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援華顧問
援華顧問
“我需要出一趟遠門。”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正在仰躺在次卧的床上看書——是的，現在我在這間房子裏擁有了一個獨屬于自己私人空間，雖然我基本上沒有要用到這個卧室的地方——作為靈魂，我不需要進行生理活動，盡管也可以按照願意進行一下，但我一般為了方便只會維持在夜間睡眠的活動。這僅僅是為了讓我可以欺騙自己：我仍然像人類一樣生活。
當然，我還是很感謝他的這份心的，如果未來這家夥沒有加入那些傷天害理的恐怖罪行中，我不介意費勁鑽研各國法律與國際公約，為他在紐倫堡的審判席上提供一個別人看不見的法律“外挂”。
“欸？是公務嗎？去哪裏？”
我把手上的《浮士德》合起，在床上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轉頭去看站在卧室門口的他。他今天回來得比往常晚了一些，沒了大檐帽遮擋的金發顯出點頹喪的淩亂，看上去充滿了社畜勞累一天的疲憊。但他卻仍然挺直腰杆，像是強撐着一口精氣神，而一松氣就會癱下來一樣。
好慘。想我當年剛到律所實習時，每天下了班也是這個可憐樣子。果然不管古今中外，工作對人的傷害都是相似的。
“用我幫你收拾要帶的東西嗎？”
“是公務。”他頓了一下，過了一會才緩慢地說，“連卿，我希望你留下來。”
“啊？”我一下子就從床上飛起來了，“你認真的嗎？你出遠門，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個空房子裏？！弗裏德裏希你不要太過分了！”
“連小姐。”他的神情突然變得冷淡，“你之前答應過我……”
“那不一樣！”我感覺自己要炸毛了，“平時就算了，日常工作你基本上每天都會回來的，出遠門起碼按周來計算離開時間！我才不要重新回到那個一個人孤零零的日子！”
“弗裏德裏希我告訴你！把我逼瘋了你也讨不到好！我一定會跟着去的，這是通知不是商量！”
他不說話了。我轉而面向窗戶，去看窗外綴着點點星光的深沉夜色和他人家中燃起的燈火。柏林作為一國首都，又剛剛開完今年的奧運會，自有它的繁華之處，但這座1936年的小城總歸比不過快九十年後大陸另一端的現代化大都市——我回想起當年下班後，乘着地鐵，在中華門一段看到的閃光車流、萬家燈火和古老城牆上一連串的紅燈籠，不由得眼眶發酸。
好想回家。
明明那時候那麽希望過上無人打擾的清靜生活，那麽希望享受孤獨，可等真正在百年前的異國他鄉體會到刻骨的孤獨，卻又忍受不了被人無視的情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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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到底是因為我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力，還是逃脫不了人作為社會性動物的本性呢？
偷偷借助窗戶的反射瞄他的神情，我甚至産生了一絲怨怼：為什麽要出現呢？要是沒有遇見這家夥就好了，我就能說服自己繼續忍受孤獨，或者等我被孤獨折磨瘋了再遇見他也行，那時候我肯定不會因為這種可笑的分別破防成這個樣子！
“弗裏德裏希，你不能這樣……”
你不能，在快要把人拉出泥潭時又松手啊……
嗚，果然還是性別限制了我的發揮。如果對方是女孩子的話，我一定要貼貼抱抱撒嬌讓她主動帶我走——所以弗裏德裏希為什麽不是女孩子！
雖然我從來沒看到過這家夥性別的決定性證據，但從名字、音色、外表、舉止這些方面看，完完全全就是男性欸。
少了好多快樂啊……不能再想了，再想要哭出來了。
“連小姐。”
“怎麽了？”
他卻又沉默了，好像叫我一聲就是為了好玩一樣。我們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氣氛。最後，或許是實在熬不住勞累，他用複雜的眼神深深看了我一眼，轉身離開了。
“晚安。”
啊啊啊啊連卿你和他說什麽晚安啊，真這幾個月說晚安說習慣了不成？！才相處四個月而已！
他似乎有點驚訝地回了頭，露出一個轉瞬即逝的笑容，“晚安。”
之後的幾天，他明顯比之前更勞累了。如果不是作為靈魂可以随心減少睡眠時間，我幾乎碰不到早出晚歸的他。有時候他的神情甚至讓我感覺他游走在過勞死邊緣。不是說三德子執行每天八小時工作制還周末雙休嗎？怎麽從他身上我一點也沒看出來？話說回來這種情況可以向NSDAP的員工權益保障部門——如果有這個部門的話——寫投訴信嗎？
“你真的不要緊嗎……身體不舒服的話還是請假歇兩天吧？”
“沒關系。”
你看上去可不是沒關系的樣子啊。
