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寂靜的樓道裏, 有拖鞋的聲音漸行漸遠, 在說完這句話之後葉朝便回了屋子, 篤定他一定會進去。
見面時預想中的喝罵與激烈的肢體糾纏全部沒有出現,她只一句話, 就牽走了他的靈魂, 令他心甘情願的匍匐。
事實上,她是對的。
在掙紮了五分鐘之後,祁臣腳步緩慢的進了屋子, 他沒有換鞋,沒有關門, 像一個拘束的客人一樣站在門口,從始至終低着頭, 一眼都不敢看向葉朝。
“你過來, ”葉朝的睡意去了多半,聲音恢複平日裏淡冷的口吻,“離那麽遠我說話費勁。”
祁臣喉頭幹澀地滾動,閉了閉眼,心中已經頹喪的接受現實了。
無論葉朝想怎樣都可以, 哪怕痛罵他, 鄙視他, 都是他應得的。
只要她能高興,他做什麽都可以。
祁臣一步步的向前,姿态僵硬像是商場裏的塑料模特。
葉朝睨了一眼,高高大大的年輕男人此時頭發微亂, 胡茬叢生,因為慘白的臉色襯的眼下的烏青濃重,周身的郁結之氣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個帶了無形鐐铐的犯人,整個人被困在痛苦的心結中無法解脫。
葉朝心頭驟然沉痛,心髒像粽子似的被七八條藤繩困住,她很像剪斷束縛沖上去,可手心被指甲按壓的刺痛令她忍耐。
現在還不行。
——
屋子裏,葉朝只點開了一盞昏暗的臺燈,昏黃的燈光下,祁臣的面容變得灰暗慘敗,陰影籠罩在他身上,像一只猙獰的獸,即将把他吞噬。
終于,祁臣站定到葉朝面前,他如同一個等待審判的罪人,目無焦距的盯着眼前的一塊地,木然地等着懸在脖頸上的大刀落下,砍掉他的人頭,宛如這般就能徹底解脫一樣。
葉朝心底突然湧出一團怒火,她壓着嗓子道:“祁臣,你擡頭看着我。”
不知道是不是祁臣的錯覺,他覺得葉朝的聲音很冷,不同于趙茹諷刺的涼,她的态度更如同于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漠不關心。
祁臣的心被一只大手狠狠握着,他深深的呼吸,擡起頭對上了那雙熟悉的淺色眸子,瞬間被裏面的冷然劃裂了瞳孔。
葉朝穿着米色的吊帶睡衣,漂亮的鎖骨明顯,背脊挺直,姿态端正緊繃,這完全不是她平時在家的樣子,而且她的表情極冷,眼神像一根針刺穿了他的心口。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葉朝這種神情了。
她還是從前的那個她。
一瞬間,祁臣突然有點想笑。
笑他自己幾天前的癡心妄想,他以為自己有多重要,以為他的失蹤能令葉朝方寸大亂。
看,沒了他,葉朝一樣能夠生活的很好,永遠保持理智,可他,只會孤獨的死在黑暗裏,可憐的連一座墓碑都沒有。
這時葉朝冷聲發問:“你沒有什麽想說的嗎?”
祁臣的聲音極其嘶啞,如同一個年邁的老人,“……對不起。”
葉朝眼皮狠狠地一抖,知道這是重度吸煙造成的,再仔細些,便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煙味,來之前,他應該先洗過澡了吧,是為了不讓看見他難看的一面嗎,即使哪怕都不敢見她。
突然想起初遇時的雨夜,他穿着一身白T恤,幹幹淨淨的男孩站在雨裏,挺拔高大。
葉朝這才明白他微偏執的潔癖,他是受不了自己和周圍哪怕些微的污點吧。
她心疼的快受不了,竭力穩住自己的情緒才開口:“你是應該說對不起。”“對不起Kim,為了你,這幾天他跑來這裏很多次。公司那邊至今還在為你扛着壓力,按照他的說法,他現在就是鐵板裏的肉夾馍,被領導和媒體翻來覆去的油煎爆炒。”
葉朝話說的有趣,可兩人都笑不出來。
如果祁臣的注意力集中在葉朝身上,他會發現她的聲線有一點點抖,然而他此時的心神還是沉浸在絕望的情緒當中。
室內寂靜到令人窒息,葉朝淡冷的聲音再次響起:“你也對不起我,有些話明明應該你來跟我說,你卻把我蒙在鼓裏,讓一個外人趾高氣昂的侮辱我,把我當成笑話。”
祁臣的身子狠狠一抖,愧疚的垂下眼眸。
“然後,你就扔下一堆爛攤子消失了,”葉朝極力讓自己忽視祁臣壓抑微抖的肩膀以及翕動的嘴唇,她這個時候必須讓他的注意力漸漸集中在自己身上,否則他會因心中的恐懼情緒崩潰而逃走!
