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燈光下。
謝珩州的眉眼漆黑鋒利, 笑着,眼底噙着點玩味興致的痞,他的唇角好像生了一道透明鈎子, 輕而易舉勾得讓人挪不開眼睛。
陳鹽佯裝淡定地盯着他浮着點青筋的手背, 實際放在膝上的手心早因為緊張沁了許多的汗, 只要一握上去掌心相觸就會被發覺。
咚咚, 咚咚。
她的心跳得太快,連胸腔都泛出點酸疼, 周圍的視線有點模糊, 只剩下面前這一只修長的手。
就在陳鹽打算甩掉那點不自在擡手的剎那,祝晗日十分破壞氣氛地大聲宣布:“游戲結束!謝珩州扣一分, 陳鹽扣一分, 向十鳶扣一分!”
他撓着後腦驚叫:“不是,這游戲怎麽只有我和柯兒在認真玩?你們都沒什麽勝負欲的嗎?”
“特別是你謝珩州,你今天吃錯藥了?”
見到謝珩州若無其事地收手,祝晗日歹心瞬起, 二話不說就一把握了上去,然而下一秒就被冰得打了個寒戰。
“我草!珩哥,你是不是為了故意防我, 偷偷去握飲料了,大夏天的手怎麽又濕又冷, 別是腎虛, ”他槽兩句, 很快将注意力放到新鮮出爐的炸雞身上, 夾了只腿放到謝珩州碗裏, “來,您吃, 好好補補。”
謝珩州似笑非笑地乜他一眼:“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什麽胡話都敢說。”
祝晗日假裝沒聽見,又和花蝴蝶一樣撲棱去給其他人分腿。
陳鹽是最後一名,願賭服輸地看着他們将四只腿分光,伸出筷子打算去夾其他部位。
這時,一個碗被推到了她的方向,裏面裝着最大的那個腿。
碗的主人是謝珩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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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鬧的背景音裏,向十鳶正在和祝晗日搶奪最後一塊腌蘿蔔,柯臨有些無奈地去叫服務員給這邊再加份小菜,沒人注意到他們這邊。
“沒動過,”謝珩州給她拿了雙方便拿取的一次性手套,言簡意赅,“吃。”
陳鹽有點意動,但是下一秒蓋住碗口,滿臉正直:“可我輸了。”
“所以呢?”謝珩州輕描淡寫地挑眉晲她,嗤,“輸了游戲本來就已經很慘了,還要懲罰的話豈不是慘上加慘?”
“而且——”
他拖長音,腔調又賴又狂妄。
“這頓是我請,誰吃什麽,我說了才算。”
……
宵夜吃得陳鹽胃有點撐,坐車晃了兩下後更加不舒服,于是在離家還有一公裏的時候,她選擇下車在馬路邊慢慢走。
謝珩州跟在她身後幾步路的位置,單手插兜,正漫不經心地接聽電話。
等了許久也沒見這個電話打完,陳鹽百無聊賴,不由得加快了步子往前走。
再一轉頭,發現謝珩州還是那個間距不遠不近在她身後,甚至還縮短了一些。
他在拉近。
認知到這點,陳鹽不受控地勾唇,怕被發現,又急急忙忙地将頭轉回去,同時步速也變慢了些。
兩個人走到家門口,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重新并肩。
陳鹽兜裏的手機震了下,拿出來發現是貝莉的消息。
她打算給每個光臨的小客人做棒棒糖小花,目前只打了陳鹽和溫邵的名字,興致勃勃地拍照給她看。還問她詢問得怎麽樣了。
陳鹽見她這麽積極籌備,也不好意思掃了她的興,只能回答今天太忙了,明天再去問。
和貝莉結束話題,她切轉到和溫邵的聊天框,回了條“我會去的,貝莉是我很好的朋友”。
一句話後面還跟了個冷淡的句號,沒給對面人揣測哪怕是一個旖旎的标點符號的機會。
過了會兒,溫邵回複:嗯,同樣也是我很好的朋友^^。
陳鹽将手機揣回兜裏,從一整晚糾結的情緒中掙脫,擡頭看見謝珩州冷着眉挂掉電話。
“爺爺打的,說周末想上家裏吃頓飯。”
陳鹽:“來家裏?這麽突然?”
謝珩州那雙狹長的眼中夾着點意味不明的煩躁:“到時候家裏會很吵,周六先別在家寫功課了,約幾個朋友去咖啡店坐一個上午,遲點再回家。”
“沒關系的,周六正好是貝莉生日,我可以在她家坐一會兒,”陳鹽抿着唇,從他的話中探出幾分麻煩處境,“不過真的不需要我留下來幫忙嗎?”
