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刺客與小公子(終)
刺客與小公子(終)
“還有多遠才能走出去?”
最後一只火折子點完是三天後,幹糧和水還能撐兩天,地下迷宮卻仍是漆黑一片,不見半點希望。
“不知道。”楊榆聲音低啞,帶着說不出的陰沉,正如他這個人給人的感覺一樣,陰沉冷漠,就算笑起來也有一股子從骨頭裏滲出來的冷酷漠然。靠近他的都怕他,但不知道為什麽,蘇邑卻覺得自己見到他時除了下意識的恐懼,還有一種更濃墨重彩的情感。這種情感并不清晰,卻很強烈——那是一種心髒的悸動。他不知道這是因為恨,他只是對追究這種感覺抱有了強烈的好奇,而這種好奇足以壓制心中的恐懼。
他覺得,自己與楊榆過去的關系,似乎并不如楊榆所表現的那麽簡單。
“……我們……還能走出去嗎?”蘇邑的聲音已經很虛弱了,他現在走路都要半靠在楊榆身上,卻又因為擔心壓到他手臂上的傷而小心翼翼。
楊榆拉住蘇邑,摸索到牆壁,背靠着石壁坐下。安慰的話可以說一大筐,但他知道這并不是目前蘇邑想聽到的。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
從腰間取下水瓶,擰開來遞給蘇邑,輕聲道:“喝一口吧。”
“……別浪費了,喝了……也會吐出來……”蘇邑無力地笑了笑,眼前出現了很多五彩斑斓的影子,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底是十分奇異的現象——都能看見幻覺了,他明白自己身子已經撐不下去了,“楊榆……你聽着,我出不去,你卻不一定……這一路都是我拖着你……你不要管我了,剩下的餅幹和水夠你撐四天……你自己出去吧……如果沒有我,你一定能出去……”
楊榆渾身一震,胸口像是被什麽堵住了,陌生的情緒蜂擁而至,五味陳雜。蘇邑的聲音越來越弱,到最後幾乎都聽不清了。伸出手、憑借着聽到的聲音循空探向蘇邑的額頭,手指帶着連他自己都察覺不到的顫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只是一瞬,似乎長過一生,他終于碰到了蘇邑的臉——觸手冰涼,再往上摸去,摸到一手的冷汗。
眼睛緊緊閉着,睫毛又長又密,鼻尖上也有汗珠,嘴唇幹裂得起了皮——種種一切都說明着身邊這個人身體狀況有多不好。
不過幸好,還沒發燒。
冬末天寒,原本出門時是披了裘衣的,但是打鬥時匆忙落在了玉人樓裏。楊榆身上原本穿的也不多,外衣早就套在了蘇邑身上,可現在看來,似乎還不夠。
大概是在地底呆久了,又冷又餓,思緒有些遲鈍,腦袋一片混沌,過了很久,楊榆強迫自己冷靜思考:他欠他的,總歸要活着把他帶出去,讓他完成這個世界任務。地底迷宮并非全部天然形成,有着人為的痕跡,既然有人為的痕跡,那麽肯定有通向地面的通道,目前最大的問題就是時間問題。
将身邊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态的人抱在懷裏,楊榆脫下內衫,身上只剩下一件裏衣,幸好他身體健壯,只要不睡過去就不會有大問題。将內衫裹在蘇邑身上,心中泛起絲絲縷縷波瀾,卻又立刻就強壓下這股微乎其微的複雜情感。
懷中的人察覺到了突如其來的暖意,恢複了一點知覺,将手覆在他的臉上方,眼睫毛輕輕顫動帶來些微酥癢。楊榆松了一口氣,只聽懷中斷斷續續傳來微弱的聲音:“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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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邑沒有意識,完全是憑借着本能在渴求,三天沒有喝水,正常人都受不了,更何況是一個體弱的人?
楊榆捏着水瓶,指節都有些發疼。
“系統,G-0081!”
【叮——請問宿主呼喚本系統有何貴幹?】
“這個境況……”楊榆澀然開口,“你有解決的辦法嗎?”
【叮——當然有。宿主只要趁現在殺了目标,任務自然就結束了,可以來精神空間歇息,準備去下一個世界。】
楊榆沉默半晌,才淡淡道:“我的手連匕首都握不住了,如何殺他?”
