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等到陳鹽回過神來時,人已經坐在了謝之平的車後座上。
四五月的倒春寒,車裏開着一點恰到好處的暖氣,她的腿上蓋着一條薄毯,是謝之平方才特意準備好遞給她的。
身上的暖意逐漸回籠,陳鹽逐漸有力氣抿唇去看車窗外次第亮起的昏黃路燈,光線透過她垂下來的黑睫,切割出一大片濃重的陰影。
謝之平在等紅燈的空隙額外地往後視鏡看了眼,擔憂地問了聲:“還好嗎?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陳鹽下意識搖了搖頭,看見路口的指示牌标注着從此道離開嘉城,神色一怔,問道:“謝叔叔,我們這是去哪?”
謝之平平穩地轉動方向盤:“去臨京。你的轉學手續我會替你辦好,若是家裏落下什麽東西,到時候和我說一聲就行,我讓人替你收拾好送過來。你就當在謝家小住一段時間,等到高考結束,我會親自将你送回來的。”
陳鹽想了想自己那個幾乎家徒四壁的出租屋,默默搖了搖頭:“謝謝叔叔,不用了。”
謝之平看出她似乎心情不好,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聊話題。
“我家也有個混賬兒子,應該比你大幾個月,不懂事,整天不學點好的,淨和狐朋狗友在一塊闖禍。”
“他也就那副皮囊能拿得出手,學校裏有好幾個的女孩子喜歡他。有次都追到家門口了,他也不請人進來坐坐,直接頂着張臭臉把人家拒之門外。”
“那些小姑娘來時臉是紅的,走時眼睛是紅的,真不知道她們看上這小子哪裏。”
“鹽鹽……可以這樣叫你嗎?”謝之平擡起鏡片回頭看了她一眼,征詢道。
陳鹽彎了一下唇角:“可以的,謝叔叔。”
“他母親走得早,我平時也工作忙,沒空時刻盯着他。你比他乖,成績也比他好,住進家裏記得管着他點。他學習不錯,就是不愛上課,對老師态度也不好,沒什麽禮貌。如果他欺負你了,就和謝叔叔說一聲,我替你揍他。”
這時候的謝之平不再是初見時那副精明儒雅的商人模樣,而是一個尋常普通數落自己孩子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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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鹽全神貫注地聽着,末了乖巧地點了點頭:“好,我知道了。”
車開了近一個多小時,最後平穩地駛進了別雲公館。
謝之平停好車後去車外接了個漫長的電話,然後才轉到後座,把昏昏欲睡的陳鹽輕輕叫醒。
“去樓上洗個澡再睡,別着涼了。”謝之平說。
陳鹽撐了下額頭,極力讓自己清醒過來,跟着謝之平下了車。
謝家在別雲公館一區從左至右第五棟別墅,有四五層那麽高,二樓還有個巨大的露天陽臺,就連出入都需要人臉識別。
謝之平開鎖後,招呼陳鹽在沙發上坐下,随後環視客廳一圈,沉着臉,語氣陡然變得嚴厲起來。
“謝珩州,馬上給我滾下來!”
幾乎過了好久,二樓才傳出一點開門的動靜。
陳鹽抱着自己的書包,有些好奇地往樓梯口望去,見到來人後,一時有些移不開眼。
謝之平方才在車上和她說的有副能拿得出手皮囊并不是誇大其詞。
他的确擁有一張頂出衆的臉,眼皮單而薄,眼尾上挑,眉骨淩厲,五官高挺且英氣,下颔還有一道還未愈合的口子,像是挂了彩。
肩寬腿長,個子也很高,自帶着一股攝人心魄的沉沉壓迫感。
察覺到她的視線,謝珩州将目光投過來,和她對視了兩秒。
陳鹽的脊背微僵,心跳聲如海如雷,她從沒見過這麽野氣蓬勃的眼睛,有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痞壞。
等她平複心跳,忍不住再一次向他望去,他卻已經撇開了眼睛,正漫不經心地聽訓。
謝之平面沉如水,哪裏還有半點對外人那般溫和的樣子,皺着眉質問:“又去打架了?”
謝珩州掀起一寸眼皮,算是承認。
“我早說了,不要和你那些狐朋狗友總呆在一起厮混,他們會毀了你的前途!”
