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溫柔
溫柔
聶思凡住在布魯日的三層樓紅磚房,緊鄰河道。
兩室一廳的老房子,氣息陳舊,走在木地板上有嘎吱聲響。
合租室友大瑤是個北京姑娘。她們都是喜歡水的女人。
大瑤愛水,是因為北京氣候幹燥,出國就想找個滋潤人的地方呆着。而聶思凡愛水,大概是因為心靈幹旱,她很難得到滋養。
沒了園丁,花園的命運就是枯竭。
出國深造的生活比想象中辛苦。
學校在90公裏外的安特衛普,不提供住宿,其他參加藍鳥計劃的人拿了高額獎學金,都在校外租房,三百萬足夠他們揮霍好幾年。但聶思凡買完那架鋼琴,就什麽也不剩了。
安特衛普是大城市,房租和物價都高,聶思凡權衡一番,決定定居布魯日,每周坐火車去學校上課。
這座小城比電影裏看到的更美,聶思凡每天顧着欣賞,坐到畫板前,握着畫筆的手卻遲遲抹不開第一縷色彩。
腦袋好像空了。
再下筆,畫出來的東西怎麽都不對勁。一遍不行,第二遍還是不行,廢稿揉成一團往後一扔,房間裏很快下了紙團雨。
“甜心,你這樣畫下去是不行的。”安東尼打國際長途批評她。
畫廊主理人的另一個身份也是商人。發現她出國後水土不服,交不出好作品,安東尼痛心那三百萬贊助基金打了水漂,培養錯了人。
聶思凡開始酗咖啡,煙瘾也更大了。顧聰從國內寄來幾條黃鶴樓爆珠,沒一兩個月就被她消耗殆盡。
每晚坐在窗前,心煩意亂時,她都會畫一副鉛筆素描。畫完之後,心情平靜許多,比安定藥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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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裏的人,五官又淺又淡,好像是她故意用力太輕。
四年了。
他大學即将畢業,一步步走向成熟。談戀愛了嗎,打算找什麽工作,留北京還是回家鄉?她對他還是有無限猜測與好奇。
胡思亂想到最後,都以扔掉素描畫收場。
該忘了。她告訴自己。
進入二月,布魯日的寒風刺骨,鉛灰的雲層壓得很低。一年裏總要熬過這個月,才能等來春暖花開。
春夏之交是布魯日最美的時節。
大瑤在科技公司上班,北京大妞的性格跟誰都混得熟,周末約了幾個朋友來家聚餐。
她來敲聶思凡的房門,喊她去客廳吃飯。
聶思凡本想拒絕,稱自己已經吃過了。這樣的多人飯局她不好意思白吃白喝,但手頭确實拮據,拿不出什麽錢來AA 。
她這幾年過日子能省就省,平安夜那天去巧克力店買東西純屬心血來潮,想大過節的對自己好點。
人過三十來到歐洲,也不知怎的,反而越混越栽了。
大瑤沖她眨眼睛,“今天的局就是給你攢的。”
一進客廳,聶思凡明白大瑤的言下之意了。
沙發上坐着幾對男女,都是有伴兒的,唯獨一個穿高領毛衣的男人坐單人沙發,手裏捧杯熱茶,安安靜靜看大家玩鬧。
“工科博士在讀,山東人,大你一歲。”大瑤捏捏她手心,低聲補充,“情史特幹淨,好拿捏。”
聶思凡忍不住笑了。
男人叫顧卓,自我介紹完,和聶思凡握了個手,好幾秒,手一直沒松開。
他盯着她瞧,她也不在意素面朝天的形象,擡眼回視。
顧卓半框眼鏡後的一雙眼睛閃爍幾下,飛快收回手。
就這麽一瞬間,她知道自己已經拿捏住他了。
飯桌上大家喝得很歡。都是三十出頭的人,還有結了婚的,聊起天來葷素不忌。顧卓聽到黃色笑話耳根子還會一紅,聶思凡不經意瞥到他粉紅的耳垂,撲哧笑出聲。
三十多了還跟個處男似的。
這麽一想,她發現自己當年其實很有耐心,慢慢織開一張大網,引導那個小處男一步步掉進來。
不過現在早沒那情致了。
吃過飯,大瑤一行人轉去夜店蹦迪。布魯日這一點很有趣,白天是座千年古城,到晚上,滿街酒館和嗨吧開始釋放欲望的氣息。
顧卓拒絕了續攤,因為保守。聶思凡也是,因為沒錢。
屋子裏很快靜下來,仔細聽,有運河泛起柔波的水聲。
聶思凡和顧卓沒什麽好聊的,她打了個招呼,轉身回房。
走進房間,還沒來得及開燈,木門被一只手抵住,顧卓的臉在門縫外,滿眼探詢意味,“能,能說會話嗎。”
她眨了眨眼。
這一幕,似曾相識。
男人抵門的力氣重,聶思凡若是有心玩他,大可以把門往後一拉,看他趔趄摔倒的狼狽模樣。
可惜,她興致缺缺。
“聊什麽?就在這說吧。”
房裏是黑的,客廳是亮的,顧卓的臉在半明半暗中意外地有點好看。至少五官立體,鼻梁很挺。
他站直身問,“你笑什麽。”
聶思凡露出疑惑表情,“我哪裏笑了。”
“剛才。”顧卓目光灼灼,視線下移,留在聶思凡唇邊,“他們講黃段子你不笑,你看我一眼就笑了。笑什麽呢?”
