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葉朝銜着根煙, 從嘴中吐出煙霧的時候, 在心中總結她爸這邊親戚的訴求。
烏泱泱的一群人把她圍在中間, 七嘴八舌的吵得她頭昏腦漲,反胃想吐, 這種混沌感就像是在暈車, 颠簸中反反複複,腦仁兒疼的發麻。
總而言之,兩個要求。
一、錢。
葉父這些日子住院與手術的醫療費, 以後的贍養費,當然這段時間各個親戚的看護費, 每家都要給到,以後葉父由誰照顧, 這個錢給誰, 該給多少等等,總之兩個字,要錢。
二、配型換腎。
葉父得了尿毒症,腎髒衰弱,按照醫生的治療方案, 最好是換腎, 親人最容易配型, 這個人當仁不讓必須得葉朝了。
不僅要她的錢,還想要她的命。
果然是他們老葉家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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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出最後一口煙霧,葉朝手指朝下,用力按滅了煙頭, 滋啦一聲,熟悉的環境讓她想到從前,不過如今她已經聞不到讓人惡心的肉焦氣味了。
因為作惡的人早變作病氣奄奄的老人。
“他在哪個病房?”葉朝不回答各個親戚的要求,反而猝不及防的提出問題。
怎麽?他們的刀子一亮出來,自己就要立刻拔刀,操刀相向嗎?
那太小意思了,她首先必須要讓他們明白,哪怕在他們的地盤上,自己仍是不能為他們左右的存在。
葉朝冷涼的目光掃過以她奶奶為首的一幫親戚,不動聲色的開口:“人我總要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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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自然指的是葉父。
即便葉朝這輩子都不想看他,可既然要作戰,面子仍要做足。
葉朝自從進到了這屋子後幾乎沒開過口,這麽一問,房間乍然安靜。
葉奶奶端坐在上,先開了口,招呼葉老二,“老二,你帶老大丫頭看一看她爸,看完了再一起回來商量事。”
葉朝在心裏冷笑,他們還怕自己跑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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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葉老二去了三樓的病房,葉朝看到了自己幾年沒見的親生父親。
乍然間真的難以置信。
記憶中,最後一次見面,葉父身形如從前一般高大,滿臉的橫肉猙獰,咬牙切齒的威脅道:“從小到大老子在你身上花多少錢!必須加倍還我!不然我就進學校去,你別想畢業了!”
葉朝答應了,甚至立了字據。
畢業後的幾年裏,工資一半寄到他的□□裏。每天幾乎吃不飽穿不暖,住在潮濕的地下室裏,一來月經痛的滿頭冷汗,直到現在這個後遺症依舊沒有痊愈。
終于還清之後,她一分錢都沒再給他,自己貸款買了房子,生活有了保障,以為能從這個泥沼裏爬出來,原來不過是癡心妄想,她爹那家人,怎麽會放過她這塊肥肉。
然而見到正主,卻恍如隔世。
葉父躺在病床上昏睡着,瘦削的臉頰凹陷,臉色呈現出病态的蠟黃,長着老人斑的手背插着針頭,周邊有深淤色的青紫,代表點滴輸液沒有停過,身下還有插管,連接床下的排洩袋。
不複當年的高大強悍,隔着一門玻璃的葉父,如今只是一個被病魔折磨的垂危老人。
還是那種旁人看了會心生可憐的老人,在葉父旁邊病房的病人偶爾對親人嘆息:病成這樣,孩子都不來看一眼,前兩天我不小心看到他偷着抹眼淚呢。
正如現在,旁邊病房的人知道葉父的女兒來了,卻始終止步于病房門口,不肯進去看望,紛紛用仇視不孝的目光瞪着她。
有時候外人僅看表面就将情緒施加與人,或唾罵,或咒恨,實際上他們了解的不過爾爾。
葉朝沉默的看了會兒葉父,轉頭去找了醫院的大夫了解情況,包括葉父的身體情況與這期間的花銷費用。
上下樓一番問下來後,之前葉家親戚對她說的謊言不攻而破。
手術費五萬?輪流照顧?天天看護?
簡直是笑話,醫院裏的護士都知道,住院期間是葉父拿自己的錢請了護工,還是最便宜只做飯的那種,親戚來過,看一眼就走了。
是有一次緊急情況通知了親戚,只先墊了三千多,後面的事不清楚了。
葉老二臉色讪讪,沒料到葉朝反應這麽快。
沒等他解釋什麽,葉朝主動回到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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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推開門,屋子裏所有老葉家的親戚一瞬間靜了靜,十幾雙眼睛看向葉朝,紛紛精神一振。
葉朝走了進去,又坐到葉奶奶對面。
葉老二在葉奶奶耳朵邊附耳兩句,葉奶奶臉色禁不住一變,怨怼的瞪了他一眼,小聲喝道:“你怎麽不攔着她!”