黑眼圈都要比眼睛本身大了，這麽憔悴就不要在沙發上強撐着坐直了啦！
“弗裏德裏希，你知道只有你能看到我吧。你要是在屋子裏因為過度勞累心髒驟停了，我甚至沒辦法叫人來救你啊。說不定等你的屍體爛掉了才會有人發現哦。”
“我明天休假。”
“欸？真的？”我從廚房端了兩杯熱牛奶，把其中一杯遞給他，坐到沙發另一端細細品味自己這杯，“今天下午才煮的，加了蜂蜜。你要是再繼續喝咖啡，我怕是真的要看別人給你收屍了。”
他接過去，看了看我，然後仰頭喝了一大口，笑容中有了幾分滿足，一向森然的松綠色眼睛在燈光下竟然顯出一點溫柔來。
“明天我需要收拾要帶走的衣物。連卿，我還是要出這趟遠門。”
果然。看來我猜得沒錯。
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展露出的心思手段，不樂意幹又能推掉的事情絕對早就推掉，根本不可能讓我知道。而另一方面，自從确認我能跟出來後，他只願意在休假時主動帶我出去，總是用各種方法阻止我了解他的具體工作內容——考慮到蓋世太保的工作特殊性，我也能理解且接受——畢竟是搞情報的，保持神秘基本上是必須，更何況他并沒那麽信任我。
那麽，能夠讓他告訴我他要“出遠門”又堅決不希望我跟着的就只有一種情況了：這項任務他拒絕不了——這代表提出要求的人有絕對權威性，而且涉及不能讓我了解的內容——可能是國家機密情報，也可能是“處理”某些事或者某個人。
但是，這家夥竟然特地告訴我他要因公務出遠門而不是先斬後奏欸！真讓我意想不到。難道他也習慣和我相處了？還是他已經推測出要是把我惹毛了會發生很恐怖的後果？
不管怎麽說，我還是要堅定自己的立場……
“戈林元帥派我去南.京，協助‘南.京計劃’落實，厘清‘廣.州計劃’的進度與細節，并幫助促成克蘭的請求。”
“什麽，H——”蓋世太保的領袖該不是雞農嗎？後來是那個被稱作“金發野獸”“屠夫”的屑……空軍元帥什麽時候可以指揮黨//衛//軍了？等等我想起來了！好像蓋世太保一開始真的是邁耶這個胖子建立的啊！
“什麽？”
“沒事……”
沒事沒事，我就發了個首字母的音，反正“Himmler”“Heydrich” “Hermann”都是“H”開頭的。
咦，等下，我好像忘了什麽……他剛剛是不是說了不得了的地名？
“弗裏德裏希，你剛才說你要去哪裏來着？”
“南京。”或許是看懂了我一片空白表情下的震驚與疑問，他甚至好心加了一句解釋，“中//國的首都南.京。”
“連卿，我沒辦法阻止你一起去。所以，你可以回去看一看這個時代你的祖國了。”
“啊………………”
我眼前的景物突然模糊起來，有溫熱的液體從眼眶滾下來。
我要回家了？
我要回家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要回家啦————
我的祖國！！！我的家鄉！！！
我要回去啦！！！
我不記得自己是這麽把手上的那杯牛奶放下，又放到了哪裏，就像我完全記不清自己哭着對弗裏德裏希拳打腳踢後又親吻他的臉頰時，他的表情。等我徹底從激蕩混亂的情緒中冷靜下來，我才發現自己整個人壓.在他身.上，而他一身整齊的制服已經被扯得亂七八糟，原本理到腦後的頭發也散開了，幾縷金發翹起，松綠色的眼睛難得流露出一絲無措。*
啊，耳尖紅了欸。
等，等會。
從對方眼中看見自己的倒影，我才反應過來自己幹了什麽。當下驚得飛起來，我一時之間手足無措：先道歉還是先斥責？如果這家夥一開始的目的地就是南.京，他到底安得什麽心才會不帶我一起去啊！
哪怕相隔百年，那也是我眷戀的故鄉啊。
“額，啊，我……就，那什麽，不是，哎！你……”
啊啊啊完全不知道怎麽開口啊——
救命，臉在發燙，好像要燒起來了。
“總，總之！弗裏德裏希，你怎麽能拒絕帶我回我的祖國呢，太過分了！如果我們的處境換一下，就是辦護照再繁瑣，申請簽證再艱難，我也一定會讓你能夠踏上二十一世紀德.國的土地的！你太過分了！”
“……我有一些擔心。”他一邊整理自己的衣服，一邊回話，卻并沒有看我，“如果你回去，就會不會留着那裏了。”
“啊？可是……”我想說只有他才能看到我，之前我甚至不能離開這間房子，但我突然又想到，這是一定的嗎？祖國對我的“吸引力”，本來就應該比異國他鄉的陌生房子強啊。奧運會的時候，我沒有機會和我國的運動員近距離接觸，更沒有機會嘗試交談，萬一祖國的每個人都能看見我呢？
我到底為什麽會來到這裏……那天法院裏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一點都記不起來了呢……
“所以，弗裏德裏希，你哭了嗎？”我歪頭湊近他的臉，“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啊？”
他沒有說話，但是無語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啧。
好吧，知道你是利用更多，畢竟我也一樣——但說句好聽的話又能怎麽樣呢。我敢說他這個性格肯定沒什麽朋友。哼。