“不是狐朋狗友,他們是我哥們。”謝珩州先前一直頂着副混樣沉默着,聽到這話才突然嗆聲。
“好,好……”謝之平一連說了好幾個好字,顯然是被氣得不輕,一時間竟無話可說,“等下我還有事要處理,等回來再來好好和你算賬!”
謝珩州冷嗤一聲,表情習以為常,顯然沒放在心上。
陳鹽安安靜靜地坐在一側,沒有發出聲響。
看得出他們父子關系很不好,特別是謝珩州,橫眉冷對,語氣也含着嘲意,仿佛留在這裏和父親多說一句話都是煎熬。
謝之平這麽點功夫又接了個電話,擡腳正準備走,餘光掃到一邊的陳鹽,像是忽然記起了什麽,暗罵自己粗心,又急匆匆折返回來。
他的語氣勉強放緩,對着謝珩州生硬地介紹:“對了,這是你陳鹽妹妹,是我資助的——”
“私生女?”
話還沒說完,就被謝珩州不懷好意地截下打斷,他狹長的眼中諷意昭然,橫着幾根惡劣的刺。
“——還是說,這是你養在外頭的小情人,想要聽我叫她一聲小媽媽?”
他将目光投向脊背挺直坐着的陳鹽,驀然笑了,看着吊兒郎當的,眼底卻是一片冰冷:“喂,識相的話,趁着我沒動手,馬上滾出我家。”
“謝珩州!”謝之平勃然大怒,聲音驟然擡高,“你要不要聽聽自己說的是什麽混賬話!”
他目光在房中逡巡了一圈,最後鎖定了沙發茶幾上的玻璃煙灰缸,幾步走過去拿在手上,盛怒之下就要往謝珩州的腦袋上揮去。
陳鹽看得心中一緊,這麽重的煙灰缸,若是沒輕沒重地砸在後腦,怕是會出事。
她立即上前拉住謝之平的手臂,下意識擋在謝珩州身前,勸阻道:“謝叔叔,別沖動!”
謝珩州微微意外地擡眼看向面前的女孩。
她個子不高,清瘦的連肩頸上的骨頭都清晰分明,明明力氣弱得很,連謝之平一條胳膊都攔不動,卻依然義無反顧擋在了他的跟前。
被她一阻,謝之平手裏的煙灰缸失去準頭,堪堪落在了謝珩州腳邊。
陳鹽見救下人,重重緩了口氣。
她猛然扭頭,直直地看向身後的男生,唇抿成了一條線,語氣愠怒。
“麻煩你講一點禮貌,聽你父親把話說完,不要自己過度臆想妄加揣測。”
“我是謝先生資助的一名嘉城附中的學生,你父親擔心你的學業,也害怕我有經濟負擔,在多重考量下才決定讓我搬進這裏,給你做學習輔導。”
“我既不是你的小妹妹,更不是你的小媽媽,我只是暫住在你家的被資助人,也是你以後的同校校友。”
“我叫陳鹽,耳東陳,鹽水的鹽。”
1秒,2秒。
謝珩州長久沉默着,雖然辨不清他此刻神色,但陳鹽卻明顯感覺出他周身氣壓漸漸緩下來,沒有那麽咄咄逼人了。
他一言不發地撥開她的身子,随手将搭在沙發上的外套甩到肩上,自顧自出了家門。
門被“砰”一聲重重關上。
謝之平非常無奈地嘆出一口氣,重重地揉了揉眉心,将自己的眼鏡摘下來擦拭了一番,又重新戴了回去,在她面前恢複成了那個溫和的謝叔叔。
“鹽鹽,今晚的事情是叔叔抱歉,”他掏出皮夾,從錢包裏抽出一沓錢遞到陳鹽的手中,“這些錢你先拿着花,不夠的話再打電話找我要。”
這些錢的厚度粗略一估怕是都至少好幾千了,陳鹽不敢收,将手背到腰後去:“太多了謝叔叔,不需要這麽多錢。”
“給你就拿着,不許瞎客氣,”謝之平故意虎起一張臉,“臨京可不比嘉城,物價高,錢不經用。”
“這樣,把那小子生活費也算在裏面,這樣總行了吧。我馬上要出一趟急差,估計要三五天的,你們倆在家拿着這點錢,該花就花,需要什麽就大方買。”
說完,他将陳鹽的手從背後抽出來,硬是把錢塞進了她手心裏。
“二樓的房間我已經叫阿姨幫你收拾好了,你洗完澡記得早點睡,”謝之平将手機掏出來匆忙看了一眼,又似想起了什麽,“對了,珩州的電話你還沒存吧。記得存一下,有什麽事直接打電話讓他幫你。”
陳鹽盯着手機上輸好的一串電話號,遲疑了一瞬,最終還是點了保存。
心裏卻很清楚,謝珩州可能壓根不會接她的電話。
謝之平行程很急,不久後,拿上客廳擺放的一個小行李箱離開了。
