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與他
她與他
我正在看他。
一個金發碧眼的日耳曼人,
一個穿黑衣戴紅袖章的蓋世太保,
一個……這間房子的主人。
他的外形很優秀,那種“優秀”到可以出現在征兵海報上的“優秀”。他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漫不經心地翻看手上的文件,配.槍.被放在桌上,暮春的夕陽消解不了金屬的森然。他像原野上豔麗的罂粟花,像白雪公主手中劇毒的紅蘋果,像帶來幻夢和死亡的曼陀羅——用我高考語文超過一百三十分的成績發誓,這些比喻真的很貼合他的氣質——而黑衣和窗外火燒似的橘紅色天空映襯,更顯出那種符合歷史發展事實的,帝國遲暮的頹然感。
實話實說,當我首次看到他,我的第一反應是“雞農這下不得狂喜”,第二反應是“這家夥百分百被派去過生命之泉,就是不知道已經禍害了幾個姑娘了”,而第三反應才是——
原來我來到二十世紀前期了啊……
所以……現在到底是哪一年啊!
吾日三省:德三亡了沒?蘇軍什麽時候轟入柏林?我啥時候能回家?
是的,我是一個“異鄉人”,各種意義上的。
作為生長在二十一世紀華夏的一名初出茅廬的刑辯律師,我對穿越前最後的印象就是自己剛進入法院大門——我是怎麽過來的啊?那可是法院欸!法院裏能發生什麽讓我穿越啊?還橫跨亞歐大陸穿到德三!
德三啊!!!!!
這一定是我少不更事時磕all元古曼狐大三角雷鄧局雞局六蘇德強制play斯希蒙狐羅丘戴丘……這些邪門CP的報應……對,一定是報應,這一定是報應!!!
淚,噴了出來.JPG
不過,憑良心講,這個開局也不算特別慘。比起其他二同女主艱難打工戰場求生和男友幾經波折,我不僅開局有房,而且不用交房租、不用擔心吃喝、完全沒有生活壓力,多出大把時間悠閑地放空自己,連房主也不能對我指手畫腳——蓋世太保又怎麽樣,我還可以當這他的面對他做鬼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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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就是,如果……如果我也能離開這個房子就好了。
我被困住了。
作為一個……“幽靈”。
窗外的太陽也許已經貼近地平線了。它淹沒在重重房屋後,唯有橘到發紅的半片天空,如海浪般高高湧起。我轉頭,另一半天空的盡頭則是深沉的墨藍,無聲宣告着黑夜的到來。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我站在他的對面,逐漸冷卻下來的陽光毫無阻礙地穿過我半透明的身軀,均勻鋪灑在木質地板上。
沒有影子。
連光穿過不均勻介質時的丁達爾效應都沒有。
我半蹲下來,想象自己像探頭的貓咪一樣,雙手搭這書桌,把腦袋也靠在桌上。順帶一提,這件屋子裏沒有貓,也沒有狗。确切來說,在“房主先生”沒有回來之前,它裏面沒有一絲人氣——如同被抛棄在歷史長河中的一小塊石頭。
我猜想自己的樣子應該會很有趣,或者說可愛?對于一名已經超過二十三歲的成年人,“可愛”似乎并不是一個合适的形容詞。可我太無聊了,我不能出去,不能和人交流,而屋子裏連小動物都沒有。我還能幹什麽呢?我只能自娛自樂了。
今天的運氣很好。或許是因為最近的晚上經常能曬到月光,我的身體微微凝實了一點。請原諒,我只能想到這種和《聊齋》之類女鬼設定過分相似的猜測,畢竟我真的對自己怎麽過來的一無所知。總之,現在,我成功讓手碰到了桌子而不是如往常一般穿過它。
這感覺很棒,讓我想起自己還是正常的、溫熱的、有實體的人的日子。木頭桌子的質感非常不錯,在夕陽下有種淺淡的暖意。
我稍稍擡起頭,他沒有任何反應——不讓說有反應才奇怪——仍然不緊不慢地翻看手頭的文件。那些已經處理過的被他放在桌子另一端,挨着那把精致小巧的魯格P08手.槍。
哇喔。
是魯格欸。
心髒在胸腔砰砰跳動起來,好像在為我吶喊:去吧,去吧,反着他看不到你!
