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暴烈
暴烈
傍晚的天空是灰藍色,雲層厚重,不知何時起下起了細雨。
從玻璃窗望出去,雨絲中的教堂和鐘樓有種別樣的寧靜,城鎮的一切喧嚣都被雨水沖刷幹淨。
公寓的窗戶打開了一點兒,潮濕的空氣裹着風吹進來,涼絲絲的。
已經十二月了。
比利時的冬天和中國南方城市很像,陰濕潮冷,幾個月見不到太陽。哪天要是天空放晴,整座城的人都會出來曬太陽。
“哎喲我操,學校剛發的自行車就被偷了,呆在這鬼地方真夠糟心的。”
公寓門被撞開,大兵渾厚的粗嗓門立即從客廳傳到廚房。
客廳正在放球賽,沙發上的小志瞥他一眼,随口搭腔問,“又是哪兒的零件不見了”,目光很快回到電視屏幕。
“車轱辘!”大兵沒好氣地罵,“個狗.逼比利時,自行車賣那麽貴搞毛啊,這邊的迪卡侬比國內貴三倍不止,還有沒有天理啦!”
“車怎麽丢的。”
宋萸從廚房出來,一手端菜,一手解領帶。
餐桌上已經擺好四菜一湯,還有一盤巧克力華夫餅。
“就……買酒那一眨眼的功夫沒了。”大兵聲音怯了幾分,看見一桌子菜眼睛立刻亮了,拍了拍肩膀上的雨珠,搓着手過來撚菜偷吃。
剛伸出來的爪子被宋萸輕輕一拍,猛地縮回去。
“忘上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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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萸脫去西服,搭在餐桌椅背。
大兵:“嗯……”
聞言,宋萸和小志同時向他投去鄙視目光。
“嘿嘿,宋大廚今天怎麽做這麽多菜,還有飯後甜點呢。”大兵趕緊轉移話題,看見那盤華夫餅,立刻向宋萸遞去一個很懂的眼神,“敢情是小蘇蘇要來啊。”
小志豎起耳朵,“小蘇蘇,哪位?”
“今天我值日。”宋萸對冰箱上貼着的值日單揚揚下巴,“飯後刷碗你倆自己看着辦。”
三個人都在南京讀大學,大二那年來比利時交換,合租了這套公寓。一晃兩年過去,畢業在即,已對彼此的脾性摸得很透。
大兵是東北人,粗線條直男一個。小志四川人,戴眼鏡的斯文理工男。宋萸是南方人,學哲學,愛做飯,但極讨厭洗碗。
“行行行!”大兵迫不及待等開飯,咂巴着嘴問宋萸,“你家那位咋還不來,催催啊,咋的你還怕老婆呢,我以為就四川男人是耙耳朵。”
小志一推眼鏡:“你再給我開地圖炮試試!”
“就開就開,你能把我咋地?”
“待會人姑娘來了,少說這些渾話。”宋萸不慌不忙地碼碗筷,“統一稱呼小蘇,或者副會長,懂?”
“知道啦,會、長、大、人——”大兵拖腔怪調,宋萸白他一眼,對他的性向再次持疑。
這屆南京駐比利時的校友會有一百多個成員,宋萸兩年前剛來時莫名被推舉為會長,他站起身做完自我介紹,同級的另一個女孩立馬舉手,自薦做副會長。
這人就是小蘇。
有人敲門。
餓死鬼附身的大兵立馬跑去開門,被宋萸扯着衛衣帽拉回原地。
宋萸打開門,門外女孩穿粉色長款羽絨服,羽絨服帽子上也有一圈粉粉的毛。
小蘇杏眼烏潤,眼尾上挑,鼻頭小巧,像從戴望舒的雨巷裏走出來的姑娘,有種靈動的美。
“師哥好。”她笑得眉眼彎彎,把手裏的袋子遞到宋萸手裏,“我帶了瓶葡萄酒,大家一起喝。”
宋萸大方接過,道了聲謝,邀她進屋。
四個人上桌吃飯,小蘇和宋萸對坐,眼尖地看到他椅背上的西服。
“師哥最近在找工作嗎?”
宋萸愣了一下,意識到她指的是自己這身行頭。
也确實過于正式。
這幾年他理了很短的發,露出整片幹淨額頭,西裝革履地走在街上,經常被誤認成金融男,一點兒不像文科男,還是學哲學的。
“今天參加了線上面試,不算正式工作。”宋萸說,“我想寒假去福利院做兼職社工,能留下來是最好。”
大兵嘴裏包滿飯,含糊不清問,“你寒假不回國的?”