“……”聶思凡一時不知他是在調情還是真生氣,心平氣和說,“你誤會了,我不是笑你的意思,對不起。”
“好吧,我接受道歉。”顧卓舔了舔嘴唇,手依然撐在門上,“但你道歉能不能有點誠意?”他擡擡下巴,“就這樣把人攔在門外?”
聶思凡扯唇笑了。
門打開,邀他進來,“随便坐。”
顧卓倒也直接,坐在畫架旁的椅子上問,“明天除夕夜,你有安排嗎?”
“有的。”聶思凡抱胳膊靠着牆,垂眼看他。
“哦。打算怎麽過?”
“和男人過。”
顧卓一臉被噎到的表情。
他怔了幾秒,繼續問,“後天呢,大年初一。”
聶思凡想了想,“也有約了,跟另一個男人過。”
不是她想給人難堪,她确實沒說謊。
顧卓噌地站起來,氣息頗重,“大瑤可沒說你私生活這樣豐富。是我唐突了,抱歉。”
被駁了面子的山東男人這下是真生氣了。
走過聶思凡身邊時帶起一陣冷風。
有那麽一瞬,她差點就要喊住顧卓把話說完,可轉念一想,說了又能怎樣。
若他們繼續發展,等到裸程相對那天,他遲早會問,她胸口那個墜在乳間的刺青是怎麽回事。
她無法欺騙自己,也無意欺騙無辜的人。
那是她為另一個人疼過的證明。
顧卓離開公寓的關門聲很響,嘭地一聲,天地之間好像成了拆掉門窗的巨大穿堂,回聲陣陣。
聶思凡的心也空空的。
四年來,她拒絕了許多人。拒絕并不會帶來快感,她只覺得疼痛。為了某個虛無缥缈的希望疼痛。
她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在等他。
除夕這天,雲層厚重,在天空層層疊疊地堆積,把整個小城籠罩在灰暗之中。
這樣的鬼天氣需要一場雪來拯救。
下完雪天空才能放晴。
福利院給聶思凡排的班是晚上七點至九點,工作是給聾啞老人裏昂洗澡。考慮到裏昂體積龐大,找了個新來的男護工協助她。
開工前,聶思凡靠着二樓走廊盡頭的窗戶抽煙,神色疲倦。
男護工?她在這裏見過太多性情浮躁的年輕人,堅持下來的是少數,有耐心應付裏昂這種聾啞人的更是少之又少。
咬開爆珠,香煙的醇香吸入口腔,她深深吐了口氣。
外面終于下雪了。
福利院位于城郊,街上這會一個人都沒有。路燈昏黃,輕盈的鵝毛雪花在燈下散發着金色的光輝。
聶思凡微眯起眼。
窄窄的街巷盡頭出現了一個人。
是個高個子,穿黑大衣,手抄衣兜,可能因為冷,他佝着肩膀,看起來有點駝背。
雪花很輕,落在他頭發上,肩膀上。
他并不在意,所以身上很快落了幾點白,有種風雪夜歸人的孤寂感。
一根煙抽完,聶思凡進了房間。
裏昂今年七十二歲,年輕時生病燒壞了聲帶,嗓子只能發出很粗的喉音。
聶思凡挺樂意照顧他,因為裏昂性格柔順,比其他老人都好打交道。唯一的麻煩就是,他太胖了。坐在床上像一頭熊。每次洗澡都要人老命。
聶思凡簡單比了幾個手勢,讓裏昂等她的幫手來。
牆上的鐘表秒針吧嗒一跳,幾乎同時,房間裏走進一個人。
落滿雪花的黑大衣被他搭在一邊肘彎,另一只手插在褲兜,帥氣得漫不經心。
“你好,我是新來的護工。”說得是純正法語,咬字偏慢,音節飽滿。
她擡起頭,撞進一道清冷視線,有好幾秒,忘了眨眼睛。
“Bon……Bonjour。”呼吸驟然急促。
怎麽是他,怎麽會是他?她在窗邊看了一路,只覺得這男人身材修長,賞心悅目,根本想像不到會是他!