“不用。”
只幾秒,謝珩州又恢複成了往常的模樣,擡手漫不經心地撫她的發頂。
“陳鹽,多帶點錢在身上,玩得開心。”
……
在那之後又過了幾天。
周六陳鹽和向十鳶約好去商場給貝莉買生日禮物。
兩個女生多番挑選後,一個給貝莉買了一支常用的百搭色口紅,一個給她買了一套嶄新的正版漫畫書。
手拿着有漂亮蝴蝶結裝飾的禮物袋,陳鹽的表情微微有些忪怔。
“想什麽呢?是不是覺得商場價格真的有點貴得離譜?我帶你回去辦張卡讓她再打點折。”向十鳶作勢拉她。
“不是的,”陳鹽偷偷摩挲了一下紙袋子,眼睛亮晶晶的,沖着她滿足露出淺淺的梨渦,“這是我第一次能有機會給朋友送禮物,感覺好不真實。”
初一的時候,陳鹽跟着陳鋒過着拮據又頹廢的日子。
那時候陳鋒剛從警局離職,整天沒日沒夜地酗酒,每次陳鹽放學回家,出租屋的地上總被無數亂滾的酒瓶占據。
她動作很輕地一一撿起來,從衣櫃裏熟練地找出母親的一件大衣,蓋在醉成爛泥的陳鋒身上。
別看他醉得這樣不省人事,實際上刻入骨子裏的警察直覺依舊在潛意識裏運作。
也只有愛人短暫遺留在人世的氣味,能夠為他撐起一點還算安心的角落,叫他不至于整日整夜地被愧疚纏繞折磨。
陳鋒本來收入就不高,陳鹽上的中學是私立,學費一年也不菲,沒有什麽多餘的閑錢能夠給她當零花。
那晚陳鹽原本是被邀請去參加同學生日聚餐,最終因為買不起禮物打消了念頭。
吃掉熱好的粥和冷菜,她将剩下的溫在鍋裏等陳鋒醒來吃。擡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分針剛走過九點半。
陳鹽拎上廚餘垃圾和那一袋沉甸甸的酒瓶,獨自出門賣廢品。
回來時在黑漆漆的小巷裏撞見解手的鄰居大伯,香煙的火沫星子在沒路燈的夜裏燃着,中年男人一聲不吭地盯着她睡裙下細白的小腿看。
陳鹽被這眼神盯得不安,加快腳步往家的方向跑。
就在她低頭在門前翻找鑰匙的時候,忽然一雙黝黑的大掌被摁着嘴,往路邊的玉米田地裏拖。
要不是陳鋒醒了酒,發現她不在家,打着手電筒出來找,保不準會釀成陳鹽一輩子都無法愈合的傷害。
那天之後,他們搬了家,從農村搬到城市小出租房。
她把長發剪短,再也不敢在晚上九點半後獨自出門,也再也沒參加過任何同學的晚上生日聚餐。
說來也怪,明明當初和謝珩州認識也不過兩天,她居然鬼使神差地生出膽子敢跟着他出門吃宵夜。
好像停止的機械鐘表被重新撥動了方向,他從一開始便是她開啓自我維修的鑰匙。
……
陳鹽醒神,對上向十鳶不知道腦補了什麽,望向她滿臉複雜的表情。
“媽的,怎麽會有人連送禮物也能露出一副滿足的樣子啊?”她費解萬分,将自己買的那套漫畫夾在胳膊下,掰着指頭。
“以後我也會生日,我哥也會生日,謝珩州也會生日,祝晗日也會生日,柯臨也會生日。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和他們打個電話商量,咱們每個人到時候都簡單辦個聚餐。”
向十鳶說着忽然動手撓她腰部。
“陳鹽,你最好現在就開始準備我喜歡的禮物,別到時候手忙腳亂的,看你到時候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陳鹽捧着袋子邊躲邊樂不可支地笑,慌忙躲癢中點頭:“遵命啦,向大小姐。”
她們兩人打打鬧鬧間,陳鹽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響了,她掏出來瞧,屏幕顯示是個陌生屬地的陌生號碼。
她将食指豎在唇上,示意向十鳶将聲音放低,接着接起了電話。
“喂,你好,哪位?”