宋萸笑了笑:“我在國內就剩一個哥哥,人都結婚有老婆孩子了,我回去做什麽。”
“哦,你嫂子漂亮不?”
宋萸夾菜的筷子尖頓了頓。
“挺漂亮的。”
說完,不經意補充一句,聲音輕如羽毛,“但不如之前那個。”
飯快吃完時,小蘇給大家切華夫餅,第一塊挑到宋萸盤子裏,發現他整晚都沒怎麽吃東西,每樣菜沾了沾牙齒就放下了。
她拍拍手掌,揚聲道,“下周就是聖誕啦,七天假期你們打算怎麽過呀?”
大兵喝葡萄酒跟喝水似的,邊喝邊看着宋萸壞笑,“小志我不知道,但會長大人肯定是去安特衛普。”
“哦?”小蘇饒有興致地看回宋萸。
“副會長你不知道吧?他每周末都去那兒,啥也不幹,呆兩天又回來了。”
“安特衛普離咱們這60公裏吧?”小蘇說,“那兒有個藝術學院很出名,我有朋友在那裏上學,藝術氛圍很濃厚。”
宋萸眼睫微動。
但沒說什麽,只叉了一口華夫餅,送進嘴裏無聲地咀嚼。
“聖誕節咱們一起出去旅行吧。”宋萸說完,擡起眼,小蘇臉上笑意漸濃,亮晶晶的眼睛瞧着他,卻又在他說完下一句之後黯然幾分。
“咱們四個一起。”
“……”
小志終于加入聊天,提議去比利時的古城根特。
大兵興致缺缺,“根特,也就那樣吧。”
“那,布魯塞爾?首都過節肯定熱鬧。”
“那跟國慶第一天去天安門看升旗有啥區別?擠不死你。”
宋萸一手撐臉,慢悠悠說,“布魯日怎麽樣。”
“我贊成!”
小蘇笑得唇紅齒白,喝完酒的臉頰飛起兩片酡紅。
宋萸淡淡掃大兵一眼,“那邊滿街小酒館。”
大兵一聽就興奮地拍桌,沖小志喊,“三比一,就布魯日啦哈哈哈!”
吃完飯,球賽還在繼續。
宋萸走到客廳往沙發上随意一躺,手臂張開,搭着靠背,長腿交疊,襯衫與西褲之間能隐約看見金屬的皮帶扣。
他點了根煙,在煙霧中微眯起眼,眉頭微擰,不知想些什麽。
是聽到廚房傳來嘩嘩水聲,又一看左右倆大老爺們對着球賽兩眼放光,宋萸撇撇嘴,把倆人一腳踢進了廚房。
“小蘇。”
“怎麽啦?”小蘇歡快地跑過來,穿着他的圍裙,長度直到大腿。
她把毛衣捋到小臂,露出白皙手腕,手裏還滴着水。
一個心甘情願為他穿上圍裙的女孩。
宋萸怔了一瞬,朝她招招手,“過來休息,今天該他倆洗碗。”
兩人坐在沙發上,中間隔着二十公分距離,不近不遠。
宋萸又點了根煙。
他這幾年抽煙很兇,玻璃煙灰缸堆得滿滿的煙頭屍身都是他一個人的功勞。
“師哥。”
“嗯。”快進球了,宋萸盯着電視。
沙發微微下陷,小蘇挪近了些,轉過身面對宋萸。
“吃完飯會加快血液循環,這個時候抽煙你的肺部會吸入更多尼古丁。”
宋萸緩緩吐出一口煙,偏頭,“所以?”
“所以。”女孩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從他手裏奪走香煙,直直掐到煙灰缸裏,略帶嗔怪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他。
“你不能再抽了。”
“……”
靜了幾秒。
宋萸扯起一邊嘴角輕笑。
他回過頭,看着煙灰缸裏徐徐冒煙的煙屁股,笑得肩膀微抖。
“管的還挺寬。”
小蘇抿起嘴唇,也笑了。
不知不覺間,她的腿已經貼着宋萸的。
進了球,電視機爆發出歡呼聲。大兵和小志也聞聲跑出來喝彩。
毛呢裙與西褲相蹭,小蘇歡喜地垂下眼,只有她能聽見布料摩擦的聲音。
一直以來,師哥的情緒總是很淡,對誰都好,對誰都沒有差別。
像是一望無盡的深林,只有慢慢穿行才能發現于寂靜深處盛放的山清水秀。
四年來,她好像成了那個最幸運的,唯一被放行的人。
送走小蘇,屋外還在下雨。
宋萸仰倒在卧室的床上,盯着天花板發呆。
一到雨天,他就會想起挂着斜斜雨絲的一座橋。
橋上燈火通明,車來車往,女人緊緊抱着身子,蹲在路燈下等他。
她說,她想見他。
大雨之中回想的過去,似乎也染上濡濕清涼的氣息。
大兵進來吓了一跳,“咋的燈也不開,會長您大晚上擱這追思呢。”
宋萸閉上眼,“資料在書桌上。”
“哎呀,我就不能過來找你聊聊天嘛!”話雖如此,大兵還是摸走打印好的複習資料。期末将近,他可不想挂科。
恬不知恥地坐到床尾,大兵賠着笑問,“會長,你這研究海德格爾怎麽不去隔壁德國呢?”