宋萸把大衣搭在沙發上,徑自坐到裏昂床邊和他溝通病情,自然是打着手語。
她坐在對面,傻傻盯着他。
胸口那條小魚仿佛活了,游來游去,恨不得跳出心髒去見主人。
手語果然是最浪漫的語言,宋萸看着裏昂的眼睛比手勢時,給了她千載難逢的機會肆意打量他。
瘦了,側臉的下颌線條硬得像刀刻,額頭和鼻梁連成的弧度像山一樣,頭發也短了,似乎還用發膠抓過?聶思凡在心裏笑,這家夥做個護工還如此在意外型,湊近點還能聞到淡淡古龍香。
幾年過去怎麽越變越騷,像個行走的雄孔雀。
不過那溫莎結打得是真好,處處是精心拾掇過的痕跡,等着給她檢閱一般。話說回來,這麽冷的天,只在大衣裏穿襯衫,能不凍得勾肩縮背麽。
人可真奇怪,她可以掃遍他全身上下任何地方,唯獨不敢看他眼睛。
“情況我了解了,直接開始?”宋萸換回普通話。還是那副調調,低沉平緩,聽不出情緒。
聶思凡心頭的躁動被澆冷了一點,盯着地面,“好。”
兩個人一左一右攙扶裏昂下床進衛生間。
裏昂坐在椅子上,聶思凡先給他剃頭。宋萸麻利地卷起襯衫袖子,撸到小臂,彎腰給浴缸放水。
他手撐浴缸邊沿,探身試水溫,這動作使他繃出挺翹的臀部。穿襯衫和西褲給老人做護理的,也就只有他了。
熱水注入浴缸,發出汨汨聲響。等待的間隙,逼仄的衛生間一時只有水聲,和清清淺淺的呼吸。
聶思凡又恍惚了一下。
——四年前的北京,他也是這樣給浴缸放水,要她過來。
她乖乖就去了。
宋萸手掐在腰上,扭頭掃她一眼,由上至下,胸,腹,腿,最後又看回她的臉。
聶思凡正屏住呼吸拼命吸肚子。
平安夜吃巧克力放縱了點,體重罕見地過了百。女人初老的标志就是新陳代謝變慢,維持身材沒那麽容易了。她很懊喪。
宋萸似有若無地輕笑一聲,見水放好了,過來扶裏昂,見她還在發呆,提醒道,“搭把手。”
“啊?”聶思凡回過神,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好。”
裏昂說不了話,下水之後更是安靜,身體一動不動,只有呼吸聲讓人感到他還活着。
泡了會兒澡,兩人把裏昂箍着站起來,水花流了滿地,他一站上防滑墊,聶思凡趕快扯了條毛巾。
宋萸從她手裏接過毛巾,往前一站,她驚得後退半步,生怕跟他有肢體接觸似的。
宋萸皺了皺眉,沒說什麽。
他繼續給裏昂擦拭身體,手愈往下,忽然轉頭問,“以前都是你做這件事?”
“嗯。”聶思凡輕聲回答,“別的老人也是我來。”
她說這話并沒多想,老人們的那兒都是一堆軟肉,在她眼裏沒有性別之分。
宋萸收回視線,沒再說話。
聶思凡摸摸鼻子,有種說不上來的緊張。
睽違四年的重逢,沒有任何寒暄,只是平靜交流老人的身體情況。
她拿不準,宋萸是真的千帆過盡,不在乎了,還是……也在極力克制什麽。
替裏昂穿好衣服,宋萸把身體乳遞給聶思凡。她會意,給裏昂擦完四肢,把他扶上床休息。
雪還在下,打着轉地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