等了很久也沒聽見人回音,很快對方把電話挂斷了,聽筒裏只剩一陣忙音。
陳鹽将唇角放平,皺眉看着通話記錄,不知道為什麽,心裏莫名浮現出一股不太好的預感。
……
她們兩人打車到貝莉家,正好在樓下撞見簡單長袖長褲打扮的溫邵。
見到他後,兩個人的笑容瞬間都淡了許多。
“一起上去吧,貝莉剛剛還給我打電話問了。”陳鹽提議。
于是他們三人上樓。
貝莉家在小區樓五棟六單元,門口擺着更換的鞋套和出入平安地毯,家裏的布置更是溫馨,随處可見貝莉和家人的合照,沙發牆上貼着她從小到大獲得的獎狀和裱起來的畫。
他們一人領了一支貼在門口的棒棒糖,很有儀式感地在她布置的簽名板上簽了名字。
陳鹽和向十鳶紛紛上前将買好的禮物送給貝莉,她彎着眼睛愉快收下,轉頭極力鎮定地問:“班長呢?有沒有給我買什麽禮物?”
溫邵扶了一下眼鏡,有點難為情地從自己的包裏拿出了一個木雕貝殼,垂着眼睛遞給她:“不是買的,是我自己動手做的,有點粗糙。”
陳鹽和向十鳶或多或少都能夠猜到溫邵的家境,對視一眼,兩個人都沒開口。
而貝莉更加不會計較,幾乎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木貝殼從溫邵掌心裏面接過來,她的笑容變得更加燦爛:“謝謝班長,我很喜歡。”
貝媽從廚房匆匆擦了個手出來,手裏拿着一個果盤:“大家怎麽都站着,飯馬上就好了,先吃點水果。”
“寶寶,你帶同學去你房間參觀參觀,不是買了很多動畫片玩具嗎?都拿出來。”
貝莉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發,解釋道:“是我之前買的一些動漫周邊。”
推開貝莉的房間門,入目的就是一面很大的手辦展示櫃,各個小人物都有對應的格子和配套的道具。
書桌和牆面上貼着貝莉喜歡的動漫人物海報,還專門裝了個櫃子放漫畫書。
“這些花了不少錢吧,”向十鳶圍過去,啧啧稱奇,“我聽說一個都要一兩千,貝莉,你家裏人對你真好。”
貝莉立馬辯解:“不是的,也不是每一個都要這麽貴,有些其實才花了幾塊……”
“不好意思,我有點不太舒服,”溫邵唇色有些發白,忽然出聲打斷,“我去客廳透口氣。”
話音剛落,他徑自出了房間。
“诶——班長!”貝莉呆懵懵地扭頭,“是我剛剛說錯什麽了嗎?”
她急哄哄地放下手裏的果碟匆匆和陳鹽兩人招呼:“你們先吃水果,我出去看看他。”
向十鳶将一塊蜜瓜咬進嘴裏,用手肘輕輕撞了下陳鹽,得意地晃腿:“我說什麽來着,喜歡就像是掩耳盜鈴,根本藏不住的。”
“不過嘛……你和謝珩州最近也有點不清不楚的奇怪感,”她敏銳地打量陳鹽,肆無忌憚猜測,“你們進展到哪步了?”
“別胡說!”陳鹽一把捂住她的嘴,“我沒有想過和他……”
謝珩州在北沂這麽出名,陳鹽被資助住在謝家的事情在學校裏也基本都傳遍了。
只不過陳鹽長着那樣一張正直的優等生臉,謝珩州又是個驕痞恣意難以掌控的主,兩個人性格天差地別,即使他們住在一起,甚至做了同桌,也沒有任何人會将他們放在一起猜想。
就連貝莉都以為他們只是名義上的同居關系,甚至對謝珩州懷揣着點難以言說的懼意。
而向來以冷淡示人的陳鹽,此刻面對調侃居然流露出了羞憤的神色。
向十鳶頓時像是發現新大陸一般亮起雙眼,在她強壓的手心下嗚嗚亂叫。
“十元,鹽鹽,別鬧了,快出來吃蛋糕。”貝莉在客廳喚。
陳鹽終于松開向十鳶,滿臉熱意地佯怒警告:“出去之後不許胡說八道。”
“好、好,我一定乖乖閉嘴。”向十鳶雙手舉起作保證。
兩人出房間,看見餐廳的桌上擺了個沒有外包裝的水果蛋糕。
溫邵看上去已經恢複常色,貝莉站在他身旁,正在試戴生日禮帽。
“這個蛋糕是我老爸做的。”
陳鹽在幫忙插蠟燭的時候聽見貝莉解釋。
“他大學是食品專業畢業,有開過兩年的蛋糕店經驗,我從小到大的蛋糕都是他做的,雖然賣相和外面賣的差一點,但是很好吃。”
貝莉一臉開心地摟住貝父的胳膊:“老爸,你真的好厲害,我好愛你!”