“比利時便宜,拿永居也方便。”宋萸的聲線一如既往平靜。
誰問他問題他都回答,但問題之外的一個字都不多說。
大兵震驚:“你還想在這鬼地方永居?天天下雨,東西也不好吃,來來回回就是薯條巧克力華夫餅,我來這兩年胖了二十斤。”
“挺美的。”
大兵扁扁嘴,“就算風景美得像畫,看一輩子也會膩。”
話音剛落,視線掃過床頭,指着一副小小的油畫,“就跟那畫似的,一堆顏色,我這四年都沒看明白畫的是啥。”
宋萸動了動身子,雙手枕着後腦勺,窗外透進朦胧月光照在他臉上。
有那麽一瞬,大兵好像看到他笑了。
“畫的是我。”
*
平安夜當天,四個人一起坐火車前往布魯日。
比利時火車交通發達,跟國內坐地鐵一樣方便。
兩小時車程,四個人對坐在兩排椅子上,宋萸撐臉看着窗外風景。
又是一個陰天。
鉛灰的天空壓得很低,無風也無雲。
他來這個國家,很少看見雲卷雲舒的天空。
大兵開始找話題,“小蘇蘇,你跟會長同級怎麽還叫他師哥?”
小蘇側頭看眼身邊人,笑道,“他是會長,我領導嘛。”
宋萸今天比以往更安靜。
他一直撐着手臂看窗外,手腕腱鞘骨凸起,和手背形成一條弧線,搭在臉邊的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很幹淨。
小蘇看了很久,回過神來,對面已經空了。
那哥倆找了空座位唠嗑,給他們制造獨處機會的意味再明顯不過。
可宋萸一直沒有轉過臉。
到達布魯日已近黃昏,尖頂鐘樓在餘晖中敲響鐘聲。
《殺手沒有假期》裏美如仙境的地方,連殺手老大在做掉手下之前,都想把他送來享受一番。
街上聖誕氛圍濃厚,不時有騎馬牽羊的聖誕老人叮叮當當走過石板路。
每走幾步就會路過挂着花環的漂亮櫥窗,賣巧克力的小店最為熱鬧。
大兵在人潮中感慨,“這他媽跟中秋節的夫子廟一毛一樣!”
天氣漸冷,宋萸哈着白氣建議找個店待會兒。
于是進了最多人排隊的那家巧克力店。
四個人分成兩隊各自挑東西,小蘇一直跟着宋萸。
排隊時,宋萸拎購物籃,她就站在隊伍外側,陪他一起緩緩挪步子。
也是在這時,宋萸望向前方,過于出衆的身高使他視線越過一衆人群,直直落在一個高個女人的背影上。
女人與他之間隔着七八個人。
她有一頭柔順黑發,穿廓形黑大衣,身材颀長消瘦,光是看背影就賞心悅目。
但宋萸忽然很想看她轉過頭的模樣,哪怕一眼就好。
比利時的巧克力聞名世界,這個國家有這麽多城鎮,城鎮裏又有這麽多巧克力店,而她偏偏和他走進同一家。
這樣的奇跡不是不可能發生。
排隊的長龍忽然往後退了一點。
宋萸恰恰看到這幕——
一個紅脖子男人大搖大擺往女人前方插了隊。
她自覺退了一步。
宋萸皺了皺眉。
很快,又有個紅光滿面的老太太走到女人前方,杵那兒不動了。
女人繼續後退。
這明擺着是種族歧視了吧。
宋萸舔了舔牙,把購物籃交給小蘇,“你原地等我一下。”
“師哥……”
小蘇不明就裏,第一反應是拉住宋萸胳膊。
他腳步頓住,再一轉頭,大兵忽然抱着一打啤酒跑過來,急吼吼問,“這倆牌子哪個好喝?”