葉老二委屈:“我怎麽知道她要幹什麽!”
葉奶奶不再糾結這事,轉過臉對葉朝,客客氣氣的:“老大丫頭,看過你爸了?”
“嗯,基本情況我了解了。”
“那挺好的。”葉奶奶端坐在側,看似溫和,實際上稍有不順,就會立刻蹦起來掐腰大喊,眼睛裏随時能跳出一條毒蛇。
從前,葉奶奶對葉朝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葉朝害的他們老葉家斷子絕孫了!
因為葉父是老大,葉朝是女兒,葉母因為身體無法再生,所以在葉奶奶重男輕女的觀念中,他們老葉家沒有長孫,都怪葉母,更讨厭葉朝!
每逢過年過節去奶奶家,葉朝總是不受待見的那一位,連帶着葉母也要受咒罵。
罵葉母敗家、罵葉朝是垃圾貨,本來葉父沒有那麽讨厭他們母女,被自己母親不斷影響,後來漸漸也覺得自己沒兒子太委屈,怪葉母,煩葉朝,原本還算和睦的家庭漸漸産生裂痕。
後來,葉父在單位的工作沒能順利升職,失意之下開始酗酒,酒後變成一頭沒有理智的兇惡野獸,将所有的情緒全部化作暴力施加在她們母女身上。
那時候的日子,黑暗的如同在地獄裏。
這期間,葉奶奶還暗中撺掇葉父找其他女人給他生兒子,結果葉父真的出軌了。對方懷了孩子,B超驗過是兒子,葉父大喜過望,小三要求上位。
多諷刺,葉父家暴出軌,竟然還是他要離婚。
更諷刺的是,葉母當時被打到身上沒有一塊好皮,還要賺錢養家,小三吃的補品都是她買的,最後更是被打到連連住院仍不肯離婚,還是葉朝擺出道理,又狠心逼迫,葉母才終于簽字離婚。
這件事最意思的結果是,葉父被小三騙了,感情是假的,懷孕是假的,B超更是假的,小三卷走了葉父所有的存款和情人跑路,一無所有的人成了葉父。
因為那時候,葉母已經被葉家人逼走外地,另組家庭。
于是,葉朝成為葉父怨憤的發洩工具,那段日子,葉朝不敢回憶,只有糾纏不斷的夢境反複提醒,她曾經有過那樣黑暗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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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奶奶聲音的響起打斷了葉朝的出神,她雙手揣着,嗓子裏帶有特有的啞,像是以前鄉下燒火的風箱,她說:“老大丫頭,情況你知道了,家裏邊都安排好了,以後你爸就靠你二叔家照顧,每個月生活費加護工費五千塊,這個數沒管你多要。”
“還有之前,你爹住院手術,加起來也有小十萬了,你二叔三叔家都不寬裕,湊這麽多錢給你爹治病不容易,你現在出息了,不指望你回來管你爹,這錢必須得給,還有你爹以後的生活費……”
“等等,”葉朝冷冷的插了句,“我媽之前給你們的錢呢,不算了?”
有人立刻接話:“那是你媽自己願意給的!”
葉朝擡眼,原來是二叔的大兒子,算起來還是她弟,今年應該25了,初中辍學,至今在家啃老,這時候跳出來,估計是想趁機撈一筆。
作為她二叔的大兒子,從小到大,他就是她奶奶的寶貝孫子,被寵的無法無天,一肚子的壞水,小時候每年葉朝去奶奶家拜年,他總能用最下流惡心的髒話罵她,簡直如同一場精神上的酷刑。
原來日天日地的熊孩子變成混賬大人,如今更是胖的肚大腸肥,只不過葉朝沒想到他腦子都壞掉了。
“據我所知,是你們去找我媽要的吧,我媽已經離婚了,和葉家沒關系,這錢要另算,你們拿了多少,都得還回來。”
葉朝表情漠然,側過頭有對葉奶奶說 :“說來說去,你們無非是要我出錢,今天我話撂在這兒,我葉朝不欠你們葉家的,更不欠我爸的,錢我有,可我一分都不會拿。”
話音一落,全場俱靜,靜的令人緊張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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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奶奶最先跳出來,生龍活虎到完全想象不到方才老态龍鐘的樣子,指着葉朝的鼻子大罵:“小畜生!毒心爛肝的狗東西,連你親爸都不管,還是不是人!”
葉朝涼涼的笑:“從我轉學離家開始,你們不就對外一直說我是白眼狼?我不把事情落實,怎麽才能證明你們說的對呢。”
“不孝女!你要不要臉!”