面對女兒的撒嬌,貝父笑得十分憨實:“誰讓你是我的寶貝閨女。”
陳鹽落下的手僵了一下,又若無其事地挪開。
關了燈,燭火映得在場所有人的臉都紅彤彤的,貝父貝母鼓掌大聲唱着不着調的生日歌,祝賀她又長大了一歲,最終貝莉閉眼許願,笑着一口氣吹滅了蠟燭。
陳鹽在旁邊默默觀看着,難以抑制地生出一股豔羨的情緒。
她垂眸低頭嘗了口蛋糕,夾心是開心果仁和巧克力雙層,還摻着糯糯的年糕丁,是外面吃不到的家裏味道。
陳鹽放下蛋糕碟,試探詢問能不能帶一塊回去。
貝爸挺着啤酒肚笑眯了眼睛,二話不說幫她打包了一大塊。
……
過完生日這天時間已經接近傍晚,陳鹽拎着護了一路的蛋糕盒子被向十鳶和向梁開車送到公館大門,回身告別。
她踏着夕陽的餘晖和廣告屏在瓷磚上閃爍的霓虹,心思忐忑,有些迫不及待地加快了腳步。
然而走到那棟別墅的門牌前,卻發現大門空洞洞地敞開,客廳桌筷散落一地,堪稱一片狼藉。
偌大的房子裏空無一人。
陳鹽心頭發緊,二話不說往外奔,尋找謝珩州的身影。
她的目光在周邊設施不斷逡巡,劇烈地呼吸,風揚起她前額劉海,心跳也一下重過一下。
天色漸漸擦黑,陳鹽的眼中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點惶急。
又一次的回身,她終于看見拉着黑色衛衣帽子沉默坐在休憩長椅上的謝珩州。
他雙手交疊,面容被帽沿落下的陰影掩蓋,看不清神情。往日挺直的脊背卻微微蜷着,手肘抵着膝蓋,顯得隐忍而又平靜。
——如果忽略掉他臉上清晰的巴掌印的話。
風簌簌地在他們之間刮,幾乎快要掠走所有的空氣。
在她離開與同學笑着聚會的這幾個小時,幾百分鐘,幾千秒裏,不知道謝珩州支開她,又獨自承擔了什麽成長的代價。
他藏在暗處長久不出聲,一旁旁觀的陳鹽卻感覺胸口被人扼住了,唇角垮下來,從心底漫上一股難過。
這一次,她乖乖聽話地閉上眼睛,卻沒聽見他往日那聲輕佻的“別擔心”。
陳鹽抱着懷裏的蛋糕,攜着路燈的光亮,一步步堅定地向他走去。
在他發覺撩起眼皮的剎那,陳鹽眨沒了有些發紅的眼圈。
“我回來啦,”她輕輕落座到他的身側,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輕快,“今天我過得很開心,你呢。謝珩州?”
謝珩州的喉結輕微滾了滾:“不太開心。”
“我給你帶了貝莉爸爸做的蛋糕,是開心果巧克力口味的,我第一次吃到這樣的味道,裏面還有年糕夾心。叔叔在廚房打包的時候偷偷和我說,這是他獨創的口味,在外面可吃不到。”
“……是嗎?”
陳鹽抿了下唇,繼續明亮着語氣:“貝莉的家裏有很多手辦,有很多其實我都不認識,但是它們被保存得很好,都裝在透明櫃子裏。我問了阿姨,阿姨說她也一個都不認識,有些打着赤膊的,她還怕它們着涼,給他們用布條做了幾件能穿的小衣服。”
謝珩州淡淡地露出笑。
“吹滅蠟燭的時候,貝莉說她今年許的願望是想要早日暴富。叔叔說那有什麽難的,現在他就可以送給她三千萬。當時貝莉眼睛都亮了,一個勁追什麽時候能兌現。”
“結果叔叔說,我送你三千萬,是千萬健康,千萬平安,千萬幸福。”
謝珩州配合地展眉哼笑出聲。
他們兩個就像在玻璃門外偷偷觀察受寵家貓的兩只小流浪,在寂靜的夜風裏互相依偎着取暖。
陳鹽将保存蛋糕的冰袋輕輕貼上謝珩州的側臉。凝眸對視,她在他漆黑的眼睛裏看見了小小的,眼眶通紅的自己。
誰都沒有主動述說自己的難過,但兩人的心從未有這樣一刻貼近過。
沒關系的,總有一天我們也會成長為能獨當一面的大人。不會再為暴力退讓,不會因為沒有期限的離別不安。
在此之前,就先做一小會兒聽我講開心事的小朋友吧。
好嗎?
謝珩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