前來哀悼的納//粹//高//官。這位一戰時與興登堡并稱“德.國雙子星”的陸軍将領,與小胡子挽着手共同面對啤酒館外警//察槍口的納//粹元老,倒在了風暴來臨前最後的寧靜中。
我看到了一個時代的結束——而另一個更激烈、更殘酷的時代,同時緩緩拉開了帷幕。
第二年春,德奧合并的公決通過,德三的軍//隊在歡迎的鮮花中贏得了這場“勝利”。小胡子回到他的家鄉林茨,乘車一路往奧地利的首都駛去。
我也随弗裏德裏希來到維.也.納,看着小胡子周圍歡呼尖叫的狂熱人群,不由得憶起電影《音樂之聲》中那首婉轉悠揚的《雪絨花》。小學學唱時不解其意,時隔十餘年卻在百年前的喧嚣中體會到了主人公的悲涼。納//粹//德//國武力壓制下的奧.地.利,反對者只能背井離鄉,以無奈的逃亡表示抗拒——歷史洪流碾過時,個人的命運成了其中的一粒塵埃。
而千裏之外,臺兒莊大捷的好消息傳來,一定程度改變了國際上對中//國//抗//日戰争的悲觀态度,但在年初更為重視在華資源與利益、傾向中//國的布隆貝格和外交部長牛賴特讓位與傾向與日//本結盟的戈林和裏賓特洛甫後,德三的外交策略還是不可避免地倒向了日//本//法//西//斯。盡管對華軍售實際上并沒有停止,但通知撤走軍事顧問等行為還是進一步影響了德//國國內的輿論。
加上那些種//族//歧//視觀點的深入宣傳,在德華人的處境愈發艱難。我想起德三逐漸停止招收中//國軍事學員乃至後期承認僞//滿//洲//國和汪//僞//政//府的行為,以及集//中//營裏被關押的中//國人,一陣無力的悲傷湧上心頭。
我富強又心系人民的祖國啊……我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你……我能做什麽……我要怎樣做才能早點見到你?
不久之後,武漢會戰打響,這一次,黃河靜靜流淌,花園口決堤的慘案不再發生。而後《論持久戰》的發表,堅定了人們堅持抗戰的信心。夏日一晃而過,《慕.尼.黑協定》簽訂,小胡子兵不血刃地獲得了蘇臺德。他簽了字的“英德宣言”被張伯倫拿在手中揮舞着,成為英//國首相帶來“一代人和平”的象征——誰能想到僅僅一年後這就将成為一個笑話呢?
而1938年最大風暴還未來臨。
我滿懷恐懼地等待“達摩利斯之劍”落下的那一刻。
政//府将猶//太//人驅逐波蘭的行動開始了。
馮·拉特遇刺。
“連卿。”弗裏德裏希趕回來時,衣服都因匆忙的奔跑變得淩亂。他帶來了代表壓倒駱駝最後那根稻草的消息:“馮·拉特去世了。”
完了。
“這是……”我感覺自己懸着的心終于死了,“這件事是不可更改的嗎……”
他沒有回答,大檐帽的陰影擋住了他大半張臉,我看不清他的神情。我們間的沉默讓氣氛更加壓抑,如同沉船沒入深海,窒息而令人絕望。
“方向與目标……從一開始就定下了,那時還是魏.瑪時期……這是元首一種想做也一直在做的事情……更何況……我們的經濟……梅福券的泡沫就要破裂,我們需要更多的錢運用于軍備……但澤……我們需要和東普魯士聯通……”
一時間我竟然不知道說什麽好。民族之間的矛盾,在一戰時國王與将軍的責任推卸中就埋下種子,猶//太//人、斯.拉.夫.人等等成了轉移民衆怒火的背鍋者,而納//粹的經濟,也确實已經走到盡頭。債越欠越多還不上,1937年接替的經濟部長又是天才經濟學家邁耶**,會發生什麽簡直一目了然。
當年1929經濟大危機席卷全球,點燃了民衆的不滿,不對內改//革,就要通過對外戰争轉嫁影響。“法//西//斯的生命在于進攻”***,更不用說波//蘭走廊和《凡爾賽條約》對德.國來說是難以忘卻的恥辱……
可搶他人的錢,甚至發動戰争,真的是唯一可行的出路嗎?
種//族//滅//絕,難道不能避免嗎?
我靠近他,驚訝又了然地發現,他的眼中有同情,有悲傷,但更多的是冷漠與堅定——那淩冽的松綠色中沒有一絲愧疚。
他是不是,是不是根本沒有做出任何作為?
“弗裏德裏希……你也支持希//特//勒對猶//太//人的那些觀點嗎?”
“我……我不完全支持……”他移開目光,“但如果對德.國真的有好處……”
“難道一個民族的繁榮與強大就應該理所當然地建立在另一個民族的屍骨至上嗎?!”
