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招賢婿
招賢婿
陳壽之有些意外,因為來時他父親确實未曾向他說這些。
“各地都收到了皇帝親發的密诏,當然皇帝欽點是第一關,還需本人願意,姜家之女姜芸可是遠名在外,誰不想抱得美人歸,再有就是想攀附姜家勢力的,這不,來了這麽多。”司徒靖說着,不禁感慨起來,“早年我在建康的清談館見過姜芸一面,人群裏最閃耀的那位,要說把她娶回家,就算是傾家蕩産也值得。”
“真的如趙旦的文章寫的那般?”
司徒靖搖頭,“若單是美我便不會牽挂如此久了,是閃閃發光,她身上有獨特的氣質,人間只此那一位。”
陳壽之想象不出姜芸的容貌,但被司徒靖說的更加心向往之,哪個少年心中沒有一個紙片情人。
姜芸最開始對此招親完全不知情,直到第四輪結束,前來求親的百十號人當中只剩下十人,這夜十位青年才俊被聚于湖中畫舫,由姜平親自坐鎮,來考他們樂事之高低。
姜芸被穿破層層院落的箜篌聲引至湖邊,月光淡淡,湖風溫涼,舫上百盞紗燈映入湖中,唯有繁華靡麗四字得以形容,換做以前,她一定喜歡這樣的情致,定會欣然往之,可現在不會了。
次日傍晚,小幾上的茶已換了幾換了,姜芸無奈地拿起茶盞旁那沓青紙文章,從第一頁翻到了最後一頁,冷言道:“看過了,不喜歡。”
于姜芸對面的席上,剛從外歸來的姜安與哥哥姜平并坐在席上,這倆兄弟相差數歲,但長得極像,以前在姜芸眼裏,身為武将的姜安面相倒是比姜平還要和善些,只是姜平此前在獄中被關了幾十日,身上的冷冽退了不少,也顯得和善起來了。
因他們二人平亂有功,姜安被重新授予鎮國大将軍之職,鎮守荊州,高泠知曉姜平有着極大的政治野心,為了便于控制,重新啓用後姜平後授予他大司馬之閑職,不日亦将入京上任。
先是姜平說話了,“你就如此敷衍我與你叔父?這些都是年輕才俊,你仔細看看,相中哪一個咱們就嫁哪一個,這次父親讓你自己選,無關乎門第資産,由着你的性子選,不行這五位你都見了!”
“忘問他母親在何處了。”姜芸沒頭沒腦地說出一句,“叔父,您幫我問問,我母親他安排到哪裏去了。”
姜芸自那日之後,一直未哭鬧,關于那日的事一字未提,可人總是犯恍惚,甚是有些癡傻。
姜安仍是未說話,只是朝姜芸點頭,顯然他對近日如此為姜芸挑選夫婿之事不甚滿意,他朝建寧長公主使了個眼色。
建寧長公主見狀,收了那厚厚的一沓文章,拉着姜芸的手笑說:“哪裏有這樣選的,也不是挑蘿蔔白菜,小芸又不急,咱們這麽好的閨女還愁沒處嫁嘛,我倒是想多留小芸在身邊幾年。”
姜平無奈地說:“長公主,小芸她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全天下都知道我姜家還有個廢後,你再留她幾年,誰敢娶她?現在的形勢,姜家有沒有明日還不知道,趁着我姜家還未沒落,小芸也好有個選擇,別到最後連選擇都沒得選。”
姜安的臉憋得通紅,胡髭都翹了起來,再也聽不下去了,握着拳頭猛錘了一下桌案,“姜家姜家,你兩句離不開一個姜家,大哥,你看着這還是個家嗎?再過幾年,要娶我們家孩子的人也排了隊的上趕着來。小芸就是一輩子不嫁人,我姜安也養的起!”
姜平朝弟弟說:“姜安!你今日非要跟我吵?我還不是為她好!你能讓她倚靠一輩子?”
