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盛夏的夢
盛夏的夢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風吹,冷風吹,只要有你陪。
“我們小暖真乖,聽話又懂事。”
“我不在了……我們小暖怎麽辦啊?我們小暖要照顧好自己,我們小暖……”
“我們小暖最懂事了,哎……我們小暖可以不那麽懂事的……”
“夏暖,我也希望你說的是真的,我也希望徐高陽是真的存在,希望真的有這樣一個人一直陪着你,拉着你的手帶你穿過大街小巷,把這個世界上所有好的感情都給你。”
“夏暖,沒事的,你只是生病了,你會好起來的。”
“……對不起小暖,是爸爸沒有照顧好你。”
“你好,我叫徐高陽,高山仰止的高,太陽的陽!”
“沒有巧合,是我一直在等你。”
“夏暖,就是你想的那樣,我喜歡你。”
“我覺得你在想我,所以我就來了。”
耳邊的聲音夾雜着紛亂的記憶湧現在腦海,眼睛很酸,臉上不斷有溫熱的東西滑過。
眼前霧蒙蒙的,夏暖什麽也看不清。
慢慢的,夏暖眼前變成白茫茫的一片,入眼除了白,什麽也沒有,像是個被粉刷過的白色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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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暖站起身拼了命的往前跑,可是自己卻好像一直都在原地。
她覺得很累,四肢像是被斬斷之後強行粘連在一起似的不受控制。感官好像也被撕裂,靈魂好似抽出體外一樣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模糊且遙遠。
最真實的,只剩下痛感——大腦,咽喉,四肢,五髒六腑,全都像是被一記重錘狠狠砸下,由內而外的痛一陣陣的襲來。
忽然之間,夏暖從那種疼痛中解脫出來,渾身都變得很輕松,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
夏暖好像聽見有人在叫她,只不過聽不太真切。她擡頭,看見這白色荒原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張床。
床上躺着一個人,上面蓋着白布。
夏暖伸手去揭白布,躺着的人,是她的母親。
在她出生那天難産過世的母親。
夏暖還沒反應過來,身邊又出現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床。
她揭開白布,這次看到的,是外婆。
是七歲那年病逝的外婆。
夏暖愣愣的看着這兩個人,一步步往後退,退着退着,她轉身想跑,卻在轉身後僵在原地。
她面前,是一臉冷漠盯着她的父親。
父親沒有說話,可是他的視線卻一直跟着夏暖移動。夏暖恐懼地想要嘶喊出聲,想要尖叫,卻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
終于,父親的視線從她身上移開,然後緩緩走向了母親。
夏暖還未來得及松口氣,就看見遠處的一個黑點,正慢慢擴散,然後飛速向這邊蔓延。
夏暖莫名地感到很恐懼,她想跑,可是根本來不及。只一個轉身,黑暗已經延伸到她前面,白色慢慢變少,直到變成一個圓點,直到消失不見。
夏暖被黑暗徹底吞沒,她大喊,尖叫,拼命地揮舞着手腳,可是她就像是被人按了靜音鍵,發不出聲音,自己也聽不見任何聲響。
她在黑暗裏拼了命的尖叫嘶喊,拼了命的咆哮掙紮,她放肆地奔跑,使勁揮舞着手臂,可是她什麽也碰不到,什麽也看不到,連自己的聲音也聽不到。
到最後,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裏,夏暖只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
再次睜開眼睛時,夏暖只覺得很累。
她遲鈍地感受到,自己帶着呼吸機,身體似乎也被控制住了,手臂上還紮着針。
夏暖偏頭,看見站在床邊的醫生和父親。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又疲憊地睡了過去。
夏暖醒來之後過了一周,才被允許自由活動。
醫生說,她的身體不可能再回到以前健康時候的狀态,藥物服用過量對身體造成的損傷是不可逆的,而且以後會出現經常性頭痛和失眠的情況。
醫生離開時沉默許久,似乎是想再說些什麽,只是到最後離開也沒有說出口。
也許,對于一些極度敏感的人來說,旁人自以為是的安慰和惋惜,對他們而言只是在那個傷口上又劃了一刀。
夏暖的記憶有些模糊,努力想要回想起來醫院之前發生的事,可是她記不太清楚了,也不記得自己那時候究竟在想些什麽。
每次試圖去想起時,整個人都會變得異常狂躁。醫生說這都是後遺症,讓她不要強迫自己去回想。
病房門響起,她轉頭看見走進門的方苡藍。
“眼睛都快紅成兔子眼了。”
方苡藍有些繃不住了,開口嗓音就有些哽咽,“你還好意思說!我這都是為了誰啊!”