“……”
“小蘇你先在這排隊,會長陪我去選酒。”
大兵說完,不由分說拽着宋萸去了啤酒區。
選完酒,隊伍裏已沒有女人的身影。
宋萸嘆口氣,莫名有些懊惱。
轉臉瞪大兵,“你剛才看到一個黑頭發的女人沒有,一直有人插她隊那個。”
大兵聳聳肩,“沒,這女的咋這麽慫。”
“不是慫。”宋萸語氣低沉,回憶她的背影,喃喃道,“她腰板挺得很直,不像膽小怕事的人。”
“好啦師哥,別管陌生人了,我們去吃飯吧!”
……
夜晚起了風,紅葉落了滿地,石板路濕漉漉的。
聖誕節,四個人依舊分成兩隊,各玩各的。
宋萸不滿意這樣的分配,但壓根聯系不上那倆混蛋。小蘇跟在身邊寸步不離,今天的妝容似乎比昨天更精致。
他再不通風月也知道今天會發生什麽事。
何況他在情事上的心思早已活絡,犯難的是如何在不傷人姑娘自尊的前提下禮貌拒絕。
小蘇不動聲色,一直把宋萸引到布魯日最著名的景點,愛之湖。
湖水清澈,倒映藍天紅葉的顏色。
一道短短的拱橋連通兩岸紅磚瓦房,有船只自橋下悠悠劃來,驅走幾只在湖面上發呆的白天鵝。
柔波蕩漾,一個有水的地方。
宋萸點了根煙,心情松快不少。
長椅另一端,小蘇低頭絞着手指,鞋底輕輕摩擦地面。
一根煙的時間,兩人都沒說話。
抽完煙,想扔煙頭,四周卻愣是找不着垃圾桶,無奈之下只得不文明一把。宋萸俯身把煙頭放到長椅下方的椅子腳邊。
藏在這總比亂扔在路上好。
然而他并不是第一個這麽做的人。
一截燒到過濾嘴的黃色煙頭靜靜躺在那裏。
鬼使神差地,宋萸撿起煙頭。
“師哥,咱們也認識四年了,有句話……我想了很久,猶豫了很久,這次,我想勇敢一點。”
煙頭一圈是淡金色錫箔紙,印着幾個字母。
和他從國內帶過來的煙一模一樣。
黃鶴樓新款爆珠。
宋萸捏着煙頭的手在抖。
“師哥,你能看我一眼嗎……”小蘇聲音發顫,帶着哭腔。
更關鍵的是,煙頭還熱着。
宋萸站起身。
環顧四周,男男女女自他們身後交錯而過,不曾出現亞洲女人的面孔。
但他為何心跳如鼓。
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心靈感應。
“對不起,小蘇。”
風從湖面吹來,帶着潮濕的氣息。
他的發梢,小蘇的長發,都随這陣風蕩漾開來。
宋萸把煙頭塞進褲兜,一向無波無瀾的音調此刻竟也在顫抖:
“我好像,快找到她了。”
*
二月,大學生涯的最後一個寒假。
宋萸從大兵和小志的公寓搬出來,獨自來到一百公裏外的布魯日。
此前面試通過的福利院要他近期上崗。
接待他的中年女人來自法語區,個子矮矮胖胖,顴骨很紅,嗓門極大,這讓宋萸有種她随時會生氣的錯覺。
了解完福利院老人的基本情況,宋萸主動申請為一個聾啞老頭做護工。出國之後,他在中國手語的基礎上自學了法國手語,算是有備而來。
女人冷冷睨他一眼,“你确定嗎?”
“嗯。”他以為是老頭性情古怪不好打交道。
“跟你搭檔的家夥可不怎麽讨人喜歡。”女人藍灰的眼珠子上下一翻,鄙夷道,“那個沒愛心的中國女人。”
宋萸翻看資料的動作停了半秒。
他挂起微笑看着女人,她眼裏有很多話想說。
果不其然。
“坦白說,我不相信一個對小動物沒有愛心的女人,會有耐心照顧快死的老頭子。我們的院子裏養了許多可愛的小貓,任誰見了都會去逗逗它們,可那個女人……她竟然擡起腳——!”
女人撫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嘆息道,“老天爺,我以為她要踩死那只小貓。”
宋萸合上資料本,定睛看着她,“然後呢。”
“天主保佑,她還沒壞到那種地步。”女人搖搖頭,無奈道,“她最後擡腳從那只貓身上跨過去了。”
宋萸腦袋嗡了一聲。
就像火柴頭呲啦劃過火柴盒上那層薄薄的硫磺,在一片茫茫的黑暗之中,那一刻,他看見了光。