葉老二沖上來,面目猙獰,對着葉朝揮拳頭,“今天不把事情算清楚,你別想走!”和葉父相似的臉孔令葉朝眉頭一皺,他憤怒的模樣令她産生不好的回憶。
很快他兒子又過來,舉起手掌要打葉朝:“臭娘們就是不聽話,非賤的找打!”
一群人将她團團圍住,她如同盤中食物,即将被擁有血親的親人們分食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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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幹嘛!”渾厚低沉的聲音響起,高大威猛的雷飛出現在門口,擠到人群中間,站到葉朝身後,厲喝一聲:“誰敢動手,我弄死他!”
“你他媽誰啊,關你屁事!”葉老二啐道。
“你管我誰!有我在誰也別想碰我老大一下!”雷飛挺直腰板,他一米九的身高與雄壯的體格給人巨大的威懾,一瞬間哄亂的室內靜了靜。
唯有葉奶奶語出驚人,她嗷的一嗓子鎮住場面,沖雷飛大吼:“小畜生你給我滾!不然讓你一起吃不了兜着走!”
“還有你!”她怨毒的目光如蛇,盯着葉朝蓄勢待發,“你要是不管這事,我們饒不了你媽那個賤貨!”
葉朝保持着不為所動的冷漠樣子,“勒索罪是要判刑的,你信不信你們再去鬧一次,我把你們都送進去?”
“我同學在系統裏,現在特別希望抓個典型事例升職,我想他不會介意幫我這個忙。”
“而且,我必須強調一點,勒索與非法入侵他人住宅都是刑事案件。”
葉老二站了出來,怒氣沖沖:“那你爹的住院費你就不管了啊?”
葉朝懶懶的掀了下眼皮,“說來說去,你們無非是想要錢,這很簡單。”
葉老二喜出望外:“你肯給了?”
葉朝忍不住噗一聲笑出來,真不知道該說他們蠢還是太單純,也許這兩個詞之間不過一線之隔。
她搖了搖細白的手指,“我給你們出個主意,我爸不是還有套房子麽。”
她此話一出,室內一片死寂般的靜默,所有人的表情頓然驟變,有恍悟,有不甘,還有不死心的,
葉老二的兒子沖葉朝吼:“你爸病成這樣,你就眼看着你爸死?你還得配型呢,贍養費還要出呢!”
“換腎的事另說,贍養費嘛,簡單,”葉朝冷冷回了句:“讓他告我吧,法院判我一個月給多少,我就給多少。”
她這幅涼薄的模樣讓在場所有人回過味了,從一開始,葉朝壓根沒想如他們所願。
葉老二望着眼前冰如頑石的女人,心中恍然,終于明白葉朝哪裏不一樣了。
從前的小丫頭倔強強硬,渾身是血一股腦的拼,現在不一樣了,刀子藏在內裏,寸寸入肉,直擊要害。
不會再直面硬拼,反而用更為強大絕對的力量與氣勢壓死他們。
哪怕被他們這麽多人團團圍住,她仍絲毫未露一絲怯場,冷靜到無求無欲。
這還是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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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我說完了,之後的事,就是我和我親爹的問題了,”臨走前,葉朝落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你們應該知道我是律師的,剛剛的話,可不是随口說說。”
再去找她媽的麻煩,她就親手把人送進去,這事,她葉朝幹得出來。
葉朝鎮定自若的從擠滿葉家人的屋子裏全身而退,出來時拍拍雷飛的肩膀,反過來安慰渾身緊繃的他:“放輕松。”
雷飛深吸一口氣,感嘆:“老大,你真厲害!”
是嗎,很厲害嗎?
這誇獎葉朝不太受用,這是一場讓她感到倍感孤獨的得勝。
葉朝嘴角浮起一個微微疲憊的笑,沒有絲毫得勝後的快意,身體裏只剩下空虛與無力,看起來她贏了,實際上她在得勝的同時,也把刀子對向了自己。
身後屋子裏的人的确一群兇惡猛獸,想把她當成獵物撕碎啃肉,可他們也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長輩親人,每一張臉都那樣熟悉可親,從他們相似的輪廓中,也能從自己的臉上找到熟悉的影子,就算再理智,內心深處并不是毫無觸動。
斬斷感情的時候仿佛也在切割自己身上的肉,漸漸的,她也不再是原來的自己了。
葉朝沉默了好一會兒,低聲說:“走吧。”
這件事,還沒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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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朝與雷飛并肩往樓下走,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令葉朝渾身的汗毛戰栗豎起。
一直以來,因為自小遭遇家暴,更多見到葉父暴打葉母,每每聽到母親凄厲的尖叫聲葉朝都忍不住開始渾身顫抖,這已經是她的生理反應。
葉朝并不是聽到所有的尖叫聲都會這樣反應強烈,只有聽到特有的尖叫聲音,哀嚎中漫着絕望,每一個聲調都在祈求,然而毫無功用。
反應過來時,葉朝已經小跑到一樓。
醫院一樓處已經聚了一堆人,圍成一個半圈,指指點點的議論。
整個大廳充斥着男人的咆哮聲:“你再跑啊!跑啊!信不信我整死你!”