夏暖無奈笑了笑,“嗯,對不起,我錯了。”
方苡藍走過來抱住她,“我們都差點被你吓死,你都不知道叔叔當時那個樣子……夏暖,別這樣了……”
夏暖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嗯,我知道啦,我現在都要痛死了。果然電視裏都是騙人的,這種事兒以後再也不幹了,太痛苦了。”
“媽的!電視裏怎麽演你就怎麽試!你腦子有坑嗎!你哪個電視劇看來的?我要去投訴!!”
夏暖被她吵得腦子又痛了,“你完了啊方苡藍!都開始說髒話了啊!”
“還不是被你給逼得。”
夏暖笑了笑,“嗯,都是我的錯……我好困啊!才醒過來怎麽又困了……我再睡一會兒啊。”
夏暖說着就又躺下了,方以藍落下的眼淚她也裝作沒有看到。
在醫院又躺了一周夏暖才回了家,夏志國沒有罵過她,甚至連說也沒說過。
夏暖的身體經過這件事傷到了根基,在醫院那段時間頭痛難忍,有時候莫名犯困,有時候又一直睡不着,吃什麽吐什麽,只能一直輸營養液。
醫生說這都是藥物服用過量的後遺症,只能在未來慢慢調養。
夏暖身體稍微好了點,偶爾也會出去走走,不過要有人陪着,夏志國不放心她一個人。
瞅準了機會,夏暖還是一個人偷偷溜出去了。
她來到那個公園,坐在椅子上閉着眼睛曬太陽。也許是在醫院裏被困了太久了,夏暖出了院就喜歡上了曬太陽。
“夏暖。”
夏暖聽見喊聲睜開眼睛,睜眼後陽光的明亮讓她有些不能适應,微眯着眼看着面前背光站着的人。
待看清面前的人之後,夏暖扭頭看了看周圍,四下寂靜無聲,也沒有人影。夏暖閉上眼睛緩了緩,睜開眼還是看見面前的人站在身前。
“沉默了那麽久,為什麽要在那個時候選擇求救呢?只要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我們就都可以解脫了。”
夏暖閉上眼不去看她,也不做任何回應。
“要是你沒有打碎那個杯子,那麽他們就什麽也不會發現,我們就能解脫了。”
“夏暖,逃避有用嗎?你躲不掉的。”
“你和我一樣,我們都不配得到幸福。”
“你看,即使你選擇如此極端的方式,你父親也不屑于安慰或者理解你。”
“其實你心裏都清楚,他恨你,他不可能會原諒你。你知道的,只要看見你,他就會想起他死去的妻子,他怎麽可能原諒你呢?”
夏暖眼睫輕顫。
“夏暖,你和我一樣,我們生來不被愛,不被期待,我們活着的意義就是為了贖罪。”
“可是夏暖,我們的出生并不是我們選擇的,我們憑什麽因為自己的出生而感到痛苦煎熬?我們明明什麽都沒有做錯,為什麽要背負着這麽沉重的一切去活着?”
“你也這麽想的不是嗎?”
“為什麽要因為自己的出生而感到愧疚難當?為什麽要承受這些生命無法承受的痛苦?”
夏暖站起身,急促的想要回到病房,想要逃離身邊的人。
“夏暖,你躲不掉的。”
“你怎麽可能逃得掉呢,我就是你啊。”
霎時間,夏暖停下步子,她緩緩轉過身看向身後和自己擁有同一張臉的人,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暖暖。”
夏暖聞聲偏過頭,看到一旁臉上挂着溫和笑意的男生。
“怎麽又哭了?不是跟你說過,不要把什麽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嗎。”
“我……”夏暖想說些什麽,可是喉間仿佛被什麽東西堵住,讓她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徐高陽緩緩走到她面前,輕輕拍了拍她的頭,“沒事的,不要害怕,我會一直在。”
不遠處的人影一點點靠近,在徐高陽身後停了下來,她輕聲說:“夏暖,你真的可以幸福嗎?”
夏暖想要遠離身前的人,一步步往後退着,卻不慎跌倒在地。
“小暖!”