是的,我知道,我确信弗裏德裏希不是種//族//主//義//者,不論是他對我的态度還是在南.京時對中.國人的态度,都和對德.國.人沒有差別。他也很清醒,将柏.飛.丁與梅福券的陷阱看得很明白。可他也确實是個納//粹,或者說,一名愛國的、受過洗腦、為了達到目的不在意方法的右//翼//分子。
我看着他将黨//衛//軍的黑衫換成大街上随處可見的普通冬衣,感到一種清醒的痛苦——他從來不是個世俗意義上的好人,甚至算不上良善,他旁觀了本世紀最殘酷的幾場苦難之一的發生,并且以加害者的身份參與其中——自始至終,他都是我遇見他時,那個典型的冷酷黨//衛//軍,從未變過。
是我,是我因這快三年堪稱和諧的相處中為他加上了一層柔軟的濾鏡,我以為自己将他從模糊化的刻板群體中打撈出來,我以為他是不一樣的,卻忘了他能夠成為集體的一員,怎麽可能沒有集體必要的屬性。我以為自己了解他,但實際上我并沒有真正看清過他。
我看着他趁着暮色出門,融入激憤的人群。他沒有加入打砸的隊伍,而是以含着些複雜的冷漠目光注視這一切,注視尖叫、謾罵、詛咒、狂歡與絕望——正如我注視着他,注視他冰冷外表與其下的靈魂——我處在一種清醒的眩暈中,充滿悲哀地凝視着其中殘忍的那部分,那曾經被我忽略的部分。
破碎的玻璃在燈光下如同水晶般閃耀。人世間的悲喜被碎片荒誕地反射:住宅中哭喊的婦孺、商店裏散落的商品、教堂內沉默的神像……
地獄的大門被徹底推開,打翻的燭臺與碎玻璃注射的燈光就是其間閃爍的業火。
我看到幾個被波及的少年人相互扶持着逃離,臉上還帶着未褪去的恐懼和未掩藏好的仇恨。其中一個姑娘的雙眼滿是憤怒,亮過燃燒的燈火,可表情又是十足的傷心。我隔着人群望向她,忽然萌生一股莫名的熟悉。
好像有誰也曾經歷同樣的處境,好像……在哪裏看過相似的場景。
“連律師……請你幫幫我女兒……我真的是沒辦法了……”
“律師姐姐……我是不是做錯了……”
“下地獄去吧!你這個沒良心的訟棍!”
“姐姐——啊————”
“叫救護車!!!司//法//警//察!!!”
鮮紅的血蔓延出來……法庭上發生了什麽嗎?我……我做了什麽?為什麽,是“訟棍”?
我竟然,是……沒有良知的人嗎?
為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小卿。”
弗裏德裏希正看着我。真不可思議,我竟然從他眼中讀出一絲關切——在這種時候?我覺得我沒辦法坦然接受他的關心。這幾乎有點荒誕的可笑了。
“小卿,我是沒有主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他通過巧言将那群上頭了的家夥從兩個快被打死的猶//太青年身邊驅走,脫離人群找了個靜僻的地方和我說話,“可實際上我也沒有能力阻止。種種矛盾已經到了臨界點……用你的話來說,這是‘社會發展的必然結果’啊……”
“那也是你們一開始路就走歪了造成的!你們為什麽不能走一條積極團結的道路呢?!哪怕是宗//教//改//革呢?馬丁·路德不是德意志人嗎?!”
“我并不希望他們死亡……”
“弗裏德裏希……你知道嗎……”中學時語文老師對《張中丞傳後敘》的講解時隔多年依然歷歷在目,我感覺自己的靈魂都在激動顫抖,“一旦‘吃人’的措施開了口子,沒人能夠輕易地讓其停下來……弱者最先被吃,他們是沒有選擇權的。你想過他們中有沒有人無辜、有沒有人不是自願的嗎?再者,沒有人能保證自己永遠是強者,你想過自己被吃的可能嗎?!”
“……想過的。”他破天荒地點了只煙,呼出一口白霧,“當年……還在國//防//軍的時候……我就已經決定為國家獻出自己的全部……元首的一些觀點我并不認同,但‘大日耳曼’是一個很美好的夢想……”
我飄得更遠了一些,又覺得這樣他可能看不清我的表情,無法領會我表達出的蔑視與嘲諷,于是又飄回來:“你說的是,雅利安人至高無上,其他種//族成為奴隸的那種?”
“不。”他搖搖頭,“我沒有這樣想過。我只是希望德.國、德.國人不再受到欺負。”
“多好的希望!所以你們去欺負別人了?”
“我很抱歉……”他似乎終于有了一絲愧疚,可那又怎麽樣呢?這個世界總歸走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可話又說回來,我知道他對自己的認知是正确的——就算他有着蓋世太保的身份,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少校,前途無量——但他終究無法與納//粹的最高領導抗衡。難道他會為了阻止這個以及未來的戰争而暴露我的存在嗎?如果真的如此,歷史就一定會往好的方面發展嗎?
我無法确定。
未來有千萬種可能——或者歸于一途。
我突然不确定自己的介入是否正确了。或者,從一開始的判斷标準就不是“正确”與否。我也是在完成自己的期望,只不過,我認為自己和他有所不同而已。
遠處變了調的混雜叫喊聲依然響亮的持續着,像恐怖故事中墓地徘徊的鬼魂的嘶吼。弗裏德裏希垂下眼簾,松綠色的眼睛被燃燒着的煙頭的光亮染出橘黃。那點點細碎星火,在這方深沉夜色中沉默地閃爍,終于徹底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