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擦拭過的瓷磚被侍應生鋪上防滑的酒紅地毯, 宴廳響起大提琴輕緩的獨奏,玻璃燈下墜的光将一切都雕得紙醉金迷。
廳臺中央擺了一座巨大的香槟塔,謝之平衣冠楚楚地站在臺上, 正拿着話筒致辭感謝在場來賓。
陳鹽從餐車裏的酒盤裏拿過一杯, 淡淡望着另一頭沙發座上的謝珩州。
他身邊圍繞着好幾個千金名媛, 每一張面孔都妝容得體、嬌嫩如露, 低頭笑着談論或是展示新買的珠寶,偶爾擡眼, 目光一錯不錯地落在謝珩州的身上, 毫不遮掩對他的濃厚興致。
謝珩州坐在最裏側,看着這些往來的女生, 有一搭沒一搭地點着食指, 漆黑的眼裏情緒不顯。
平常他一副懶洋洋百無禁忌的樣子還不覺得,現在冷下臉,撲面而來一股上位者居高臨下的氣息。
陳鹽遠遠看着她們推杯換盞間的眼神湧動,片刻後, 其中一名女生被友人開玩笑般推出來,她微惱地往後看了一眼,轉過臉時又換了一副羞澀神情。
女生端着酒杯怯生地靠過去, 邁入謝珩州的領域,不知道低頭和他交談了些什麽, 幾分鐘後, 她的臉上湧現出一點失望的神情, 致歉後離開。
自她之後, 又有幾個膽子大的上前來, 不出意外,也一一被拒。
沒人能請動他, 女生們眼底浮現出點遺憾。
謝珩州八風不動地坐在原地,手掌漫不經心控着酒杯,喉結上下滾動,擡手飲盡一杯加冰的威士忌,許是對絡繹而來的人群逐漸不耐,他垂眸掏出手機。
下一秒,陳鹽手心一震,信息框上浮。
[狗都不理:在哪?發個定位,我來找你。]
她心尖驀然一抖,手裏的酒杯也跟着晃了下,酒液差點灑落。
“小心,”有個女生幫她扶了一下手臂,“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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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鹽搖頭,認出了她,是那名如同白天鵝一般和謝珩州極其登對的女生。
“我聽謝伯伯介紹過你,你是寄住在謝家的陳鹽妹妹,”她非常友善地伸出手打招呼,“你好,我叫應詩绮。”
聽到這個名字,陳鹽輕怔,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要伸手回握,被對方笑着捏了下指頭,順帶着伸手幫她遮了下領口。
“有些低,小心走光。”
女孩子美好輕軟地像一道風,就這樣一個動作,輕而易舉平息了陳鹽心中埋藏的所有不甘和嫉妒。
她不受控地想,如果面前的女生和學校裏的藺清嘉一樣就好了,她可以很坦然地肆無忌憚讨厭她,心裏不會有一絲負擔。
可是應詩绮望向她的眼神那麽純然真摯,渾身上下挑不出一絲壞意。她越好,越讓陳鹽清楚地感受到兩人之間無法估量的差距。
在場的每一個女孩子未來都可能會和謝珩州在一起,只有她,可能性為零。
陳鹽捂住領口低低道了聲謝謝。
“怎麽啦,眼睛怎麽忽然紅了?”應詩绮關切道。
陳鹽背手抹了一下眼尾,搖頭退開兩步避開她的好意:“沒事,只是剛剛喝多了,有點醉了。”
她掠過她徑自走向盡頭的謝珩州,高跟鞋踩在地面發出噠噠的聲響。
“出來一下。”陳鹽沒敢當着衆人的面去拉他的手,只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衣角。
然而謝珩州周身生人勿擾般的氣場卻一下子松緩下來,像是自動敞開了安全區距離,再自然不過地起身和她走。
之前還有幾個場外人笑着打賭到底是哪家千金會第一個請動謝珩州的,結果最終讓謝大少爺上趕着的人,居然是個連面孔都沒怎麽見過的文弱小姑娘。
衆人追随着兩人離開的背影,一時間猜測四起。
陳鹽帶着謝珩州去了車庫,四周僻靜,沒有人率先開口,于是只剩下呼嘯過耳畔的風。
她穿得少,被吹得打了個寒噤,順滑的發絲受力向後飛揚。
見狀,謝珩州立馬脫下了外套,披到了她的肩頭,嚴嚴實實地将扣子給她系上。
男生的衣服對于陳鹽來說還是太大了,袖子長過指尖一大截,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衣服。
謝珩州側乜着,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眼角眉梢透出一股愉悅的氣息。
他伸出修長的手,繼續很有耐心地低頭替她折起袖子。
陳鹽望着自己逐漸露出的手腕,瞟一眼他低頭的發頂,吸了吸鼻子:“送你的生日禮物,還喜歡嗎?”