“為她好?若不是你三年前執意做那樣的事,現在會是這個局面!小垣現在在哪你這個當父親的知道嗎?你若真為她好,就把小芸放我這兒,你回建康赴任去,別插手我這裏的事。”
姜芸聽的腦仁兒疼,站起來走了出去,任由姜安姜平兩兄弟在那争吵。
建寧長公主随姜芸出來,她看到湖邊雪白的蘆葦花被夕陽罩上了一層暖光,姜芸的裙擺掃過後,飄起一層碎金般的雪,眼前這片大湖是這座園林的主景,此刻火紅的落日剛好籠着湖心的土島,像是天地間着了一場大火,不久之後,這裏将化為灰燼。
建寧長公主原只是想靜靜看着姜芸在這天地之景中駐足,可見姜芸在湖邊不停地彎腰像是在撿石頭,害怕這孩子精神真的是出了問題,于是忍不住過去問:“小芸,你這是?”
“打水漂。”姜芸說着炫出一顆石子出去,“噗通”一聲石子落水,蕩出一圈圈金波,“忘了怎麽弄了……得讓福歲再教教我。”姜芸低頭擺弄着手裏剩下的兩顆石頭,良久,她忽然對叔母說,“我想去回建康去找他,叔母,您從不騙我,我要您告訴我,那些來求親的人是不是陳焘安排的?幾天之間那些人全都趕至這裏求親,怎麽可能有這麽快這麽巧,他真是個笨蛋,連裝都不會裝。”
“這些叔母不知道,你叔父從不告訴我這些。”建寧長公主眼神躲閃着姜芸,可心裏着實是松了口氣,她能聽到姜芸說這些話已是謝天謝地,這孩子這些日子,單單是她看着都覺得憋壞了,就在這時餘光瞧見丈夫往這邊走來,聽姜平喚了一聲“小芸”,姜芸回頭望到身着玄色常服的叔父,丢了石頭跑過去,躲進了他懷裏。
“跟叔父到書房來,叔父有話聽你說。”他撫着懷中姜芸的腦袋,又柔聲對妻子說,“建寧,你帶人為小芸收拾收拾行李。”
建寧長公主蹙眉問:“怎麽?大哥執意要把小芸帶走?”
“我親自送小芸到建康去,我帶她進宮,這些事兒我晚上再同你講,小芸要的那些書別漏了,那可是她的寶貝。”
建寧長公主應了聲,見丈夫為姜芸擦了淚,又領着她往書房那邊去。
“叔父,我父親他。”姜芸跟着叔父走在碎石徑上,她望着叔父挺直的肩,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你無需考慮你父親,他再幹涉你由我攔着。”姜安側身看後看姜芸,“如此久了,叔父一直忙着未曾與你好好說說話,這幾日我不在家,回來才知道你父親搞了個什麽招婿大會,你受委屈了吧。”
姜芸垂着眼,鼓嘴忍着好不讓淚落下來,終是沒忍住,嬌喘着哭起來,姜平見了雙眼也濕了。
到了那閣中書房,姜安關了門,與姜芸同席而坐,安撫完姜芸的情緒,對她說:“你同叔父講講,在宮裏他到底是如何待你的?叔父曾收到一封從宮裏寄出來的無名信,講述了你在宮裏被皇帝虐待的事兒,可後來你又寫信讓我幫他,這其中緣由,叔父想聽你講。”
現在叔父姜安是姜芸除了母親之外最信任的人,她不願将自己的苦難一遍遍講給人聽,但對叔父卻有一種必講的責任感,她隐隐感受到叔父知道一些旁的事,先來詢問她這些事只是個鋪墊。
姜芸把在宮中發生的種種講給姜安,只見姜安臉色時白時青,聽罷問了一句:“那日你哥走之後,再未有他的消息?”見姜芸點頭,他起身從書架最高的一格拿下一卷軸,遞給姜芸,“你看看這個。”
“這是?看着像,鐘太傅的字。”姜芸瞧了第一眼,便如此對姜安說。
“這确實是書法大家鐘真《泣血表》真跡,是他生前最後之作,一年前鐘真因被人所妒而被排擠出京,他一氣之下辭官隐于秘山,那日他聽聞東定覆滅之後,吐血倒地,醒來後回光返照般寫下《泣血表》,表成後倒地身亡,後來此表輾轉送到了我手中。
鐘真素以楷書聞名,其筆法古雅幽深,而此《泣血表》乃為草書,一改昔日之風,全篇一氣呵成、放縱酣暢,乃成絕筆。
姜芸仔細看了表中內容,前半表述盡東定覆滅之故,後半表寫盡其畢生總結的治國之道,很顯然,這是給新朝皇帝看的,從一定程度上來說,鐘真臨死前表示願意歸順新朝。
姜芸想着這些,忽然想起叔父剛才問了哥哥,于是想通了:“鐘太傅是哥哥的老師,一年前辭官隐山,哥哥必定去見過他,此表上呈新皇,表示歸順獻計。”姜芸苦笑,“哥哥真的一早便同陳焘有聯系。”說到這兒,她猛然擡頭看叔父那雙滄桑卻堅毅的雙目,“叔父,您也一早與陳焘有約定?”