如果他愛自己,他的心神此刻一定不會再去想關于趙茹的事情,而是在想她,她狠咬了下嘴唇,繼續道:“這些天,我們一直在找你,幾乎到不眠不休的地步……”
“對不起。”祁臣上前一步,似乎想觸碰葉朝卻不敢,他緩緩收回剛想擡起的手臂。
他不想傷到葉朝的,哪怕是一點!
可趙茹的出現已經打破他所有的生活,屬于他的希望,溫暖,快樂都被奪走!
他沒資格和她在一起了。
就像趙茹說的,他不配!
葉朝冷聲道:“祁臣,現在我只問你一句話。”
祁臣心頭狠狠地一抖,心知是到判決的時刻了。
他緩緩擡頭直視她的雙眼,相對于葉朝的明清,他的雙眸暗沉無光,如同在深淵裏的怪獸,習慣了黑暗,見不到光,已不需要肉眼去視物,同時失去了觸摸陽光的機會。
葉朝忽然難受的要命,她從沒想過自己還能有一天對祁臣說這種話,不過這是治愈的必經之路,躲不開的。
無論是他還是自己。
葉朝一字一頓,“祁臣,你要和我分手嗎?”
她提起這個會讓祁臣失去理智和希望的話題,卻把決定權交給他。
葉朝知道自己與祁臣一樣是經歷過傷痛的人,不同的是對待方式。
對于受到的傷害,她接受但同時在反抗,用性格與外表去融合社會,同時又與世界隔絕,遠離感情,拒絕自己的內心。
最後是祁臣讓她接受了自己,接受了感情。
可對于同樣的傷痛,祁臣的對待方式是完全将情緒完全封閉,偶爾會稍微露出幾縷,可并不影響生活的步調,所以再被人猛地揭開,巨大的傷害會如同海嘯一般席卷所有的情緒與自我。
稍不留意,便會走向毀滅。
葉朝換了下坐姿,雙腿疊着,線條清晰的臉頰微垂。
表明冷靜,實際上心底是焦灼的,可這時候她不能亂。
祁臣已經臨近崩潰的邊緣,她要做的,是把他從懸崖邊上拉回來,所以她一定要穩住!
她要她家小田螺回來,像從前一樣對她促狹的笑,而不是如眼前這般行屍走肉的呼吸。可她再努力,再想幫他,如果他已經失去了動力,便如同無法叫醒裝睡的人一樣,都是無用功。
所以她要用祁臣最懼怕的事情刺激他,是繼續蹉跎懦弱,還是奮起反抗,與這不甘的命運一搏!
他要自己想站起來,才能夠剝去身上潰爛的腐肉,重獲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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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聽到葉朝的發問後,祁臣突然開始明顯的呼吸,胸口起伏的厲害,一雙充血通紅的眼紅的詭異,不再像之前回避葉朝的目光,這一次他緊緊盯着她,像是一匹幽林裏的餓狼,似乎随時能撲上來扼住葉朝的喉嚨,似乎只有她的血才能止住他深入骨髓的饑渴。
無數說不清的情感欲望排山倒海的襲向他,他辨不出方向,看不清前路,無法踏前一步,直到尖銳的刺刀穿過厚重的狂風,終于讓他的情緒找到了發洩口!