我就碰一下。
我發誓我就輕輕在上面摸一下。
一邊觀察他的表情,我一邊緩慢地對那個金屬物品伸長了手。
五厘米……三厘米……兩厘米……一厘米!
碰到了!
冰涼涼的!
“咚。”
唔!
他搞什麽啊,放東西不能好好放嗎?怎麽遇到什麽棘手的事了?幹嘛把文件拍桌上!吓死我了!
急忙收回手,我差點跌坐下來。惡狠狠瞪對方一眼,拍拍胸脯我慶幸自己不是真的貓咪,不然現在肯定渾身的毛都炸開了,等會把毛重新舔順都要化好久!
祝願他看到的是德軍春醒行動失敗的情報!
這個讨厭的家夥,把他那疊該死的文件一份份放好,又把手.槍.放回腰間的槍.套.裏,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我腳尖點地輕輕一躍,飄着跟在他身後,不時往他脖子那大力吹氣。
讓你吓我!這下後脖子發涼了吧!怕不怕!
可他依然毫無反應,只是走到自己卧室裏,在我面前關上了門。
好吧!好吧!作為一個有道德的人——現在是有道德的鬼了——我才不會随便闖入他人的房間。即使對方根本意識不到我的存在,但,這是我個人的良心問題!
盡管他看不到我。
我突然有點厭倦了。
飄在空中,我四肢亂飛,放縱自己做出任何一個人看見了都會把我扭送進精神病院的動作,一邊不斷地切換自己身上的衣服——這是我在這漫長的三個月裏摸索出來的技能——或者說法術。要是小時候我有這種随時換各種服裝的炫酷能力,我絕對會開心瘋掉的,但現在,這只是我孤獨“幽靈”生活的無聊調劑。
我來這裏已經快三個月了。
剛過來時,窗外那些房屋的屋檐還堆着積雪,現在拿着當季不同鮮花的青年男女已經來來往往了好幾輪。
甚至,連房主都回來一個月了。
這屋子——我剛來不久就完完全全逛了一遍,謝天謝地,早年因為入坑二同學了不少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才能很輕易地從書架上一堆德語書籍猜測出屋主的國籍,然後狠狠震驚了一把:誰穿越穿半個地球啊?
不過,我并沒有亂翻什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算房子裏一個人也沒有,就算房子裏即使有人也無法感知我,我也不能仗着這個就亂動別人東西。我最讨厭不通知一聲就拿別人東西的人了!更何況知道一些基本信息也就夠了——那時候我還沒想到自己會一直無法回去。最初那天,我還把這當成一場因為首次參加庭審而緊張,半夜做出的光陸怪離的夢呢!
可窗外的明暗變換幾回,我不得不尋找離開的方法。這時候我只能心裏默念抱歉,去翻房子主人書桌上的書——
然後我的手從書中直直穿過。
絕望是什麽感覺呢?