葉朝擠入人群,看到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拽着一個女人的頭發往外拖,女人半躺在地上,一只手握住男人的手腕,另一只手艱難的抱着柱子,以防被男人拖走。
女人穿的裙子半掀開,微微露出底褲,細細的大腿上布滿明顯的青紫,鞋子也掉了一只。
即使如此,她還在反抗,滿臉是淚,幾乎已經哭不出來,只能低低的喊:“你放我走吧,我求你放我走吧。”
年輕男人陰沉着臉,抓着女人的頭狠狠往地上磕,砰地一聲,聲音巨大的猶如一塊巨石從千萬丈的山下墜落,狠狠地砸在人心口上。
很快有血流了出來,泥濘着脫成長長的一條,男人不耐煩的低吼:“逼娘們,你跟我回家!少丢人現眼!”
葉朝渾身抖了抖,胳膊上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同時迅速的掃了一眼周圍,所有人的臉都是麻木而冷漠的,呆呆的望着眼前暴力的發生,偶爾有幾個年輕人舉着手機,眼睛裏閃着新奇的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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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他們都只站着?
難道他們看不到這個男人正在打女人嗎!
那女人都被打成這樣了,頭上在流血,他們就這麽無動于衷的看着?還拿手機拍視頻?
放網上放朋友圈嗎?
拿別人的苦痛取樂攢熱度就這麽心安理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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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朝胸口劇烈的起伏,手開始微微的顫抖,胸口處血脈贲張,有憤怒,有恐懼,明明剛才面對一屋子狼群野獸的親戚們都渾然不懼,此刻竟然雙腿發軟。
不要怕,她告訴自己,她已經不再是從前無能為力的小女孩兒了,曾經被打時,沒有人來幫她,可是這一次,她要做一次別人的英雄!
她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厲喝一聲:“你放開她!”
葉朝走到兩人身邊,面對高大的男人和明顯的酒氣,眼前驟然一花,竟然仿佛看到了年輕暴戾的父親。
虎背熊腰的高大男人逼近葉朝,油黑的臉,伴有酒氣,猙獰着臉大吼一聲:“哪來的臭娘們,滾一邊兒去!”
一瞬間,葉朝感到喘不上氣的頭暈,心裏很慌,周圍的視線如芒在背,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在看她,和當年一樣,好奇的,戲谑的,嘲諷的,惡意的,都在看她的笑話,把她整個人扒光了一樣。
葉朝的心口泛起無法控制的戰栗,身子從裏向外的開始發抖。
恐懼感在體內擴散,內心生出退卻,這時候她的腿突然被人抱住,是那個被打的女人。
女人頭發散亂,頭上的血流到左半邊臉上,右邊的眼睛被打的血管破裂,眼睛完全充血通紅,整個人顯得可怖如鬼。她緊緊地抱住葉朝的腿,宛如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葉朝能感覺到她的懼怕,她全身在抖,帶着葉朝一起。
她哭求着,嗓子都啞了,“姐,姐你救救我,別讓他帶我走,求你了姐。”
這時候才看出來,女人還很年輕,可從她青紫的臉上已經看不出年紀了。
她的恐懼與顫抖仿佛給葉朝注射了一針強心劑。
她怕,很怕,至今對于像自己爹那樣暴力相向的兇惡男人依舊從心底感到恐懼,可那又怎樣,恐懼有時候也能化作力量!
葉朝握緊拳頭,指甲深深地嵌入肉中,疼痛化作冷靜堅定的話語:“今天的事我管定了,無論你是她什麽人,都不準再打她!”
“臭娘們多管閑事!看老子今天不給你個教訓!”男人舉起肥厚的手,一巴掌襲向葉朝的頭,他出手太迅猛,一旁的雷飛都沒能及時反應過來。
在衆目睽睽之下,男人突然身子一歪,整個人竟然被踹飛了出去!
祁臣的身影出現在葉朝眼前,他的雙眼完全沉了下來,表情在白熾燈下顯得尤為陰森恐怖。
整個人氣勢如山一樣鎮住全場,他低狠開口:“你敢動她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