【叮——只要宿主需要,本系統可以啓動治療程序。】
……
蘇邑覺得自己似乎做了很多夢,他聽到一些人在哭,又聽到一些人在笑,還聽到很多聲音在他耳邊吵鬧,可是他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四肢像是被凍在了冰層裏,陰冷的寒氣從每一個舒張的毛孔中鑽入體內,絲絲縷縷,連綿不斷,流遍四肢百骸,仿佛連心髒也要凍住才肯罷休。
忽然,唇邊似乎湊上了一個溫熱的東西,有溫熱的液體從嘴裏流進,流過已經凍得發麻的舌頭,流過幹澀的喉嚨,流過冰涼的身體,一直到溫柔地包裹住脆弱的心髒。液體腥鹹,他卻像是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完全憑借着本能,湊上去,大口大口地喝着。
這一喝,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于恢複了意識。當意識到自己正在喝什麽時,蘇邑只覺得如遭電擊,剛剛才溫暖起來的心髒被一只大手揪緊,緊緊地揪着,不留半分餘地。
費力地推開湊在自己唇邊的手腕,他撐着地慢慢坐起來,喉嚨上下滑動了一下,卻像是被堵住了,什麽都說不出。
楊榆察覺到他蘇醒過來,什麽反應也沒有,只是沉默地想将手腕移走,蘇邑卻在察覺到他的動作後猛地将其一把抓住,楊榆一怔,還未來得及有所反應,只感覺冰涼的手指在自己手腕上輕輕觸碰,耳邊聽到蘇邑沙啞的聲音:“……傷口在哪?”
心忽然就定了下來:“……沒什麽大礙,”遲疑了片刻,又加了一句,“真的。”
回應他的是一片靜默,手腕上那只手也停止了動作,輕輕搭在掌心裏,時光仿佛都靜止了。過了不知多久,蘇邑忽然在他身邊低低笑了起來,聲音中有着說不出的情緒:“楊榆……”
楊榆側了側頭:“嗯?”
“你……”蘇邑說了一半,又頓住了,片刻後才輕嘆道,“算了,你和我說說話吧。”
“說什麽?”
“說什麽都好……關于你……我有些事記不清了,你再和我說說怎麽樣?”
其實蘇邑以前對他的了解也不多,但他似乎誤會了。楊榆垂下眸子,忽然很想握住手心的指尖,但這股沖動還是被他壓了下去。想了想,他輕聲道:“我以前其實不叫楊榆……很小的時候,在我還沒記憶的時候,師父在一顆楊樹下撿到了我,師父姓白,我就跟着他姓,叫白楊……”
白楊……蘇邑喃喃地在舌尖念了一圈,忽然有些想笑,卻舍不得破壞現在的氣氛。
“後來,師父又有一次在一棵榆樹下撿到了師弟,于是就給他取名叫白榆。但有一次出……意外,師弟為了我死了,我就給自己改了名字叫楊榆。”
蘇邑沒想到會引出這麽沉重的話題,在些微的怔然後,慢慢道:“……你師父取名字真有意思……他會把你們撿回家,一定是個好人。”
楊榆低聲笑了:“如果他還活着,聽到你這麽說他,一定會很生氣。”
明明是開玩笑一樣的話語,蘇邑卻聽出了一股淡淡的漠然,像是浮生過盡,萬千喜怒落幕,再不見悲歡。只餘一顆冰涼的心,和回憶留下的餘溫,那餘溫卻也在慢慢消散。
不是不想傷心,不是不想歡喜,只是沒有選擇的餘地。多少人的殘忍冷漠,是在人世的無奈中生生被逼出來的?!
蘇邑故作輕松地笑了笑,說:“換個話題吧。”
“……好。”
“那說什麽呢?”
“不知道。”
黑暗中餘音漸消,只留一片沉寂。蘇邑緊緊挨着楊榆,兩人就這樣在寒冷裏汲取着溫暖。也不知過了多久,蘇邑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做了很長的夢,又迷迷糊糊睜開眼,楊榆還在原位沒有動。
“楊榆,我們走不出去了吧?”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他發現楊榆有一個優點,那就是從來不會給人無謂的希望。
“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我們走不出去了……我根本走不動了……”蘇邑沒有再說讓楊榆一個人走的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楊榆已經用行動告訴了他他的選擇是什麽。輕嘆一聲,“說起來,我還沒一次任務是做成功的呢……”
出乎他意料的,楊榆居然接了話:“……你的任務是什麽?”
“我記得,第一次是當一名王爺,輔佐大皇子登基,可是失敗了。第二次是武林盟主的兒子,這一次有了武功,卻也失敗了……還差一點,只要堅持到将古墓中長生的秘密毀掉,就行了……這一次任務我原本以為是最簡單的,只要好好活到二十三歲……可沒想到,這一次失敗得是最快的……你呢?你的任務是什麽?”
楊榆沒有回答他。他等了一會,又支撐不住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