我說不清楚。
那段時間,我尖叫過,嘶吼過,哭泣過,歇斯底裏地發瘋過,然而毫無用處。作為靈魂,我無法“死去”,甚至不能傷害自己;作為靈魂,我可以無視牆壁,自由進出房子裏任何一個房間,但無法離開房子。
我無數次試圖通過撞擊門窗、牆壁甚至天花板穿出房屋,但每一次都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阻隔,彈回房裏。軀體變得越發透明,我終于意識到,只是不可改變的現實,我只能接受。
就像被困在籠中,凄厲尖叫,撞得頭破血流,只能認命的鳥雀。
于是我開始憎恨這個房子,連帶憎恨房子的主人。我知道自己在遷怒,甚至可能這根本不是房主造成的,但我的理智在一天天的絕望中不斷消磨,就像那個經典故事中的瓶中惡魔——在漫長的期待中,從要對放出他的人給予巨額回報到要殺了對方。
然後我遇見了他。
那天我再一次被“屏障”反彈,摔在地上,我站起身正準備再次沖向房門時,門突然開了。
陽光驟然闖入。
我看見他黑色的軍靴,黑色的大衣,左臂上紅色的袖章,衣領上一邊的兩道閃電和另一邊的四顆星星——這還是個二級突擊大隊長,對标少校軍銜——我恍惚地想,繼續向上看——他太高了,我還不到他的肩膀。
于是,在大檐帽的陰影下,我撞入一雙松綠色的眼睛——
如同驟然闖進凜冬風霜中覆雪的森林。
我的心跳好像頓住了。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時候臉上的表情一定是一片空白,甚至意識不到自己當住了對方進門的路。那天我第一次慶幸自己是幽靈,如果我有實體,子彈絕對會當場在我腦袋上開個洞。
然而我沒有,于是他很快移開目光,直挺挺地穿過我——就像根本沒有發現這裏有個人一樣——我甚至來不及閃開。
回過神來,我不由得産生了雙重擔心:活人穿過我會不會有事?我會不會有事?雖然我不是迷信的人,但我畢竟都是幽靈了,萬一真的像那些玄幻小說裏寫的那樣,陰陽相撞會出問題呢?盡管SS有好人的幾率和番茄土豆基因組合成功的可能性一樣小,但我不希望承擔任何一個人生病或是死亡的後果。好在,截至目前一個月下來了,我和他都什麽事也沒有。
而我仍然無法離開這個房子。但沒關系,我已經找到了新的樂趣:“和人說話”。
就像和小貓咪說話一樣,漢語、德語、英語和零星俄語混雜着說。我不需要他的回應,他存在就已經滿足了我作為社會生物的一些心理需求。
有時候,很少的時候,我會對他吐槽一些關于德三下場的內容。但大部分時間,我都随意閑逛,或是觀察他。
我從不離他太近,以防出現問題後他找神父來驅我這個“魔”,畢竟他好像是個基督徒。雖然我不清楚西方神管不管得了東方魂,但還是不要以身試法比較好。當然,如果上帝祂老人家願意把我送回家去,我一定去教堂給祂捐香火錢。
他的工作很忙,每天早出晚歸的,有時候周末也不回來。他似乎沒什麽朋友,身邊那個副官倒是常常來這裏來找他。每當這時我就飄起來,充滿興味地看他倆交流。其實我不太聽得懂他們說了什麽——不然早知道現在的時間了——畢竟當年我只是零散自學了部分“啞巴德語”,簡單說,就是能寫不能說。
本來,我可以看看他的文件來判斷時間的,但每一次我試圖湊過去看文件內容,他總是恰到好處地擋住或把它們合上,讓我懷疑他是不是真的看不見我——不然怎麽能這麽巧!但每次我湊過去看其他書籍,像是詩集、軍事著作,他又沒什麽反應。所以……這就是蓋世太保的第六感嗎?雞農你好像搞到真的了!
今天一早,他的副官就過來了。我坐在地上,伸手将極靠近桌子邊緣的那兩本疊在一起的大部頭一點點往更邊緣推,內心萌生一種隐秘的快感。
嘿嘿嘿,原來小貓咪的快樂是這樣的!
“長官……元首……希姆萊……您……幫忙……奧運會……”
“嘩啦——咚!”
奧運會?!
是我想的那個嗎?
今年是1936年嗎?!
我急忙看向他們——那位副官手按在槍.套上,有些驚訝地看着落下的書,而他,而他,而他!!!
我們倆一瞬間對上的視線清楚明白地告訴我——
他看得到我!
他可能一直都看得見我!
好陰險狡詐一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