他死咬着牙,每個字都是從牙縫裏吐出來的鐵釘一樣:“我不分手,你也別想!”
真奇怪,在他形同威脅,飽含自私的話落下後,葉朝的臉上竟然露出一個明顯輕松的淺笑,雖然一閃而過,祁臣卻捕捉到了。
他心中泛起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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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葉朝站了起來,轉身走進卧室,片刻後手裏拿着一個盒子出來,還有一個淡色素雅的信封,幾乎在看到那個信封的時候祁臣的全身就被冰封住了。
因此他沒能注意到葉朝手上更為明顯的盒子,在她用鑰匙打開,從裏面拿出東西時,祁臣才緩緩回過神。
他知道這個盒子,葉朝一直鎖在衣櫃下面,他不是沒好奇過,只是怕惹她不高興,從沒打開過。
只是如今,他早沒有心情想知道這裏面藏了什麽秘密。
“我很公平的,看了你的東西,你也看看我的。”葉朝沉靜的目光漸漸平息了祁臣心中的狂躁與不安,她将盒子裏的東西抽出來遞給祁臣,似乎還有點羞怯一樣的咬了下嘴唇。
葉朝的這種神情祁臣很少見到,有點疑惑的接過來,發現是兩張薄薄的照片。
最上面的照片他見過,是和他和葉朝的合影。
他們的第一張合影,在他學校旁邊的電玩城拍的大頭貼。
葉朝穿着他的校服,他們親密的站在一起,跟天下所有的情侶一樣,在大頭貼的朦胧鏡頭下,連年齡的差距都縮小了,從前幸福美滿的回憶紛至沓來,瞬間占滿了他的心神。
他手指一抖,去看下面的照片。
一瞬間眼眶通紅。
這是一張他從沒見過的照片,看年紀應該拍攝于葉朝高中時期,旁邊站着幾個同齡的少年人,他認得其中一個是雷飛。
這張照片最引人注目的是裏面所有人的奇異裝扮,皆是劉海斜長,頭發被吹的爆炸飛起,染成五顏六色的雞毛頭,按照葉朝的時代,應該是當年時尚流行的殺馬特造型,葉朝站在照片中央,首當其沖的膨脹爆炸黃毛造型。
所有認識葉朝的人看到這張照片一定會感到不可思議。
他瞬間明白了葉朝的用意,反複低喃:“不一樣的,不一樣的……”
祁臣先忍不下去,一把從葉朝手裏奪過信封,将裏面的照片拿出來舉到葉朝面前,幾乎要頂到她的鼻梁上,他喝道:“你看!你看啊!”
祁臣如同猛獸般的低吼:“你知道這代表什麽嗎!我有多髒多惡心,你知道嗎!”
葉朝平視着眼前的照片。
照片的環境昏暗,應該是KTV裏的包房,裏面有三四個人,中間的人異常惹人注目,年齡與樣貌令他在其中格格不入。
祁臣那時候應該只有十二三歲吧,男孩的身量還未張開,俊秀的面容已初露峥嵘。
可這張照片一眼看過去便會讓人覺得生理性的不舒服。
漂亮的男孩臉上覆着濃厚的妝容,神情極其屈辱難堪,因為他的身上穿着一件誇張的粉紅色公主裙。
他的旁邊坐着一個成年男人,對方将手放在了男孩穿着白色過膝襪的膝蓋上。
身邊還有其他人,濃妝豔抹的陪`酒女,肚皮脹大的抽煙中年男,吧臺上混亂的酒瓶與果盤,一眼望去瞬間被拉入這個靡亂嘈雜的世界中。
包房、聚會、穿着女裝的少年,動作怪異的成年男人,嬉笑暴露的陪酒女郎。
這一張照片,足以讓觀者産生無限惡意的誇張遐想。
如果男孩的親人再添油加醋的講述“身世”,甚至于是他的親生父母,故事便更真了。
有時候毀掉一個人,要比想象中容易得多,流言可以粉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