但我的判斷錯了，弗裏德裏希比我想象中受歡迎得多。
機場人來人往，我飄在他旁邊，看他和外交部與國防//軍的人進行親切愉快的交談，從政治經濟談到出行的任務，又約好了回來後去哪裏吃喝玩樂——不是，你怎麽和誰都能聊兩句啊，這是蓋世太保這種陰暗職業該有的交友面嗎？
不過，借助他們的談話，我才弄清楚了之前他說的那幾個計劃的具體內容。原來除了著名的“德械師”和德國軍事顧問，民國時期，國//民//政//府和魏瑪、德三都保持着經濟文化等方面的交流。但現在已經三六年九月了……這種關系還能維持多久呢？
“轉到新加坡再坐船？不能直飛嗎？”
“哎呀，少将先生，這是外交部的意思。牛賴特部長希望我們考慮日方的意見……”
“日//本//人對我們和中//國南京那邊保持合作已經很不滿了。您知道的，最近……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最好順路去一趟東京……”
“秘書先生，你難道想再為那些問題扯皮？無非就是武器販賣和滿洲……”
“廣.州的事情才結束，當務之急應該是處理‘廣.州計劃’的相關事宜。我們需要給南.京方面一個滿意的答複，克蘭……”
“元首希望多結交盟友嘛。”
“可是和中//國的信任也是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我們的人經營了那麽久才确立軍官團的地位……更何況我們還需要南.京提供鎢和大豆……”
“大豆的交易，我們可以也和滿洲……”
“我以為，‘承認滿//洲//國是我們在東亞問題上的一張王牌’這個觀念，已經是我們的共識了？”
“但我認為日//本對德//國的意義更……”
“長官！可以起飛了。”
随着螺旋槳的破空聲，小飛機帶着這幫各懷鬼胎的德三高層滑向藍天。我貼在飛機機艙的頂部，只覺得滿肚子怒火，恨不得飛機立刻發生什麽諸如機艙門沒關牢之類的故障，然後将這幫家夥一波帶走。果然只有國力足夠強大才能保證平等的外交——光頭真該來聽聽這個！某些人以為的“救命稻草”對被“期望”的一方來說只是可以随手抛棄的交易籌碼，沒出手僅僅因為價格還不夠高而已！
至于弗裏德裏希，也許是因為能夠看到我也在現場才沒有跟着應和，反而在旁邊打了圓場——沖這點你就放心吧，飛機墜毀了我會永遠記得你的犧牲的。
很可惜的是，上天并沒有順應我的心意，飛機平安落地。十月初，這個夾雜了各色人員的小代表團抵達南京，會見了某光頭和國//民//政//府相關政.要。弗裏德裏希以援.華顧問的身份出席了相關會議，同時應邀參觀了軍工廠和德.國軍事顧問領導下的軍事訓練。這時候我才知道，他竟然還有這邊軍官團的朋友——那本字典的來歷或許有跡可循了。
命運對他的“眷顧”還不止于此。他先前的“擔憂”一件也沒有發生：我仍然“被迫”跟着他，仍然只能被他看到。
也正是如此，我第一次了解了他的工作內容，盡管這并不是他在本國的工作內容——其實我一直有點好奇，為什麽一名蓋世太保會對軍事如此擅長，甚至能在處理經濟項目外幫忙審查軍隊訓練計劃。但考慮到我自己也是一個對戰争史頗有興趣的業餘愛好者，也就不覺得太奇怪了。
不過，以弗裏德裏希目前展現出的各種技能，總感覺他之前的經歷非常精彩呢。
他的工作依然忙碌。大部分時候，我并不願意看那些人虛與委蛇——盡管我知道政.治博弈的本來面貌就是如此，一百年後也不會有更多差別，還是莫名地感到不舒服。于是有時我也會獨自離開，去附近兜幾圈再回來。
但十米的範圍還是太小，因此事情不繁忙時，我會撺掇他去街上走走。那時候路兩邊的梧桐樹還沒有長成後來高大繁茂的樣子，景物和我年少時在老門東或某些商場休息處、餐館裏老照片中看到的也有所不同。而我生長的地方，如今更還是一片農田。
有時候，到了熟悉的地點，我會有點想和他說說我成長過程中在這裏發生的趣事，但再轉頭看到四周截然不同的景色，又突然沒有了這份心情。這個民國時期的首都，有新時期的繁華卻又處處可以看見舊時代的影子——小洋樓與明清時的建築、西裝旗袍與打着補丁的布衣……而對我來說，所有這些人、這些事、這些各種各樣的風景，本就都是舊時代的一部分。
它們早就在歷史的車輪下化為煙塵，只有一點殘存的遺跡如同路邊的鵝卵石，在百年後固執地訴說這個年代的光影。
原來，等真正踏上了家鄉的土地，我才發現，自己的激動與欣喜實際上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多。
這裏是我的家鄉，又不完全是。
我想回的，其實從來是那個頑強走過血與淚，終于實現富強和諧、自由平等、人民幸福的，偉大的新中國。
那個真正屬于人民的國家。
所以，現在的延安是什麽樣子的呢？
我看着下方正在悄悄交換情報的地下組織的同志，不由得感到欣喜。
布局多時，終于讓我找到這個機會了。
我該謝謝你的，弗裏德裏希。這趟遠門真的是意外之喜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