謝珩州喉結滾動,不假思索道:“喜歡。”
她喝了酒,膽子變得大了很多,追問道:“有多喜歡?能比得上那條很配你今天衣服的領帶嗎?”
謝珩州斂了笑,正色答:“領帶我沒收。”
“但是鏈子能戴一輩子。”
沒有人聽到這些話能不
銥驊
心動。
陳鹽的唇角不受控地彎了一下,連忙側過臉去。
她走得不是很穩當,還沒到目的地,便踉跄地崴了一下,差點摔倒。
怎麽适應也适應不了,陳鹽幹脆将高跟鞋脫了,拎在手上,光着腳走在柏油路上。
“你看謝珩州,人還是得穿合适的鞋子,走合适的路,”陳鹽看向自己腳側上被勒出的一道血痕,“我不适合穿高跟鞋。”
“我只适合穿被洗的發黃,印着不全商标號、不合尺寸的球鞋。雖然不美觀,但好歹舒适,我也不會受傷,更不必勉強。”
她語氣淡淡的:“我以後也不會再穿高跟鞋了。”
謝珩州微擰着眉毛看她,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她今天有些說不出的反常。
然而詢問的話還沒開口,陳鹽已經摁亮了手裏的車鑰匙,滴一聲響後,那輛載着他們來到這裏的邁巴赫後備箱緩緩升起。
裏面明顯是被人精心布置過,放進了滿後備箱的鮮花,最中間的地方是一個很樸素的蛋糕,從不太規整的胚體來看,應該是一個初學者親手制作的。
謝珩州猛然扭頭看向陳鹽,心中奇怪的感覺越發強烈。
受從小的生活環境影響,她平時的節儉是刻在骨子裏的,能喝水便不喝飲料,草稿紙打完一面翻過來再繼續打,連中午吃不完的飯菜都恨不得打包帶回去吃下一頓。
連向十鳶有時候都會偷偷開玩笑說她像是三四十歲的老幹部,活得不像是這個年齡段的小孩,養生又勤儉。
儀式感這件事對她來說可有可無,甚至還有些奢侈。可是眼前種種,無一不是有人花足了心思,鋪張中透着一股笨拙的真誠。
“許個願吧壽星,”陳鹽将蠟燭一根一根插上,直至插滿第十八根,“這是我第一次做蛋糕,沒什麽經驗,所以樣子做得有點醜。”
謝珩州喉結不自覺輕滾,擡步走過去。
她用雙手攏住打火機,一一點燃:“雖然今天謝叔叔已經給你舉辦了一場非常盛大的成年宴會,但是我看過流程單,并沒有給賓客切分蛋糕這一項。”
“沒有蛋糕和許願的生日是不完整的,”她将點好蠟燭就緒的蛋糕捧起來,舉到謝珩州的面前示意,“快,謝珩州,許願。”
火光晃動映亮了眼睛,只剩下彼此的身影,陳鹽白淨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幹淨純粹的笑意,就那麽靜待着他閉眼。
謝珩州沒有依言照做,只是與她平靜地對視:“陳鹽,我之前從來不過生日,也從不吃蛋糕。”
“因為我生日這天,正好是我媽的忌日。”
忌、日。
陳鹽心髒随着天邊翻湧的暗色雲層一起狂跳不止,她錯愕地想将手裏的蛋糕放下,下一刻卻被謝珩州穩當地扶住了手。
“急什麽?聽我把話說完。”
陳鹽的手被夜風吹涼,又被他的體溫包裹發熱,有着一種奇妙的熨帖感。
她擡起頭,耐心又溫柔:“你說。”
謝珩州看着她又因為愧疚開始微紅的眼尾,呵笑一聲,似是在嘲笑她的不争氣,慢悠悠道:“都十八歲了,我媽疼我,過個生日也不算過分。”
他懶散地将雙掌并攏,雙眼卻沒規矩閉上,銳利地攝住她清澈的眼睛。
“我的願望,聽好了。是想要你——陳鹽,能永遠留在謝家。”
陳鹽心下發沉,猛然擡起眼。
那一刻,她甚至感覺謝珩州已經預見了他們之間的離別,所以故意對着她許了這個願望。
“謝珩州,”她回視着他的眼睛,裏頭洇着萬千情緒,“生日願望要在心底許了才有效,說出來就不靈了。”
他揚了下眉,渾不在意地歪頭将蠟燭吹熄了:“沒關系,決定能不能實現這個願望的人,不就站在我跟前嗎?”