姜安朝姜芸淡笑,“不愧是我姜家的女兒,就是聰慧,一點就通。帶軍退守荊州,是我與你哥哥一早便定好的,假意與新朝抗衡,為的就是引出蠢蠢欲動的氏族,當年北定依氏族的力量定國,兵權掌控在地方手裏,這就是朝廷最大的隐患,也是為何百年來,北伐不斷卻始終未有成功時的原因,姜家也是氏族,我也掌兵權,叔父如此做一為天下早日統一,二為姜家不至于被滅族,我一早便知陳焘要南征,所以拉攏了劉将軍,當時建康城門大開,根本無需厮殺屠城,屠城之由現在我還不清楚,只知不是陳焘本意。”
“所以,早些時候我給您寫的密信,讓您派人用天仙毒……陳焘他都知道?”
“你那封信的內容,剛好與我們的計劃相謀和,主要是還未到時候,新朝建立不久生産還未完全恢複,若是此刻發生大規模戰亂,中央兵力太弱,有些冒險,叔父後來将你的意思轉呈給了他,但後來收到他的信,說讓按照你的意思做,只是那刺殺是他自己安排的。”
“他自己,刺殺了自己。”姜芸心中散開的污氣在這一刻又重新凝結在了一起。
“意料之外的是,你帶着你父親親自來尋我,那日我在夏口見到你,真的是後怕。”姜安說着笑出眼淚,“小芸啊,若從你幼時起叔父把你帶在身邊,恐怕現在便是個女将軍了!”
姜芸沒顧叔父的說笑,又問:“可為何不一早告訴我?你們大可告訴我呀!”
“陳焘讓我們瞞着所有人,特別是要瞞着你,還在信中叮囑我,說就當後來的事是你安排的。”
“讓我以為是因為我的信替他守了天下,故意讓我救出趙旦和父親,不惜以自己的身體為代價,原來所有的一切他早已預料好了。先是要令我恨他,然後步步為營只為将我嫁給別人……我是不是該順了他的心願,嫁別人啊。”姜芸又哭了,今日她如水兒做的一般,好似要将前段時間忍的淚都統統哭出來。
姜安看了心塞,待姜芸止住淚,他說了很長的一段話,“叔父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三年前默許你父親那樣做,現在是叔父彌補你們的機會,我不能再眼睜睜看着你們兩個小孩兒如此互相折磨。小芸,你知道的,你叔母她特別喜歡孩子,可我們不能有孩子。我同你叔母在宮宴上認識的,我們相互喜歡,最開始寰帝,也就是你叔母的哥哥不同意将你叔母嫁給我,我那時已是鎮國将軍,位高權重,他懼我起兵謀反,便不許我與你叔母有孩子,婚後我們的日子很圓滿,但忽然有一日你叔母開始和我鬧別扭,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久,我知她是想讓我休妻再娶旁的女人,她想離開又不舍離開,心裏苦得很,我見她苦我也苦,後來啊,我同你叔母将此事說開了,便也就化解了,你與陳焘的事同我們的事不一樣,但小芸你得記得,沒有什麽坎是過不去的,你若想回去,明日我便親自送你回去,可此次送你回去是想讓你将所有的事都同陳焘講清楚,如果他仍不要你,你就要徹底死心,若他是因為愛你而不要你,這樣的愛我們承受不住,我們也不需要,叔父會帶你回家,招婿的名單我瞧了,最後剩下那五位,絕不比陳焘差,總有我家小芸喜歡的,總有懂得珍惜我們家小芸的,無論到什麽時候,叔父都會給你撐着。”