夏暖被跑過來的人扶起來,扭頭看見是自己父親。夏暖回頭望,不遠處的兩道身影正靜靜看着她,不發一言。
一個溫柔,一個冷漠。
夏志國順着夏暖的目光看去,什麽也沒有看見。
“小暖,我們先回去。”
夏志國扶着夏暖往回走,夏暖嘴唇翕動,想要說些什麽卻始終開不了口。
“你只是生病了,沒事的。”
只是病了,沒事的。
有那麽一瞬間,夏暖覺得自己聽錯了。
她從不奢望自己能從父親那裏得到安慰,她覺得自己會被埋怨會被斥責,會無法被理解。
所以她一直盡力隐藏,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普通人,看上去像一個正常人,直到再也藏不下去。
可是現在,她父親跟她說,沒事,她只是生病了。
她好像被全盤接受,被理解,被容納了。
“夏暖,往前走,不要回頭。”身後柔和的嗓音響起,“不要再看到我,也不要看到別人。”
“但是你要相信,我會一直愛你,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陽光在這一刻變得極其灼熱,刺激的夏暖紅了眼。
夏暖一直在想,如果當初在手術臺上活下來的人是媽媽,是不是所有人都會有一個好的結局。
活下來的媽媽會和爸爸擁有幸福美滿的生活,外婆也不會郁郁而終,素姨也會遇到一個更合适的人,她身邊所有人都可以得到幸福。
這一切只需要犧牲一個不起眼的她而已。
夏暖一直是這麽想的。
醫生說,夏暖的時間一直停留在七歲那年,停留在她認為所有人都不幸福的那一年。
一直以來改變的只是時間,夏暖卻始終沒有走出童年的不幸。
她是在手術臺上被放棄卻意外活下來的孩子,而父親深愛着的、被外婆關懷着的母親卻沒有從手術臺上下來。
心中懷着對親人的歉疚,夏暖固執的把那時親人的痛苦全部歸咎于自己。
可怕的是,這份歉疚沒有随着時間的流逝而消失,而是在往後漫長的時光裏,當有人對那個年輕逝去的生命感到惋惜,又或者淺淺的說一句如果當時她活下來了會如何時,這份歉疚就會加重。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這份歉疚變成了一把生鏽的刀,一下一下遲鈍緩慢的插在夏暖的身上,直到她再也分不清對錯,陷入無止境的自責。
遇到徐高陽之後,夏暖每天都在掙紮。
那個滿身是光,溫暖愛笑的人,讓她看到了希望,他似乎可以把她從深淵裏拉出來。
可是她這樣的人,可以得到幸福嗎?她配得到幸福嗎?
她能夠忘掉在她出生那天死去的母親,忘掉郁郁而終的外婆,忘掉從前發生的一切,然後幸福快樂的生活嗎?
徐高陽是照進夏暖世界的一束光,卻也是壓死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常年的自我封閉已經讓夏暖和正常人的世界産生了壁壘,徐高陽更是讓夏暖清楚的意識到自己和別人的差距,這種差距讓夏暖在自責之外陷入了更深的自卑當中。
她自以為可以在他的幫助下走出深淵。在得知徐高陽從不曾存在過時,她的世界轟然崩塌。
她想往前走,想要努力走到徐高陽的身邊,那種渴望如同壓在巨石之下的幼苗,瘋狂滋長。
可是現實如同厚重的枷鎖牢牢套在她的腳上,讓她動彈不得。
到最後,她選擇了放棄抵抗,任自己被拖入深淵。
她能怪誰呢?怪死在手術臺上留下她一個人的母親嗎?怪因為失去女兒而感到痛苦的外婆嗎?
還是要怪不善言辭不懂得如何照顧女兒的父親?抑或是怪小心翼翼面對她的繼母和自己同父異母的親弟弟?
好像誰都沒有做錯,只是她不被上天眷顧,旁人觸手可及的平凡,她從出生那一刻起就永遠地失去了。
那痛苦且漫長的十餘年,會在她的人生裏留下怎樣的痕跡?未來的某一天,她是否能夠完完全全的釋懷?
沒有人知道。
這一年盛夏,所有人都做了一場夢。夢裏有人在哭,也有人在笑。
幸運的是,夢的終點還是盛夏,那裏陽光明媚,開滿鮮花,有痛苦,但也有歡樂。
舉起雙臂,彎曲向回收,對的,就是這樣。
懷着愛意擁抱自己,願我們每個人都能跨過人生的荊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