聽着這話,陳鹽難以自抑地側過臉去,趁着四周昏暗,飛快眨沒了一滴眼淚。
她沉默地将蛋糕放下,體內像是啓動了一架攪拌機,攪得五髒六腑混雜在一起,生生的悶疼。
夜色晦暗,映得雙方的面容都十分模糊,她卻尋到了那雙漆黑的眼睛,如同紮根在天幕的星,深邃凜冽。
“謝珩州,我忽然有些不太舒服,想先回去了。”陳鹽聽見自己艱澀的聲音這樣說道。
謝珩州也沒有勉強她,擡掌揉了一把她的發頂,嗓音低醇:“我叫張叔送你回去。”
說完,他便拿出手機打電話,解鎖屏幕的瞬間,陳鹽的餘光瞥見他的屏幕上顯示無數通的未接來電和未讀信息。
其中最為醒目的,是最上面一條謝之平的消息。
[你去哪了?詩绮和賓客們都在等你,五分鐘內給我滾回來。]
然而謝珩州卻恍若無睹,直接掠開了這些,撥打了司機老張的電話。
在他講電話的時間裏,陳鹽已經坐上了車座。車廂隔絕了外面的寒風,身子才算真正地開始暖起來。
她淡淡地劃開手機屏幕,不出意外地收到幾條航班即将起飛的信息提醒。
陳鹽閉目将手機屏幕翻蓋在膝上,手不知道是受冷遇熱還是怎麽,開始止不住發抖。
很快,司機老張接到電話匆匆趕來,車子啓動。
她正要将車窗升起關閉,冷不丁卻被人的大掌一把摁住窗框,玻璃紋絲未動。
謝珩州将手機放回兜裏,鷹目緊盯着她:“陳鹽,蛋糕還沒切,到時候在家等我回來一起切。”
陳鹽攥緊了手機的邊緣,沒有說話。
謝珩州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卡,鄭重道:“你性格要強,我知道你大學的時候念書,不想再受謝家的資助。這張卡背面有密碼,裏面是我在診所兼職攢下來的錢,和謝家沒有任何關系。”
他的語氣中含着點無奈的妥協:“不論你之後出不出國,都能用上。”
那張薄薄的卡片好像會發燙,差點灼傷了陳鹽的手指,她低頭遮擋發紅的眼圈,很輕地說了聲謝。
就當謝珩州預備轉身離開時,陳鹽又重新叫住了他。
小姑娘的眼角還帶着點莫名的紅,眼睛也濕漉漉的,含着動蕩的、搖晃的情緒。
“謝珩州,你真想讓我留在臨京?”
謝珩州不假思索地答:“當然。”
陳鹽聽後點了點頭,似乎下定了決心:“好,我知道了。”
謝珩州的目光瞬間變得柔和了一點,倒退着笑着擡手回應:“再見陳鹽。”
“嗯,再見。”
陳鹽将車窗升上,肩上的西服還殘留着少年熟悉的味道和體溫,她閉着眼睛,任由不舍的情緒将自己沉溺淹沒。
她伸手,動作決絕地将剛剛那張銀行卡重新塞回謝珩州脫下來的外套口袋中。
車子發動隐秘地駛入林間車道,激起一片鴉群,咕呱亂叫聲像在大肆嘲笑她剛剛撒下的那句謊。
再見嗎?
他們永遠都不會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