姜芸擦了淚,依在叔父的寬袖裏,哭說:“叔父之恩,要姜芸如何報。”
姜安垂頭笑說:“你是我們的孩子呀,姜家就你這一個女兒。”
這時有人敲門,兩聲敲門聲後,建寧長公主走了進來,她臉色慘白驚色未散,眸色還帶着茫然,望向姜安,“我,不是要故意聽的……”
姜安對她笑了笑,起身走近,把她絞在一起的雙手分開捂在自己的掌間,“如此甚好,我晚上便不必再費口舌同你講一遍了,明日我帶小芸回去,大哥即日也會啓程,要留你一人在此了。”
“我好容易把小芸的身子給調理過來了,路上一颠簸怕是又要瘦下去,我同你們一起去,我在小芸身邊也方便些。”
“怕路上颠簸,你近來身子也不大好,留下吧。”
“我同你這麽多年颠簸的還少嗎,都習慣了。”
說完兩人一齊看向被晾在一邊的姜芸,姜芸忙說:“你們決定就好,我都可以。”
建寧長公主拂開丈夫的手,走到姜芸身邊,用錦帕為她幹淨擦臉上的淚漬,又為她理鬓邊的碎發,滿眼心疼地說:“小芸,外面有人要見你,是你父親相中的人,叔母仔細問過了,他是益州陳家塢陳容的幼子,品行樣貌素有令聞,能文武,善箜篌,你父親托我讓你見見他。”建寧長公主看姜芸垂眼不說話,又補道,“他名叫陳壽之,人已到門外了,說定要見見你才肯走。”
姜芸聽到那人的名字,眼中閃過微光,她單是聽到與陳焘有關的字眼心中便會揚起波瀾,忽然就想見一見,便點了頭。
姜安同建寧長公主出了書房,确見一樣貌端莊儀态非凡的男子在外等候,陳壽之見二人出來,迎上前拱手行禮,不同于氏族子弟塗脂抹粉般,他舉手投足盡顯優雅但也健壯有天地浩然之氣,姜安略略同他說了兩句話,于是讓小侍女領着他去見姜芸。
建寧長公主挽着姜安的胳膊往藏書樓走,路上她對丈夫說:“我覺得你對大哥偏見太重了,再怎麽說小芸也是他的親生女兒,哪有父親不盼兒女好的,這段日子大哥為小芸招婿,也是費盡了心力,無論是論門第還是資産,這陳壽之都不是最好的,還是個寒門,你們姜家不是素來禁止與寒門通婚的?大哥選出這陳壽之,就是覺得小芸會喜歡,我見了也覺得适合小芸,若是小芸相中了,那往後的日子總比去宮裏跟了皇帝好。”
姜安聽了妻子的話,心中也作了一通反思,那陳壽之确實是按陳焘的模樣兒挑出來的,甚像是有人刻意重新按照陳焘打板定制了他陳壽之,連名字都那麽相近,“大哥了解小芸,所以能選出陳壽之,可我看不慣的就是他自以為了解旁的人而專橫的樣子,以為自己什麽都是對的,他若真的是了解小芸,就該知道,我們家小芸認準的東西,什麽時候都不會放手。”
“白跟你說了這麽多?”建寧長公主幽怨道,擡頭斜了丈夫一眼。
“我知道。”姜安長嘆了一聲,“這陳壽之确實不錯,陳家塢這些年被陳容管理的百姓安居樂業,簡直是個國中小國,是個好去處,我們讓小芸自己選,無論小芸咋選,我都支持她。”
“你支持我便支持。”
山中水聲被風送來,清泠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