偌大的一棟別墅轉眼只剩下陳鹽孤零零一個人。
她蹲下身将摔在地上的煙灰缸撿起來放回到茶幾上,接着拿上自己的書包,借着旋轉樓梯上嵌着的地燈緩緩上了樓。
謝之平給她準備的房間很寬敞,有她原來房間三倍大,書桌整潔,枕被柔軟,就連地上也是木地板,光腳踩上去也不會覺得涼。
陳鹽把書包輕輕放在椅子上,将裏面亂成一團的書和卷子一一仔細整理好壓平。
做完這些已經近十一點了,她拿起床上的睡衣,轉身走進了洗浴室。
洗漱臺上擺放着很多她看不明白的瓶罐,陳鹽抓着認了好久,才勉強認出兩瓶帶着英文标簽的沐浴露和洗發水。
因為身上還有傷,熱水淋在身上微微發疼,陳鹽對着水汽氤氲的鏡子仔細檢查了一下,發現後腰那處磕得最嚴重,破了皮,甚至還有點滲血。
她不敢多洗,勉強将自己沖幹淨了,便吹幹了頭發,踩着拖鞋換上了睡衣。
房間裏沒有備着藥膏,陳鹽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覺得身上實在是有點疼得厲害,于是舉着手機,獨自小心翼翼地下樓找藥箱。
她在樓下翻找了半天,既不知道藥箱擺放在哪,又不敢亂動屋裏嶄新的家具,彎着腰折騰半天,還是一無所獲,
最終她累得癱坐在沙發上,覺得喉嚨有些冒幹,決定去廚房倒水。
起身前陳鹽特意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發現已經馬上要到零點了。
都這麽遲了,謝珩州還在外面沒回來,不會出什麽事吧。
她心想。
陳鹽小口喝着玻璃杯裏的水,又心不在焉地拿出手機劃拉了一下,指腹停留在最上方那串新存的號碼上,猶豫着要不要撥出去。
按說謝珩州是因為她住進來才走的,于情于理都應該把他勸回來。
可剛剛他那副模樣也太兇了,看上去就很不好惹,陳鹽不願意給自己找麻煩。
還是算了。
陳鹽幹脆地将手機放回了衣兜裏。
她将杯子洗幹淨放回杯盤,杯底撞到金屬架發出細微響動,就在這時,廚房的燈忽然熄滅了,玻璃門處傳來一聲鎖扣閉合的聲音。
陳鹽心中浮現了一絲不好的預感,去推了推門,發現果然是鎖上了,無論怎麽推也推不動。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在一片漆黑裏将門縫摸索了一遍,更加确定了門是從外面被自動鎖上的,也需要從外面才能打開。
——可是現在整個家只有她一個人。
陳鹽抱着膝蓋蹲了下來,蜷縮在櫃子前。她不知道這扇門會鎖上多久,自己又會在這裏待多久。
廚房的燈已經熄了,陳鹽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四周黑的有些吓人,幾乎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
她怕黑,也不喜歡呆在黑漆漆的地方,會感覺非常不适。之前在家裏睡覺,也要留着一盞燈才能夠睡得着。
陳鹽将手機重新拿出來,屏幕的光亮暫時驅散了幾分她心中不斷上竄的恐懼感,然而屏幕顯示的電量已經不多了,這點光亮不知道夠支撐到幾時。
但她心裏清楚,再怎麽樣也絕對支撐不到天亮。
陳鹽現在能夠聯系得上的號碼只有兩個,這個時間點謝之平應該已經坐上了航班,接不到她的電話,那便只剩下了謝珩州。
她揪緊自己的衣擺,盯着那個通話鍵很久,還是沒有勇氣撥出去。
最終她選擇編輯一條言辭禮貌的短信,指尖在鍵盤上敲敲打打了半天,終于發送了出去。
信息框裏陳放着她删改了好幾遍的一條短信。
[你好,謝珩州,我是陳鹽,打擾你了。請問你現在有空回一趟家嗎?我被不小心鎖在廚房裏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